第119章 挾彈丸者(2 / 2)

德妃眼神微怔,姐妹倆,小七才是愛吃杏仁豆腐的,而五公主喜歡合碗酪。里頭聞聲,已經有宮人敞開宮門相迎,德妃恢復常色,率先進入,經過五公主身旁時,輕聲說道:「進來吧,我給你做。」

德妃在小廚房忙開時,五公主鑽進德妃寢室,四處搜尋起來。她比外人都清楚,所謂的私情物證是什么?當她沒費多大功夫就找見那一箱子綉了紫丁香的絲帕,有些難以置信,總覺得來得太容易。

寢屋門前,德妃撥開簾子一角,默默看著女兒在里頭面對一箱子的絲帕發愣。放下簾子,德妃去到後院,做得的杏仁豆腐已經放入井中湃涼,她坐在井邊,靜靜等著。

「傻丫頭,一旁有個褐色布袋,足夠你塞下那一箱絲帕,找見了么?」

也就兩刻鍾的時間後,德妃的隨侍宮女跑來,小聲稟報,五公主懷里抱著一個褐色布袋,匆匆忙忙離開了。

德妃淡然一笑,起身撈起涼透的杏仁豆腐,徑直走向七公主生前居住的屋子,德妃一直都命人收拾得一塵不染。把杏仁豆腐放到七公主的牌位前,德妃直直站定,面無表情凝視著七公主的牌位。

這一站,就是一夜。

***

天氣愈發寒冷,御花園的池子也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但是扔下一粒石子,還是能輕易敲碎,露出冰下的清水。

和貴人與良貴人按欽天監選定的日子被冊封和嬪與良嬪,舉行過正式的冊封儀式後,鑒於敏妃才去世不久,和嬪與良嬪非常低調,一致閉門謝客,不接受任何賀禮。

惠妃最近的精神很不濟,一門心思關注胤禔父子倆。胤禔的長女已快十三歲,已經學著照顧弟弟妹妹,可王府沒個女主子,總是不合適。那頭大福晉屍骨未寒,這邊惠妃已經在羅列新福晉的人選。

胤禔帶著弘昱來延禧宮給惠妃請安,惠妃抱著孫子舍不得撒手,可弘昱坐不住,沖向阿瑪鼓足腮幫子瞪圓雙眼,說好的約定呢?不然,他不願來看祖母的。

家里的四位小姐姐沒少在他面前嘀咕,祖母偏心不說,就是祖母害得額涅生弘昰落下了病根。否則,額涅不至於早早就拋下她們,飛到天上去了。

胤禔哪會兒不懂兒子的小臉色,喊進弘昱的隨侍太監,讓他隨弘昱去東宮找弘昰。一聽弘昰哥哥的名字,弘昱總算是喜笑顏開,忙不迭告辭祖母與阿瑪,蹦蹦跳跳跑了。

惠妃再不滿,也不好駁孫子的高興,正好她也要與胤禔商量續娶福晉的事情,便沒有阻止。

胤禔一聽母妃的提議,臉色別提多難看了。一臉的胡渣配著那氣怨的眼神,二話沒說,站起轉身就要離開。

惠妃趕緊上前攔住,胤禔想要掙脫母妃的手,「除非汗阿瑪下聖旨逼我,否則我不想續娶,你也少操那份心。你們一個個都巴望著我給你們刨名爭利,就她只單純地盼著我好。我知道自己不是個能拿主意的,被推到漩渦中心,耳鳴眼花時,唯她向我伸手,想拉我出來,怕我受傷害。」

一股怒氣涌上惠妃腦門,「我做這么多都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你嗎?你是皇長子,往後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你不爭,別人也要爭,占得先機,你何必又因為她喪氣。依我看,就她小家子氣,你才一會子清醒一會子糊塗。不狠心,能得手嗎?」

胤禔手上帶著勁兒推開惠妃,「男人的事兒您少摻合。別以為誰都能像孝庄曾祖母那樣想扶持誰做皇帝,誰就做皇帝。您且看看曾祖母為何葬在風水牆外守著皇祖父,逼死了皇祖父,又舍不得皇祖父,這種奇特的母子情,不擱誰身上,誰也無法體會真切。」

看著兒子毫不留戀地離去,惠妃腳步向後踉蹌幾步,跌坐椅中。

胤禔出了延禧宮,把兒子完全拋之腦後,自個兒大步流星往宮外行去。上了馬,直奔王府,沖進大福晉身前的房間,甩合屋門,胤禔坐到地上,臉埋入膝頭,痛哭失聲。

哪怕是拖著病怏怏的孱弱身體,大福晉也會在胤禔回府的第一時間出現,盡力照顧他的起居飲食。無論在外如何,胤禔心里都掛著福晉,有福晉的地方,他覺得心里有個著落。自小被送到宮外交與大臣撫養,雖被小心伺候,可他其實很孤單,心里空盪盪的。

大福晉臨終前,欲言又止,好似知道是誰下的毒,卻又不明說,弄得胤禔心亂如麻。最後,大福晉只是簡單地交代了兩件事。

「爺,您且問問自己,您爭的只是那個位置?還是說您擁有治國富民的雄心大志?若是後者,您盡管去爭,若是前者,您請三思,不要被別人給害了。」

「我的弘昱,隨他去吧,他喜歡弘昰,就讓他與弘昰玩。三歲看老,我瞧著,弘昰是個好哥哥。我的女兒們,請善待她們,給她們找個好去處。」

胤禔走後,惠妃一坐就坐到黃昏。緩過神來,派人往東宮接弘昱,結果弘昱抱著弘昰不撒手,說是沒了額涅,再沒人陪他,從今往後,他要跟哥哥在一起。

孫子不願親近自己,兒子也不聽自己的話,惠妃晚飯也沒吃,早早就上了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入睡,竟是一場噩夢。夢到弘昰把弘昱帶到懸崖邊上,一把推下弘昱,弘昱的慘叫響徹天邊。

尖聲喊著弘昱的名字,惠妃驚醒,坐起身來。幽黑的房間內,沒有一絲光亮,隨侍的宮女也沒有因為她的喊叫,如平時那樣立刻進來掌燈問詢。

喊了兩聲宮女的名字,沒有回應,惠妃頓時汗毛豎起,莫名地恐懼潮水般襲來。外屋傳來推門的聲音,惠妃連忙落腳趿上平底軟鞋,急急過去。

窗戶不知是什么時候開了,寒風灌進,惠妃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同時,晦暗的冷月泛出幽幽寒光,漫進屋來。惠妃掀開簾子,亟欲喊人點燈。

可當她看到簾子後站著大福晉,蒼白著臉定定注視著她時,惠妃倏地撒開手,疾步後退,本能地想要大聲呼救,卻因過度恐懼,一口咬破舌尖,滿嘴血腥。

眼瞅著大福晉一步步朝自己走來,惠妃嘴里的血沫沿著嘴角溢出,卻毫無知覺,滿眼的驚恐萬分。

「你,你走,」惠妃癱在地上,雙手在跟前揮舞,試圖阻止大福晉的靠近,「弘昱,他,他不在我這兒,被,被東宮帶走了。是,是東宮害的你,與我,無關。」

大福晉本是停下了腳步,可一聽惠妃把罪過推向東宮,又往前逼近,嚇得惠妃是魂飛魄散,連連告罪,「是我,是我的錯,原本是想讓老八媳婦不能生育,不想卻是讓你撞上了。你大人有大量,放心去吧,我會給你照顧好孩子們,我保證,我拿我的命向天賭咒。」

大福晉沒有再靠近,惠妃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為了讓大福晉的鬼魂盡快離去,惠妃一時顧不上害怕,跪膝在地主動爬過去,嘴里信誓旦旦向大福晉保證,手上也胡亂抓扯,像是沉入水中奮力抓取浮木爭一口命似的。

也就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惠妃觸碰到大福晉的手,暖暖的,滑滑的。被惠妃碰到的大福晉迅速後退,與惠妃拉開距離。

惠妃呆住,片刻後,跪坐自己腳跟,整個人鎮定下來。

「上哪兒弄來的衣裳,我記得這是她端午節家宴那天穿的,是老八媳婦弄的?」

承妃在惠妃碰過自己的手後,就驚覺怕是要露餡兒。果然,惠妃不是省油的燈,不僅馬上就識破眼前的大福晉是假的,就連衣裳是八福晉弄來的,都猜出來了。

承妃不聲不響站著,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是承妃?」來人身上沒有熏香,這也是惠妃一開始以為對方真是大福晉的原因。既然是鬼,無色無味,怎么可能還芬芳繚繞呢?可現在斷定眼前的是大活人,那後宮不用香的,也就唯承妃一人。

承妃被揭穿,有些無奈。早就知道對付惠妃不易,隱忍這些年,確定行凶的人就是惠妃,可偏偏拿不到證據。本想鬧出這一出,讓惠妃失控,在延禧宮當著眾人說出自己的惡行。沒想到,事情的進展不順利。

「承妃,你能站到這兒,說明你知道了很多事情。絞盡腦汁安排這些,怕是不單單要我的命那么簡單。」

惠妃抬頭直視承妃,別說,這妝容,還真像大福晉。不用想,肯定是出自八福晉之手。

「別想著借由揭穿我,讓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通通投靠太子,更別想著讓皇上因為憎惡我,就厭棄我的胤禔。你的胤禨早投胎去了,你現在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了太子。走著瞧,我不會讓你如意。太子因為是皇後的骨肉而獲封太子,他也會因為身上留著赫舍里氏的血而被皇上廢黜。」

惠妃挺直上半身,果於自信,「你不了解皇上,別以為索額圖退下,赫舍里氏就能全身而退。不信,咱走著瞧。」

承妃走到惠妃跟前,彎下腰,捏住惠妃的下頜,好讓惠妃看清自己這張大福晉的面孔。果不其然,惠妃的眼中立時升起恐懼。明知眼前的人不是大福晉,惠妃還是閉上雙眼,難以面對。

承妃冷笑著甩開惠妃的下頜,「你的德妃妹妹不要你了,自己單槍匹馬,沒個要緊的人替你掩護,也不知你要如何再掙扎下去。」

這對於惠妃來說,卻是要命的一擊。如果說胤禔是她奮斗的目標,那么與德妃的款款情意就是滋潤她的甘泉。沒有了甘泉,她會枯竭,那么她還有什么力氣再站出去為胤禔爭奪。

「欠你的,用我的命還你。」惠妃吐去嘴里的血沫,沒有退路,就只能下決心,「男人間的爭斗,女人不要插手,讓他們爭去。太子若是有本事,就護住自己的位置,要連東宮都守不住,還做什么皇帝。」

「至於德妃,」惠妃沒說完,她站起身,不理會承妃,往外走去。她不相信德妃會背叛自己,要親自去永和宮問個明白。

拉開屋門時,惠妃看到自己為德妃綉的紫丁香手帕拴了一條在門上。她心一沉,解下手帕捏在手里。可接下來,她手里的手帕越來越多。從延禧宮一路出去至御花園,隔上幾步,就掛上一條這樣的手帕。一路跟著手帕,一條條解開揣在懷里,惠妃的眼里凝聚淚光,她不得不相信,德妃是放棄她了。

就在惠妃以為手帕會一直指引她去往永和宮時,手帕卻在御花園的荷花池旁劃上終點,再沒有向外延伸。惠妃懷里緊緊抱著所有的手帕,目瞪口呆。看來,德妃與她劃開界限不說,還投向了對方,否則何至於對方要保護她。

這個地方,曾經是溫僖貴妃的貼身宮女自盡的地方。如今,卻是德妃與她說再見的地方,再諷刺不過。

神色惙頓,惠妃打開雙臂,任由懷里的手帕灑落一地。走到池子旁邊,惠妃閉上眼,淚珠滑落,「胤禔,來世咱們做一對普通的母子吧。別的不求,我只求親自哺育你,親手把你帶大。」

隨著一聲重物撞擊薄冰碎裂的聲音響起,惠妃沉入水中,沒有任何掙扎,任由寒冰刺骨侵入身體,漸漸失去知覺。

承妃走上來,把地上的絲帕全都撿起塞入褐色布袋,隨後離去。

籠罩大地的黑色變得灰蒙蒙,天邊擦破一道淺淺的光亮,清晨就要來臨,人們又迎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