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5369 字 2020-08-08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里去嗎?」高志元看見吳仁民在結領帶,便帶笑地問。他坐在沙發

上,身上穿了寢衣,把一根手杖抵著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腳上。

「是,」吳仁民隨便應了一聲,但馬上又問道:「你的肚皮又在痛嗎?」

「有一點痛。不過並不厲害,」高志元自己忍住笑說。「這幾天拿手杖來抵肚皮,差不

多成了習慣了。」

「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干些什么事情?」

吳仁民帶笑地責備他。「像你這個樣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這何消你說?到了f地當然會被工作逼得要死。但是現在我還可以繼續過這種浪漫生

活,就讓我盡量地過它幾天。以後我就要把它永遠埋葬了,」高志元正經地說,好像還有一

點留戀似的。

「你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吳仁民帶笑地罵起來;「你天天嚷著要做事情,說這種

生活是墮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給你做,要你結束這種生活的時候,你倒有點留戀了。你這種

人,真正叫人拿你沒有辦法,說你壞,又有點不忍心,說你好,未免太恭維你。」他說了就

往外面走,不要聽高志元的反駁。

「仁民。」吳仁民已經走在樓梯上了,卻被高志元的喚聲叫了回來。他還以為高志元有

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么事?」他站住正經地問。

高志元起初微笑,後來卻半吞半吐地說:「當心點,不要被熊智君迷住了。」

「你的頭腦這樣舊。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就只是為了講戀愛嗎?」吳仁民生氣地說著,

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我和她做朋友,不過是想幫助她,感化她。」心里卻比口里要求

更多,他自己也知道。

「這樣崇高的目的。」高志元譏笑似地稱贊起來。他不再說別的話,只是把身子不住地

在椅子上擦。

吳仁民聽見這句話心里很不舒服。他明白高志元故意挖苦他,卻又不便跟高志元爭吵,

只是解嘲似地說了一句:「你不信,將來看吧。」

「看什么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結婚禮嗎?」高志元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聽見樓梯上高跟鞋

的聲音,馬上住了口。

「她來了,」吳仁民吃驚地站起來低聲說。他的眼光馬上落在高志元的身上。「看你這

個樣子。你連短褲也不扣好,」他又驚又氣地說。

高志元埋下頭看自己,忽然叫了一聲:「啊呀。」便大步跑到自己的床前,跳上去,一

把拉過薄被蒙了全身,卻忍不住在被窩里發出一聲笑。

一個細長身材的女子在門口出現了。她看見吳仁民,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微微一點

頭,輕輕地喚了一聲:「吳先生。」

她的凄哀的面龐因笑容而發光了。

吳仁民堆了一臉的笑容把她接進來,讓她坐在沙發上。他從熱水瓶里倒出一杯開水,就

把茶杯放在沙發旁邊的凳子上。

她側起身子謝過了。

於是他們開始了談話。在談話的時候,吳仁民時時斜著眼睛偷偷地看高志元的床,床上

臃腫地堆著的被褥微微在動。

他忽然發覺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面,不覺受窘似地紅了臉解釋道:「這是那個

朋友的床鋪。他出去了。他這個人懶得很,從來不疊被。他不久就到f地去。」

這些話被躲在被窩里的高志元聽得很清楚,他不覺失聲笑起來。吳仁民倒很機警,連忙

用一陣咳嗽掩飾過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這個。她把眼光移在吳仁民的臉上,現出關心的樣子看他咳嗽,

過後她又把眼光移到牆上,看著一張女人的照片,就是吳仁民的亡妻瑤珠的照片。於是她埋

下頭來低聲問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話。在注意地聽著吳仁民的答話之際,她不時把眼珠往上

面移動,去看他的臉色。

「這兩天還常常咳嗽嗎?今天臉色似乎好多了,」吳仁民結束了瑤珠的事情以後,就把

話題轉到熊智君的身上,這樣關心地問她。

「謝謝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這幾天人漸漸地好起來,心里也特別高興,」她含笑

地說,略略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昨天晚上還同那個女朋友一起到卡爾登去看了電影

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經回來了?」

「她前天回來的。她回來我也算多一個伴,寂寞的時候,也可以找她談些閑話。不然,

一個人悶在家里真難受。近來倒承先生常常來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先生才好……」吳

仁民覺得心里暢快,正要答話,忽然瞥見高志元床上的薄被動了一下,一只腳尖露到外面

來。他著急地看她一眼,她埋著頭慢慢地在說話。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這個房間里談話不方便,他們的話會全被高志元聽了

去,以後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密斯熊,你今天沒有別的事情吧,我們到公園里去走走好不好?」他對她說,還擔心

她會拒絕。

「好的,只是會耽擱先生的事情吧,」她說著就站起來,微微一笑。

「我沒有什么事情,我這一向都是沒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亂跑。」他要使她相信這句

話,因此說話的時候很起勁。同時他又站起來,讓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後面跟著。他走出門

口,故意把門碰上,而且碰得很響,這是給床上的高志元聽的。

高志元馬上推開被從床上跳下來,赤腳走到沙發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張開大嘴發出幾聲

哂笑,接著咕噥地自語道:「到底還是愛情勝利。什么革命。大家還不如去從事求愛運動,

那倒爽快得多。……我還是到公園里看他們去。」

最後一句話使得高志元的方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他連忙跑到床前,從枕頭下面取出

壓在那里的折疊好了的西裝褲。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鎖上房門跑出去了。

他們的寓所離公園很近,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就到了那里。他買了一張門票,因為他的

長期入場券在吳仁民的身上。

高志元走進了公園:很高興,他以為一定可以找到他們,而且可以設法去打擾他們。但

是他圓睜著兩只眼睛走遍了公園,他走過草地,他走過涼亭,他走過池塘,他走過花壇,他

走過斜坡,他走過竹徑,他始終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

自然公園里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對一對的愛侶,他們坐在一起講情話。高志元

看見他們,馬上就皺起眉頭把臉掉開。他以為在那些人里面一定沒有吳仁民和熊智君。

「但是他們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他們臨時改變了心思,或者還是仁民在搗鬼,他

故意拿到公園去的話來騙我?」

這樣想著他覺得一團高興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在梧桐樹下找到一把空椅子,一個人

在那里坐了好一會兒,又覺得無聊,便索性把吳仁民的事情拋開,走出公園找方亞丹去了。

吳仁民和熊智君的確到公園來過,而且高志元進來的時候他們還在公園里面。但是不久

他們就出去了。吳仁民約熊智君去看電影,她並沒有推辭。

他們到了電影院,時間還早,只有寥寥的十多個人。他們在廳子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兩

個座位。

他和她坐得這樣近,兩個人的手臂差不多靠著,這還是第一次。他覺得有些不安,但又

很高興。她的臉微微紅著,臉上露出笑容。這笑容在她說話的時候也沒有消去。她並不避開

他的注視,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安。她也許比他更熱情,雖然在表面上沒有表示出來。但是他

也看得出她很願意同他接近。

在公園里他們並沒有談許多話,他們的注意力被大自然的美景吸引去了。他們問答的都

是普通的話,但里面也含有特別的關心,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夠感覺到的。

如今在這陰暗的、並不十分寬敞的電影院里,沉悶的空氣開始窒息他們,一種隱隱的悶

熱把他們的熱情點燃起來,使他們覺得需要著向對方進攻,但又害怕這進攻會受到阻力。起

初他們並不多說話。說一句話好像都很困難。因為一句話里面必須含著幾句話的意思,要使

聽話的人從這句話里體會出未說的話來,但同時又害怕聽的人誤解了意思。這時候更能夠表

達出他們的心情的就是那偶爾遇著的彼此的眼光。雖然是眼光一注視,臉一紅,嘴一笑,彼

此就把頭掉開或者埋下來,但是那心的顫動,那使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的心的顫動,卻使得

彼此都忘了自己。這是刺激,這是陶醉,這是熱。雖然不見得就是吳仁民所想的那一種,然

而這許多天來過慣了孤寂、冷靜的生活的吳仁民終於被它壓倒了。在一陣激烈的感情波動之

後,他終於鼓起勇氣說話了:「智君,」他突然用了戰抖的聲音輕輕地在她的耳邊喚道。

她掉過臉看他。他卻覺得咽喉被堵塞了,掙紅了臉,半晌才說出下面的話,聲音依舊抖

得厲害:「智君,我說……這種生活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樣地寂寞。那樣地冷靜。

那樣地孤獨。別人都說我浪漫,輕浮,魯莽,空想……我的周圍永遠是黑暗。就沒有一

個關心我、愛我的人……但是你來了。你從黑暗里出現了……智君,你把黑暗給我掃去了。

你把過去的陰影都給我驅散了。你給我帶來一線的光明,一線的希望。在你的美麗的眼睛里

我看出了我這許多年的痛苦的報酬……我愛你,智君,我愛你……但是你會愛我么?你會愛

我這個被許多人輕視的流浪人么?……我願意把我的鮮紅的心獻給你,只要你肯答應,我願

意立刻為你犧牲一切。……如今在你的面前,在你的身邊,我把整個仇視我的世界都忘掉

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氣了。智君……我請求你允許我……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把那一

線的光明和希望給我帶走,讓我再落進黑暗里去。……我不能夠再過那種生活。……」在這

長篇的敘說的中間,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移動。他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它

們。他的話並沒有完結,但是熱情使他說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兩只手撫摩它,

好像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開始用溫柔的聲音回答他。她的眼睛里已經嵌著明亮的淚珠了。她把臉放

得離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我生存到現在全是拜領你的

賜與么?我不是對你說過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么?先生,我的心難道你還不知道?倘使我果

然可以幫助你,倘使你果然需要我,我是一點也不吝惜的。先生,像我這樣的女子還值得你

愛么?……我果然還有得到你的偉大的愛情的幸福么?

……先生,我的感激,我對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樣的話來表明我的——電燈突然滅

了。她的話也就跟著中斷,她不能夠繼續說下去了。音樂響起來,銀幕上現出了人影。她的

心被一陣劇烈的感情的波動搗碎了,她不能夠再支持,就把頭斜靠下去,緊緊靠在他的肩

頭。她的頭和她的身子抖得厲害,這顫動代替她的嘴說出來那許多許多不能夠用語言表示的

意思。他完全了解她了。

銀幕上開始了一場生活的斗爭。在黑暗的社會里一個女郎生長了。她有一顆純白的心,

不知道這社會上的種種事象,平靜地在貧窮里生活下去,一直到開花的年紀。於是引誘來

了,她的純白的心是不能夠抵抗的,她受了欺騙,還以為是在做戀愛的夢。然而夢醒了,理

想破滅了。她看見金錢怎樣摧殘了愛情。這就是造成她的墮落的原因。這以後的幾年中間的

放浪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盡了,她准備著躺下去走進永恆的門。就在這千鈞一發的

時候,一個天真的青年來了。他的純潔的偉大的愛情終於掃盡了她的過去的陰影,使她得到

了新生。

電燈重放光明,廳子里響起了說話的聲音。觀眾不多。這是「休息十分鍾」的時候。

這是美國資產階級的導演的典型的愛情作品,從那種千篇一律的流行的大眾小說里取材

的。靠著導演的藝術才能,這張片子還緊張動人,使得觀眾提心吊膽地注視著銀幕上的動

作。最後的團圓才給他們帶來輕快,但是這輕快就把以前的作用完全掃除了。

這張片子對於吳仁民和熊智君卻另有一種作用。他們在影片里看出了另一種意義。這是

和他們的生活有關聯的。尤其是那個最後的團圓明顯地給了他們一個希望,為希望無疑地把

他們結合在一起了。

電燈重燃的時候,熊智君把頭從吳仁民的肩上抬起來,望著他一笑。

「怎么,你哭了。」他帶笑地說,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淚。

她並不拒絕,就讓他替她揩,只是微笑地解釋道:「我太愛哭了。我看電影看到悲慘的

情節,常常會哭的。」

「但是這個結局不是很好的嗎?」他鼓舞地再說了一句。

「是的,這個結局倒給了我不少的勇氣。先生,你看,我真會像影片里的主人公那樣得

到新生么?你真願意救我么?」

她溫和地問。她敬愛地看著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臉都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但是感激比愛

情更多。

「智君,究竟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你為什么還要疑惑?

你不知道我沒有遇到你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心情,如今又是什么樣的心情。我現在得到

你,我又有勇氣,我又有力量來奮斗了。我應該感激你。」他說話時,他的眼睛,他的臉也

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他的愛情比感激多。

她翻看手里的說明書,知道下半場演笑劇。她是不喜歡看笑劇的,便說:「我們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