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6359 字 2020-08-08

吳仁民到會館的義地上去看了陳真的墳墓。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面蓋了一些青草,前面豎

著一塊小石碑,寫著陳真的姓名。從遠處看,這土堆夾雜在別的許多墳墓中間,一行一行地

排列在那里,叫人看不出一點分別。

「陳真活著的時候他常常表示跟別的人不同。可是他死了,他就和別的人一樣了,」吳

仁民痛苦地想道。

在前面一排的一座墳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藍布旗袍,手臂上纏了一條黑紗。長長

的黑發差不多垂到了肩上。吳仁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過了一會女人往外面走了。她走得很慢,還常常回頭去看她離開的那座墳。

她走到吳仁民的前面,把臉掉過來,望了他一下。她的眼光和吳仁民的對射著,她的眼

睛里現出驚訝的表情。她略一停頓,便掉開了頭,依舊緩慢地往外面走去。

吳仁民看見了她的臉。這面孔並不是十分陌生的。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她,卻又想不

起來。他跟了她走出去。

她的高跟鞋的聲音有節奏地送到他的耳里。她的細長的背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跟著她

走。她並不回頭看,好像不覺得似的。她不坐車,他也不坐車。他沒有目的地,只是盲目地

跟著她走,然而什么人抓住了他的一只膀子。

他驚覺地側過臉看。周如水站在他的旁邊,帶笑地望著他,一面說:「你在干什么?」

吳仁民一時回答不出來,他還掉頭去看前面。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許多男人的背影在

他的眼前晃動。他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你又在想女人,是不是?」周如水笑起來。「但是現在不是春天了。」

吳仁民生了氣,漲紅著臉責備道:「你懂得什么?你只配做茶房。你還是規規矩矩地去

做茶房吧。」

做茶房的話是有典故的。周如水近來對李佩珠非常殷勤,方亞丹便挖苦地稱他為「李佩

珠的茶房」。他自然不承認這個稱呼,但是事實上他伺候李佩珠很像一個茶房伺候主人,而

且比普通的茶房更體貼。

「做茶房?我不承認。誰說的?」周如水起勁地說。

「你去問亞丹吧。誰做過茶房,誰明白。」吳仁民嘲笑地回答。他接著又問:「你現在

到什么地方去?」

「我隨便走走,我一個人在家里悶得很,出來散散步,」周如水皺著眉頭回答。

「為什么不去陪李佩珠?如今不是春天了,你又有什么煩悶?」吳仁民報復地說。

「不要說笑話了,我們還是談點正經事情。我正想找你談談,我們就一路走吧,我也要

到你家里去,」周如水換過話題說,他勉強笑了笑。

吳仁民知道周如水高興別人把他的名字同李佩珠的名字放在一起提說,他雖然常常掙紅

了臉分辯,其實心里很高興,只是他沒有勇氣對李佩珠表示愛情。所以吳仁民接著又挖苦他

道:「你要是下了決心做茶房,那么就快點進行吧。李佩珠的年紀也不小了,你不要再耽誤

她,讓她做張若蘭第二。」

最後的一句話比什么都厲害地刺在周如水的心上。張若蘭這個名字他早已忘掉了。但他

的忘記也只是表面的。雖然被新的憧憬掩蓋住了,這個名字給他留下的創痕卻沒有完全消

失。一旦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到這個名字,他就會記起那個圓臉的女郎來。那個少女曾經懷著

全部的愛來幫助他,拯救他,他卻糊里糊塗地拒絕了她,讓她後來嫁給一個留法歸來的大學

教授。他每想起她,一陣痛悔就來絞他的心,他再沒有力量來抵抗別人的嘲笑,好像一個被

繳了械的兵士一樣。

「張若蘭,不要再提她了,我求你,」周如水煩躁地說。

「我現在要把我的『過去』深深地埋葬了。我要做一個新的人。

我請你們以後不要再提起我過去的事。」

吳仁民冷笑幾聲,不表示態度。

「我以後要向劍虹學習。劍虹這個人的確可以佩服。」周如水興奮地說下去,他顯然是

在跟自己掙扎。他稱贊李劍虹,是要借李劍虹的力量來壓倒另一個自己。「劍虹真難得,他

才配做革命家。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太浪漫了。」

「是的,只有斯多噶派才配做革命家,同樣也只有斯多噶派才配做偽善者,」吳仁民生

氣地說。「我自然不配。不過我記得李劍虹對人說過『如水太頹廢,很少希望』這一類的

話……」「我不信,你說謊。」周如水起勁地分辯道。

「我何必說謊。我又不把李劍虹的話當作聖旨。我要罵你就用自己的話罵你好了,何必

捏造李劍虹的話來罵你。」吳仁民冷笑說。

「我不再跟你爭辯了。總之,近來你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很濃厚。」周如水明白自己跟吳

仁民爭論下去不會有一點好處,反而會損害他們的友情,他不再吵了,卻換過話題說:「我

還有正經的話對你說。第一,小川後天從法國回來,你預備去接他嗎?第二,佩珠還要向你

借幾本書,我替她拿去。」

「還有第三件嗎?」吳仁民突然問道。

「沒有了。你後天究竟到碼頭上去不去?去的人恐怕不少。

劍虹、佩珠、亞丹他們都去,還有幾個朋友去,」周如水含笑說。

「我不去,」吳仁民冷淡地說,「你們已經有很多的人了。」

「我們希望你能夠去。多一個人更熱鬧一點。朋友中沒有一個人不想和小川見面的。佩

珠的兩個女朋友也要去。她們以前就認識小川,」周如水又說。

「到那時候再決定吧,」吳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里想:「張小川回來,又多一個領袖

了。」他臉上現出一陣慘笑。這笑里也許含有妒忌,也許含有寂寞。許多時候來藏在他的胸

里的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個永遠不能夠解答的問題又來追逼他了:為什么在李劍虹這般人

的周圍常常會聚著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懷著一顆誠摯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們宣傳

他所真實感到的,他所堅決信仰的理論,結果卻變成一個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輕副、

「鹵莽」、「浪漫」這一類的評語呢?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是他為什么要受處罰呢?

這時候周如水還絮絮地在他的耳邊講起張小川的種種好處,以及他這幾年來在巴黎留學

期間的驚人的進步,但是吳仁民早已不去聽他了。這兩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懷著不同的兩

顆心。

他們上了電車。在下一個電車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車來,中間有三個少女。

「你看,佩珠她們來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觸吳仁民的膀子,帶笑地低聲說。

吳仁民把頭動一下,卻不說話。

在另一個電車站上又上來一些客人。新來的乘客不住地往里面擠。把下車的客人留下的

空位填滿了。李佩珠往里面移動,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面前。

「佩珠,」周如水溫和地喚了一聲,便立起來讓座位給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吳仁民。她並不坐下去。卻把座位讓給她的女朋友。

三個女郎為了一個座位謙讓著。吳仁民也站了起來。

另外的兩個少女終於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們介紹給周、吳兩人。周如水很高興地和她

們談話。

兩個女郎都有著圓圓臉,年輕的一個稍微瘦一點,更好看些。她們的面貌相差不多,是

兩姊妹,姓龔,名字是德婉和德嫻。

「佩珠,我剛剛到你家里去過,沒有見到一個人,劍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說。

「爹出去打聽小川先生的輪船後天幾時靠碼頭,」李佩珠含笑答道。「她們兩位約我看

電影。我們現在才從電影院出來……但是周先生怎么會在電車上?現在又到什么地方去?如

果沒有事情,請再到我們家里去坐坐罷。爹現在一定也回來了。吳先生也去坐坐好嗎?」

「我沒有事情,不過隨便走走,現在陪你們去罷,」周如水馬上高興地陪笑道。

吳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沒有說什么。他心里想:「你方才不是說有話和我談,要到我

家里去嗎?可是現在見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個色情狂。」這色情狂的綽號也是陳真

替周如水取的。陳真死了,而這個綽號卻沒有死。

電車到了某一個站頭,周如水跟著三個少女下了車。吳仁民一個人留在車上,留在那擁

擠的人群中間。電車繼續往前進。開車的也許不是一個熟手,車身震動得厲害,乘客們時時

向左右傾倒。車上發出了一陣哄然的笑聲。但擁擠並沒有停止。吳仁民望著那些笑臉,他的

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熱鬧的人群中間他常常會感到寂寞。比如在電影

院,在劇場,廳子里坐滿了觀客,四周都是笑語和吵鬧。這時候他的心就感到劇痛,他會感

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這熱鬧的人間似乎只有他一個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

那些人的不相關聯。永遠沒有人了解他。他無論在什么地方總是一個孤立的人。

電車到了一個站頭,他應該下去了。但是他並不動。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里的

孤寂。這幾天來對於他,那個房間差不多變成了囚室或墳墓,在那里只有寂寞和死亡。他不

願意回到那個地方去。他讓電車載著他繼續往前面走。

電車到了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他也下來了。他在石子鋪的路上慢慢地走著。他不

知道為什么要到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道現在要到什么地方去。

自然這個城市是很大的。在這里有三百萬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三百萬人都

是陌生的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命運。他也許會死在這里,他也許會叫破他的喉嚨,沒有

一個人來管他,也沒有一個人來聽他。「輕副、「鹵莽」、「浪漫」這些評語像石子一般打

在他的頭上。他的那些朋友現在也向他擲石子了。

「就忘了這個世界吧。這個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讓它毀滅也好。完全毀滅倒也是痛快的

事,比較那零碎的、遲緩的改造痛快得多。」他這樣自語著,似乎感到了一陣痛快。可是這

也沒有一點用處,並不能夠減輕他的痛苦,也不能夠改變他的環境。相反的,他倒更覺得自

己脆弱了。他脆弱到只能夠詛咒,只能夠呻吟。

他在街頭走了一些時候,又覺得這樣走著更無聊。他忽然想起還是回家睡覺好些,便又

上了電車。電車很快地把他載到了目的地。現在他是向著回家的路上走了。

在路上他的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一方面想回家,另一方面又似乎害怕回家。他還不能

夠毅然決定要怎樣辦。他只是挨著時間。但是他終於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疲倦地拖著腳步上了樓。

他正要開房門上的鎖,才發覺他出去的時候忘記鎖門。他推開門進去。

房里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他。他驚喜地叫起來:「怎么,志元,你來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看見你沒有鎖門,以為你馬上就會回來,哪個曉得等了你這許

久。我正想走了。」

「真正巧得很,我今天偏偏忘記了鎖門。不然你來了還進不了房。你來得好。你是從y

省來的嗎?怎么你事前也不給我一封信?你在路上走了幾天?你的行李呢?」吳仁民高興地

說,他完全忘記了先前的寂寞。

「我最近才決定的,來不及通知你們。我很早就想離開省城,但是總沒有機會。我忍耐

了許久,到最近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便下了決心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了。現在不曉得這里

有什么事情給我做……我的行李還在旅館里,」高志元一面說,一面搖動他的身子,他似乎

連五分鍾的耐性也沒有。他很少能夠安靜地在一把椅子上坐到一刻鍾。他是一個三十歲光景

的人,一張方臉,一張闊嘴,唇上幾根須髭。說起話來聲音不清楚。他這個人連自己的姓也

念得不准確,但是吳仁民卻能夠聽懂他的話。在他們分別了三年以後,他的音調並沒有大的

改變。

「好,你來得正好。我現在正感到寂寞,你就住在我這里好了。我們去把行李搬過

來,」吳仁民欣慰地說。

「我很累,今天還是回旅館去睡吧,橫豎要出一天的旅館錢。劍虹他們呢,他們都好

嗎?」

「李劍虹他們還活著,只是陳真死了。你知道嗎?」

「不是你寫信告訴我的嗎?陳真真死得可惜。他那樣不顧性命地努力工作,我早知道他

的肺病會把他帶走的。但是想不到他會被汽車壓死。」高志元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嘆

息地接連說了兩句:「我來得太遲了,太遲了。」

「是的,我們做事從來是太遲的。李劍虹他們總覺得我們有很多的時間,」吳仁民憤激

地說。「只恨我沒有方法使他們那班人的眼睛大大地睜開。」

「這不能怪劍虹,他們並沒有錯。如水寫信來說,你愛跟劍虹鬧意見,是嗎?」高志元

好像抱著超然的態度來說公道話似的。

「那么你就相信?」吳仁民突然問道,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別人不知道他這時候心里究

竟在想些什么。他坐在沙發上,從衣袋里摸出了煙盒,取了一根紙煙點燃來抽著。

「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但是你的性情我是很明白的。你好像是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

發,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靜。現在要爆發了。你會噴火噴到每個人的身上。劍虹是一個上了

年紀的人,自然要冷靜些。但是在革命運動中冷靜的人也是很需要的,」高志元平靜地說。

他把兩只手插在白羽紗的西裝褲袋里,在房里慢慢地踱著。

吳仁民不答話,只是狂抽紙煙。煙霧遮住了他的臉。抽完一支他又開始抽第二支。

「看你抽煙,我就想起了我的酒。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煙癮比一比,」高志元微笑

地說。

「好,我們就去喝酒吧。」吳仁民突然站起來把沒有燃完的紙煙頭擲進痰盂里去。他用

手拍去了身上的煙灰預備出去。

「還早呢。現在天還沒有黑,我想先去看劍虹,」高志元提議道。

「現在到酒館去罷。早一點更好,我們可以多談一些話。

你這幾年來一定有許多話可以對我說的,我也有不少的話要告訴你,」吳仁民下了決心

地說。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兩個人便鎖了門走出去。

他們選了附近一家天津館,走上樓去,揀了一個干凈的桌位,兩個人對面坐了。吳仁民

向伙計要了幾樣菜,又要了兩斤花雕。

時候還早,窄小的樓上並沒有幾個客人,還有兩三張桌子空著。兩人喝著茶等候菜端上

桌子。

伙計把酒燙好送來,吳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他們便對酌起來,一面喝酒,一面談話。

「我想不到現在又會在這里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說。「我回去的時候本

來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來,誰知會耽擱了這許久。我帶了幾十本英文書回去,但是回到家里

並沒有機會讀它們。在我們省里我不能夠做什么事情。那里太黑暗了,只要多說幾句不中聽

的話,就有被殺頭的資格。你簡直想象不到那里的黑暗。」

「為什么這里的報紙不登這一類消息?我們從報紙上簡直看不到一點你們省里的消

息。」吳仁民直率地問。

「那黑暗,那專制,你怎么能夠知道?」高志元正舉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

子上。「你怎么能夠說話呢?他們差不多把你的舌頭割去了一半。我們連說話的自由也沒有

了。青年學生只要看了兩三本社會科學的書,或者說幾句對時局不滿的憤激話,就會被校長

檢舉,有時候甚至於拉出去殺頭,罪名是通匪。你想什么人還敢說話?現在我們那里的青年

學生沒有別的事可做,只有講戀愛,讀愛情小說。你要和他們談思想,結果不但會送掉你的

命,也會送掉他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