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2690 字 2020-08-08

夜來了,這是海濱的一個靜寂的夏夜。

海水靜靜地睡著,只有些微的鼾聲打破了夜的單調。燈塔里的微光在黑暗的水面上輕輕

地顫抖,顯得太沒有力量了。

離海有里多路遠,便是荒涼的街市。在夜晚街上更靜了。

雖然是在夏天,但這里的夜晚從來就很涼爽:海風微微吹著,把日間的熱氣都驅散了,

讓那些白日里忙碌奔波的人安靜地睡下來。也有人不忍辜負這涼爽的夜,便把椅子擺在門

前,和鄰居們閑談他們生活里的種種事情,而最引起他們注意的便是那所新式建築的海濱旅

館。

這四層的洋樓孤零零的高聳在那些鄰近的簡陋的矮屋上面,顯然是位置在不適宜的地

方。它驕傲地俯瞰著那些矮屋,而且以它的富麗的裝飾、闊綽的住客和屋前的花園向它們誇

耀。

在夜里和在白晝一樣,這旅館和那些矮屋依然形成了兩個階級,過著兩種不同的生活。

在旅館里燈燭輝煌,人們往來,似乎比在白晝更活動了。

一輛汽車在旅館的大門前停住,司機下來開了門。一個瘦長的青年彎著身子從車里出

來,帶著好奇的眼光向四處看,似乎有點奇怪:這樣的旅館竟然安置在如此荒涼的街市中間。

從旅館里走出來兩個侍役,都帶著恭敬的笑容,一個從司機手里接了那兩件並不很重的

行李,另一個引著青年走過微微潤濕的草地,向里面走去。

那青年踏上了石階,昂然走進門去。他走了不到幾步便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從樓梯上下

來,穿的是白夏布衫和青色裙子。她有一張豐腴的臉,白中透紅的皮膚,略略高的鼻子,和

一對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左眼角下嵌著一顆小小的黑痣,嘴邊露著微笑。

他望著她,呆了一下,就驚喜地叫起來:「密斯張。」

她馬上轉過身子驚訝地望了望他。她忽然微微張開嘴,嘴唇皮一動,微笑了。於是她迎

著他走來,兩顆漆黑的眼珠發光地看著他,問道:「周先生嗎?幾時回來的?」

「快一個星期了,」他愉快地答道。「我去看過劍虹,說我要到這里來小住一些時候。

他說密斯張也在這里,要我來看看你,想不到一到這里就遇見了。真巧得很。」

「是的,真巧。我也想不到周先生會到這里來。劍虹先生前兩天有信來也不曾提到周先

生回國,所以我不知道。」她歇了歇,不停地用她那對明亮的眼睛看他,態度很大方。他還

來不及想到適當的話,她又接著說下去:「我打算在這里住過這個暑假,順便溫習功課。今

年我不回家。一個人住在這里雖然清靜,只是讀書沒有人指導也不方便。現在周先生住在這

里,我倒可以常常向周先生請教了。」她的臉上籠罩著一道喜悅的光。她顯然很高興這次意

外的會面。她的家就在鄰近的一個城市里,搭小火輪去只有一天的路程。所以她說了今年不

回家的話。

「密斯張,你太客氣了,我哪里配說指教人?我們在一起研究就是了,」他謙遜地說

著,心里也很高興。

「我說的是真話,倒是周先生太客氣了。以後請教的地方多著呢。」她還想說下去,忽

然瞥見那兩個侍役,一個提了行李,一個垂著雙手,都恭敬地立在旁邊帶笑地看他們兩個說

話,她便說:「周先生住幾號房間?我現在不打擾周先生了。

……我就住在二樓十九號,周先生有空請來玩。」她向他點了點頭,並不等他回答,就

走進旁邊一間題著「閱報室」的屋子去了。

這里周如水也對她點了點頭,帶笑說,「等一會兒把房間弄好,我就過來看密斯張,」

於是跟著侍役上了樓。

侍役們在三層樓上一個房間的門前站住了。空手的侍役掏出鑰匙開了門讓周如水進去,

接著另一個侍役也提著箱子進來。

「就是這個房間,周先生中意嗎?」空手的侍役這樣說了,接著又說一些形容這房間的

優點的話,便抬起臉恭敬地靜候著他的回答。

周如水向四面看了一下,覺得這房間大小還中意,陳設也過得去,便點頭答道:「還可

以。」他看見窗戶大開著,便走到窗前。他從窗戶望外面,遠遠地是一片黑暗的水,一線燈

光在水面盪漾。涼爽的夜氣迎面撲來,他覺得十分爽快,抬起頭去望天空,滿天的星斗對著

他在搖晃。他又把頭埋下去,從各個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正照在草地和矮樹上。

「這里很不錯。」他回過頭來向侍役稱贊了一句,又問:「這是多少號房間?」

「三十二號,」侍役得意地答道。那個提行李的侍役已經走出去了。

「周先生沒有用過晚飯嗎?」侍役又問。

「吃過了。你給我弄點茶來吧,」周如水說著,就脫下他的太陽呢西裝上衣掛到衣架上

去。

侍役答應了一個「是」字,往外面走了。

房里剩下周如水一個人。他望著五十支燭光的電燈泡,慢慢地噓了一口氣,又把眼光移

去看那個畫得有花卉的方燈罩。

於是他在那把有白布套的躺椅上坐下去,慶幸似地自語道:「在這里該可以有一些時候

的安寧了。我一定要有一點好的東西寫出來才好。」他微笑地閉上眼睛來體會這安靜的快

樂,可是白衣青裙的影子卻突然闖進他的眼簾來。

一年前的印象浮上了他的腦海。那時他剛從日本回來,在他所尊敬的前輩友人李劍虹的

家里遇見了一個使人一見就起新鮮感覺的女郎。這白衣青裙的裝束,雖然很朴素,卻有著超

過那班艷裝女子的吸引力。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個安排得很適當的臉龐。同時她

的一舉一動都保留著少女的矜持和驕傲。近幾年來他的腦子里裝滿了某些日本女子的面影:

那些柔媚得好像沒有骨頭、嬌艷得好像沒有靈魂的女性,他看得夠多了。出乎意外的,他發

現了一個這樣的少女。

於是他帶著好奇的、景慕的、喜悅的感情和她談了一些話。她的思想又是那么高尚,使

他十分佩服。他們分別的時候,她和他只見過兩三面,而她的姓名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子

里了,這是三個美麗的字:張若蘭。

以後在東京的一年中間他並沒有忘記這個美麗的名字。

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齒的面龐,就仿佛在黑暗里看見一線光亮。他好幾次想寫信給

她,而且已經開始寫了,但終於不曾寫好一封。她也沒有信來。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他鼓

起了絕大的勇氣,才在給李劍虹的信里,附加了一句,問到她的近況。那個前輩的友人似乎

不知道他的心理,雖然在回信里把她贊揚了一番,卻把她形容為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子。這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