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726 字 2020-08-08

「佩珠,佩珠。」

一個青年學生站在階上輕輕地敲著窗板,低聲喚著這個名字。

「是賢嗎?你等一下。」從房里送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你還沒有起來?他們要你到雄那里去。」學生說著微微地笑了。

「什么事情?這樣早,還沒有看見太陽呢。」女郎在房里帶笑地說。

「你要等太陽?要到下午太陽才會照到你的窗上來。」學生噗嗤地笑起來,接著又催促

道:「快點,快點。」

房門輕輕地響一聲,便開了,一個年輕女子從里面走出來。她走到學生的身邊,把右手

在他的肩上一拍,帶笑地責備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這么早就把人家吵醒了。究竟有什

么事情?」

學生把臉掉過來看了看女郎的鵝蛋形的臉,笑一笑,接著換了嚴肅的表情低聲說:「有

人從s地(s地:指上海。)來了。雄他們要你去。」

這時吹起了一陣微風,天井里那棵樹上許多只麻雀吵鬧地叫起來。學生的話被麻雀的叫

聲掩蓋了。但是在女郎的心里它們卻清晰地響著。

有人從s地來,這么早他們就要她去,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佩珠這樣一想,她的

面容變得庄嚴了。

「好,我就跟你去,你等我一下,」她低聲對學生說,就往房里走,學生跟著她進了房

間。

房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大的架子床橫放在中間,把房間隔成兩部分。帳子垂下來遮住

後面一部分的地位,但床頭留了一些空間讓人從這里進到後面去。靠著窗放一張書桌,一個

書架,此外還有一張小方桌和幾把椅子、凳子。

這個叫做賢的學生是常來的客人。他一進屋,就動手翻閱桌上的書報和文件,好像在自

己的家里一樣。佩珠並不干涉他,卻讓他做著他所願意做的事。她捧了面盆走出房間,通過

天井進里面去了。

過了一會佩珠又捧了面盆進來。她問道:「賢,你等得不耐煩嗎?」

「我在看你父親的來信,很有意思,」學生高興地回答,他的眼光還停留在信紙上。

「我父親很配做一個說教者,他給我寫信和他給別的學生寫信都是一樣的口氣。許多人

都說他的道學氣太重。你高興和他通信嗎?」佩珠的這些話是從床後面傳出來的。

「好,佩珠,你就給我介紹……你得到德華的信嗎?她什么時候回來?」賢折好信,依

舊把它夾在一本書里面。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他想到了德華。德華是一個女學生,她住在

佩珠這里,但目前回鄉下去了。

「我昨天還接到她的信。她大概就在這兩天回來,」佩珠在里面回答,不久就走了出

來。她忽然帶笑地問:「明怎么樣?」

「你不是常常看見他嗎?他永遠忙著,不喜歡說話,總是帶著憂愁的面孔。」賢放好

書,回頭去看佩珠。「慧說明愛上了德華,我卻不信。」

「你這個孩子,你還不懂這些事情。我們走吧。」佩珠在賢的肩頭拍了一下,就拉著他

走出房門,把門鎖了。

他們快要走出大門,一個聲音從後面追來:「佩珠,這么早你就出去。」一個老太婆走

下天井來喚他們。「吃了早飯再走。賢,你也留著。」她用一對帶笑的眼睛看著這兩張年輕

的面孔。

「我不吃。我們到學校去。」佩珠站住,對老太婆親切地微微一笑。

「林舍,」賢也笑著喚那個老太婆。

「你們年輕人整天忙著,究竟忙些什么?你們吃過早飯再走呀。」老太婆大聲說著便向

他們走來。她走得快,不管她有著一個肥胖的身體和一雙纏過的小腳。頭發已經灰白了,但

是圓臉上還有些光澤,笑容時常留在她的臉上。她愛這些年輕人,好像愛她的兒女一樣。他

們也愛她,就把她當作母親一般地看待。

「英還在睡嗎?」賢問了一句,英是林舍的兒子,剛剛在初中畢了業。但他不是林舍親

生的,他是買來的。在這個省里有一種習慣,沒有兒子的人家可以花錢買小孩來養。

「他睡得很好。昨晚上他回來很晚,」林舍溫和地答道。她又笑著問:「你們要他起來

嗎?」

「不要叫,讓他好好地睡吧,」佩珠連忙阻止說。「我們走了。」兩個人走出來,和林

舍打一個招呼,讓林舍把門關了。

街上清靜,沒有別的行人。全是石板鋪的窄路。青草在路邊石板縫里生長。陽光染黃了

半段牆頭。幾株龍眼樹從舊院子里伸出頭來。空氣中充滿了早晨的香氣。這兩個青年正迎著

太陽走,把大半個身子都沐浴在光明里面。

佩珠好幾次在街中停了腳步,仰起頭半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仿佛要把光明

都吸進肚里去一樣。過後她帶著感動的表情輕輕地叫出了幾個「氨字。賢在旁邊看著她,露

出了好奇的笑容。

「快點走,快點走,不然他們又說我耽擱了,」賢催促道。

「你這個孩子,倒這么厲害。」佩珠又在他的肩頭拍一下。

她比他差不多要高過一個頭。他已經過了十六歲,但是看起來卻只像一個十三四歲的孩

子。「你參加我們的團體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賢得意地說,他做出一個姿勢,好像要把他的年紀顯得更大一點似的。

佩珠笑了,這是善意的笑。她忽然止了笑問道:「你猜我有多少年?」

「誰知道?他們只告訴過我,你到這里來也不過兩年多,」賢直率地回答。這時候他們

穿過了一條熱鬧的馬路,走進另一條石板鋪的窄巷里去。

「那么也就只有兩年多。賢,我問你,你也覺得太陽可愛嗎?」佩珠換過話題問道。

「太陽曬得人的頭發昏。它有什么可愛?我喜歡雪。聽說在你們那里每年冬天都要落

雪。那么白,那么干凈,我們這里卻永遠見不到,」賢帶著渴望的神情說。他努力在想象里

尋找雪的形狀。他仿佛看見一片白的發光的東西蓋住了一切:房屋,樹木,土地,全是白

的。沒有風,沒有寒冷,沒有黑暗。

「那么,我帶你到我們那里去吧,」佩珠忍住笑說。

「不,我不能去,我這里有事情。人不應該隨自己的意思到處跑。工作更重要,」賢換

了嚴肅的表情說。

佩珠又笑了:「你說話,就像我父親。你將來也是一個說教者……太陽,那才可愛,我

沐浴在陽光里的時候,我真想把整個身子都溶化在金光里面……它點燃了我心里的火,它把

我的血燒起來。我覺得身體內裝滿了什么東西,好像就要發泄出來一樣。」她說到這里又把

頭仰起去望蔚藍色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然後更輕快地往前面走了。

賢一面走,一面帶著笑容看她。他也覺得很輕快,好像整個身子就要往空中飛一樣。他

的眼前的一切全是鮮明的、清潔的。他的心也是這樣。他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沒有悲哀,

他沒有憎恨,一只溫暖的手常常愛撫他,給他掃去了一切。這只手不是一個人的,是許多人

的。過去的兩年不曾給他留下什么痛苦的回憶。

「佩珠,你有弟弟嗎?」他忽然想到這句話,便問道,兩顆黑眼珠不停地在佩珠的臉上

轉動。

「你這個孩子,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幾次嗎?」佩珠又用手輕輕地在他的頭上一拍,責備

似地說。「你的記性這樣壞。」

「我希望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姐姐,」賢把一對黑瞳仁轉了一下,換上一種庄嚴的表情。

他又把嘴閉起來,包住他的略略突出來的牙齒。

佩珠忍不住噗嗤笑了:「你不要做這種的樣子吧。你這張小嘴真有趣,說起話來總是甜

甜的,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你的姐姐不是很多嗎?碧也是,慧也是,影也是,德華也是,

還有許許多多。我有什么特別好呢?」

「但是我特別喜歡你,」賢說著滿意地笑了,他的一嘴的白牙齒又完全露出來。「大家

都說你好。」他拉著她的一只膀子,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那樣地糾纏著。

佩珠一面笑,一面撫著他那被亂發蓋著的圓圓的頭說:「你是被大家嬌養慣了的孩子。

我們以後應該嚴厲地教訓你才對。……現在好好地走吧。快到了。」她掙脫了他的手,走開

在一邊,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她穿著普通女學生的裝束:花格子布的短衫,配著青的短裙,

一頭濃發飄散地垂在腦後。賢也不再笑了。他見了那個院子,一株龍眼樹從里面伸出頭來,

恰恰遮了門前的陽光,對面是一堵破牆,牆頭長著龍舌蘭和仙人鞭。街心的石板大半碎了,

路顯得很不平坦,草從縫隙里長出來。是一條荒涼的陋巷,是一個修建了多年的舊院子。

「到了,」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心里叫起來。他很高興,便加速了腳步,把佩珠撇在

後面,很快地走到了門前。

賢上了石階,把一只小手在油漆剝落了的黃色門上擂著。

這時佩珠已經趕上來了,只聽見里面有人用本地話問道:「什么人?」

「雄,是我,」賢分辨得出這是誰的聲音,他也用本地話回答。

門開了,露了一個縫隙,一個穿藏青西裝的長身的青年給外面的兩個人打了招呼,讓出

一個地位,給他們走進去。於是大門又關起來,關閉了里面的一切,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佩珠和賢進了雄的書房,那里面已經有了好幾個人。他們正擠在一張方桌旁邊,俯著頭

看什么東西,聽見說佩珠來了,便站開來招呼她。賢卻在這時候出去了。

「我來遲了,」佩珠抱歉地說,她把眼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下。一個似乎是陌生

的、但又是熟悉的面孔留住了她的眼光。一個身材略微高大的人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肥大

的手給她,用親切的聲音說:「佩珠,你好嗎?」略顯蒼老的圓臉上露出了微笑。

「仁民,是你。賢這個頑皮的孩子卻不早告訴我。」她快活地伸出手去讓那只肥大的手

緊緊地握祝仁民微微一笑,慢慢地放開佩珠的手。旁邊一個方臉闊嘴的中年男子接口說:

「他剃光了胡子,我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親密地拍了拍仁民的肩頭。

「你來,我們更熱鬧了。你預備在這里久住嗎?」佩珠的一雙清澄的大眼里射出了喜悅

的光輝,她溫和地望著仁民的臉,等候他的回答。

仁民把手插在西裝褲袋里。他的西裝上衣敞開來,露出了被米色襯衫掩蓋著的結實的胸

膛。喜悅的表情留在他的臉上,他迅速地動著頭,他望望佩珠,望望志元(志元就是方臉闊

嘴的男子的名字),又望望別的人。他滿意地說:「你們都好,都很好。」他又回答佩珠

道:「我在這里不會住多久。我就要走的。」他的眼光仍舊停留左佩珠的臉上,他又笑了,

溫和地說:「你比從前胖了些。我想你在這里一定過得很好。」

佩珠把頭向後一仰,快要搭在她眉毛上的幾縷黑發給甩到後面去了。但是她一埋下頭,

那幾縷頭發又慢慢地垂下來。

她笑著說:「你問問他們,我過得怎樣?他們待我真好。這全是他們給我的。」

「劍虹聽見這個消息一定很高興。他的精神倒很好,和從前沒有兩樣。只是我老了一

點,自己也覺得。」仁民說著,臉上仍舊留著笑容,雖然這中間他微微地把眉頭皺了一下,

但是他並沒有感傷。他提到的劍虹就是佩珠的父親,現時還住在s地。

「你倒跟從前不同了,」志元插嘴說。「你比從前好了許多。

你還記得從前在兩個女人包圍中演戀愛的悲喜劇的時候嗎?」

志元說話素來直率,他這個人想到什么,便說什么,他不怕他的話會使人難堪。他和平

時一樣,張開大嘴,把白沫噴到聽話的人的臉上。

仁民把眉頭又一皺,但馬上用笑容掩蓋了。他淡淡地分辯說:「你為什么還提那些事

情?我覺得比從前強健多了。我漸漸地能夠忍耐了。」他說到忍耐就把身子往下一沉,好像

在試驗他是否有力量把腳跟站穩。

「這里的朋友你都認識嗎?……你什么時候到的?為什么不先給我們一個信?」佩珠繼

續問道,她的眼光又在房里幾個人的臉上輪了一轉,她看見黃瘦的雄,三角臉的陳清,塌鼻

頭的雲,小臉上戴一副大眼鏡的克,眉清目秀的影,面貌豐滿的慧,圓臉亮眼睛的敏,小眼

睛高顴骨的碧。每個人都用親切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她覺得自己被友愛圍繞著,心里非常

輕松,說一句話就仿佛在發一個表示快樂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