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316 字 2020-08-08

碧第一個走進婦女協會,佩珠跟在她的後面。她們進了慧的房間,慧和影正在低聲談話。

「雄呢?碧,怎么你一個人來。」慧看見碧就問道。碧起先出去,原是去喚雄回來。

「我只來得及看見他上汽車,現在押到旅部去了,」碧痛苦地低聲說。她疲倦地往床上

一倒,把兩只手蓋著臉,好像她先前努力支持了那么久,現在是精疲力盡了。

「什么?這樣快。」慧驚恐地站起來,追問道。影也用恐怖的眼光去看碧。

「慧,一切都完了。我親眼看見雄和志元上汽車,」佩珠含著眼淚說。「但是他們並不

害怕,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笑容。」

她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就抱著慧低聲抽泣起來。

「完了,」慧絕望地響應著,她緊緊地抱著佩珠。影也在旁邊流眼淚。

碧一翻身從床上起來。她的眼睛是干的,從那里面繼續射出來火光,她用嚴厲的聲音責

備她們:「你們哭有什么用處。

他們還沒有死,我們應該想辦法救他們。」

慧放開佩珠,揩干了眼淚,回答道:「我們找克來商量。」

佩珠抬起頭。她覺得心上的重壓都給她這一陣哭趕走了。

她連忙應道:「我去,事情緊急了,我的哭耽誤了事情。」

「斗爭開始了,我們應該沉著應戰——。」碧低聲說,她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便住了嘴。

「一定是仁民他們來了,」佩珠解釋道,她分辨出來這是仁民和敏的腳步聲。果然他們

兩個人就走進來了。

「今晚上開會,在你家里好嗎?」敏進來就對慧說。

「好,人到得齊嗎?」慧點著頭,一面問。

「就只有我們幾個。有的人來不及通知了。雲今天又在城外。」

「慧,你馬上回去,你同碧一道去。我們跟著就來。」佩珠對慧說。

「但是這里還得收拾一下,」慧答道,她把眼光往四面一掃,好像在看房里還有什么東

西應該收起來。

「你先去,這里的事我來做,」好些時候不開口的影說道。

「那么,碧,我們走吧。」慧打開書桌的抽屜,把一束文件拿出來揣在懷里,掉過臉去

看碧。

「你一個人先走吧,我還要回家去,」碧對慧說,好像她已經下了決心似的。

「碧,你不要回去了,」影關心地插嘴說。「你家里不安全。」

「我一定要回家去,有好些文件放在那里,」碧固執地說,她關心那些文件,超過她關

心自己的生命。

聽見她提到文件,眾人就沒有話說了,誰都知道文件的關系重大,他們決不能夠失掉

它。佩珠便說:「那么我陪你去。

我幫你去收拾屋子。」她看見慧還站在那里,便催促道:「慧,你還不走。站在這里做

什么?」

「好,我現在走了。」慧短短地說了這句話,便往外面走了。但是她又回過頭說:「仁

民,你呢,你跟我去。」

仁民還沒有回答,佩珠便接著說:「仁民,你就跟慧去吧,你一個人在街上走,不好。」

仁民看了佩珠一眼,就默默地跟著慧出去了。碧和佩珠也走了出去。敏走在最後,他還

要去通知克,又要到學校去。

影一個人留在房里忙著收拾東西。

敏到學校時,夜已經來了。他匆忙地進了亞丹的房間,那里面還沒有點燈。他聽見亞丹

激動地在對幾個學生講話。

「誰?」亞丹看見敏推開門進來,就停止說話吃驚地問道。

「是我,亞丹,」敏回答道,他看見亞丹的長臉的輪廓在灰暗的背景中顯露出來。這個

景象使他的心情更緊張了,他仿佛聽見房里有細微的哭聲,但是他看不見什么。他就問:

「你們為什么不點燈?」

「我們的光明滅了,」亞丹激動地回答,聲音里充滿了痛苦。他剛剛得到那個不幸的消

息,他在對學生們談起雄和志元的事情。他接著又問:「你有什么新的消息?」

「走,我們到外面去。」敏命令似地說。

「仁民他們怎樣?你看見他們嗎?」亞丹關心地問。

「他們都好,時間不早了,我們馬上走。」敏答道,他一面走到床前去,問:「誰在

哭?」

一個學生從床上跳起來,撲到他的身邊,拉住他的膀子,抽泣地喚著「敏」。

敏拍拍那個學生的頭溫和地說:「賢,不要哭,眼淚是愚蠢的。」別的學生都走過來向

他問話。

「他們怎樣?人家會殺死他們嗎?」賢抽泣地扭著敏的膀子追問道。

「誰知道?每個人都會死的。」敏差不多粗魯地答道。

「你說,學校里的事情怎么辦?」亞丹忽然發出這句問話。

「我本來想召集一個會,但今天又是星期六。」

「學校大概不會有問題。上次我和志元已經掃除過了,」敏很有把握地說,接著便問,

「舜民呢?」舜民是學校的教務主任,一個中年的本地人。他是一個忠實的同情者,不喜歡

在會場里出面,卻肯埋頭做事情。外面的人看起來,他是一個不關心政治的「書生」,卻不

知道他替團體做了不少的事。

「他剛才得到消息,就到圖書館檢查去了。學生方面就由他們這幾個人負責。說不定明

後天會有人來搜查學校,」亞丹鎮靜地答道,一面指著面前這幾個學生。

「就這樣辦好了。別的事等一會再說。我們走吧。」敏覺得學校方面暫時沒有大問題,

便略略放了心催促亞丹快走。

「賢,你跟著我們出去,」敏拉著賢走了出去。亞丹還留在房里向學生們吩咐了幾句話。

三個人走出學校,大門便掩上了。這個學校也是由一座舊廟宇改造的。外面是廣常兩株

大榕樹立在陰暗的背景里,兩大堆茂盛的綠葉在晚風里微微搖動,好像兩個巨大的黑影在空

中舞動。環境是凄涼的,甚至是可怕的。在天的一邊,大的金星明亮地閃耀著。

大街上很明亮。商店里射出來汽燈的白光。酒館內很熱鬧,從不很高的樓窗里送出來女

人的嬌笑和男人猜拳鬧酒的聲音。一個軍官摟著一個艷裝的孩子面孔的妓女坐在黃包車上走

過去了。十字路口圍聚著一群人,在一家商店門前正在唱木偶戲。木偶在台上荒唐地打起

來,人們在下面開心地哄然笑了。在另一條街,就在報館的斜對面,一家商店門前忽然砰砰

地響起了鞭炮。人們笑著,玩著,開心著。這一天原是一個節日。

報館冷清清地立在那里,封條貼在門板上,一個警察站在騎樓下,對幾個商人模樣的人

談一段笑話。

「敏,」亞丹忽然用戰抖的聲音在敏的耳邊喚著。

敏含糊地答應著。他正在看門板上的封條。但是他並沒有停止腳步,很快地就走過了報

館。

「那個東西你放在什么地方?」亞丹低聲問道,他一面留神看旁邊的行人。

敏側著頭看他一眼,好像奇怪他為什么問這句話似的。

「前一次是你和志元藏的。我今天在原地方找過了,」亞丹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

敏卻用了鎮靜的眼光看他,並且用鎮靜的聲音問他:「你為什么想起那個東西?」

亞丹看見敏這樣鎮靜地說話,他的激動反而增加了,他追逼似地說:「我知道,我就害

怕你使用它。敏,現在是不行的……一時的痛快,沒有好處……現在輪不到你。」

敏不作聲,他似乎沒有聽懂亞丹的話。其實他完全懂。亞丹的確說出了他所想做的事

情。不只在今天,好些時候以前他就在准備做一件事情。然而一直到今天,一直到先前的一

刻,他才下了決心。這個決心是不可改變的。在他,一切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這不是理智

在命令他,這是感情,這是經驗,這是環境。它們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沒有用的,別人

不給他們長的時間,別人不給他們機會。像雄和志元那樣的人也不能夠長久地留在他們中

間。他的輪值是不會久等的。

他說過他不能夠做一個吝嗇的人。他也應該交出他的生命。那么,與其由別人來發動,

還不如由他先下手,由他先使用暴力。

「為什么輪不到我呢?」敏沉著地說,聲音是很堅決的,好像他確實相信他的輪值已經

到了。

「不行,我們恨的是制度,不是個人,不是個人……」亞丹痛苦地說,他知道敏已經下

了決心了,事情是無可挽回的。

但是他相信在目前暴力並不是必需的,個人的恐怖更沒有好處。他們正在困難的環境中

掙扎,他們應該慢慢地發展。一時的痛快只會給他們摧毀一切。他並不害怕犧牲。但是他相

信那種行動不會有好處。更難堪的是他不能夠在失掉雄和志元以後再失掉一個像敏這樣的朋

友。

敏痛苦地微笑了:「亞丹,不要再說這些話。你不會說服我。你神經太過敏了,我並不

打算做什么事情。」這一次敏說了假話。

亞丹果然不作聲了。他並不相信敏的話。他知道敏在騙他。他也知道任何理論都不能夠

阻止敏。他的話也是沒有用的。對於這個他不能夠做任何補救的事情。他痛苦地在心里計算

那未來的損失。

他們到了慧的家。影出來開門。碧和佩珠還沒有來,眾人正在擔心,但是不到一刻鍾的

光景她們便趕來了。

「我們很替你們擔心,害怕發生了什么事情,」仁民欣慰地對佩珠說。他又問:「你們

在路上遇見什么嗎?」

「連鬼影也沒有看見。我們一路上非常安全,」佩珠回答道。碧把那一大包東西放在慧

的床上。

大門給關上了,他們又把杠桿架上,還留著賢在門口看守。在慧的寢室里,在一種緊張

的氣氛下面會議開始進行,每個人輪流地低聲談話,話很簡單,但很扼要,沒有誰說一句多

余的話。這樣仔細地談了兩個鍾頭,他們決定了幾個辦法,幾個戰略,幾個進行的步驟……

會議一結束,陳清就走了。克接著也走了,他留在這個地方是很危險的,旅部老早就想去掉

他。所以他們派他到另一個小城去,報告這次的事變,並且要求那邊朋友們的幫助。

影把克送到大門口,帶著笑容伸出手給他,關心地說:「克,我等著你。你出去要當心

埃」克緊緊地捏住影的瘦小的手,眼鏡下面透出來感激和友愛的眼光。他含笑答道:「我知

道。你也要小心埃」他看見影喜悅地點了點頭,又說一聲「再見。」就轉身走了。

影又把大門關上。

接著亞丹就回學校,影到婦女協會,他們在這里的危險性比較少,而且還有工作等他們

去做。賢跟著亞丹走了。

慧聽說佩珠他們還沒有吃晚飯,就拿出了一筒餅干,又燒了開水泡茶給他們喝。大家談

了許多話。敏一個人說得最少,卻吃得最多,喝得最多,好像他的心里很平靜。然而他那張

臉卻又是很陰沉的。

「敏,」佩珠溫和地喚他道,「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你疲倦嗎?」她關心敏,因為

她知道一件事情在苦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