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165 字 2020-08-08

房里沒有人說話。陳清埋下頭用沉重的腳步踱來踱去。過了半晌,德華低聲說了一句:

「他的蜜蜂……這就像一場夢。」

仁民帶著賢從外面走進來。眾人一齊往房門口看。

「你們都在哭,」仁民悲痛地低聲說。

賢跑到佩珠身邊抓住她的一只手。

「這是什么時候。你們還在哭。」仁民的聲音依舊很低,但又是很堅定的,這表示他的

頭腦還很清楚,他的意志還很堅決。

陳清用苦惱的眼光看仁民,嚴肅地回答道:「我們的損失太大了。」他沒有流眼淚,但

是他的心卻因為思念那幾個朋友痛得厲害,就像有人拿了刀子在割它一樣。

「仁民說得對,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佩珠猛省似地說,她摸出手帕揩了臉,眼睛里射

出來堅定的眼光。

「現在情形更緊急,更厲害的反動馬上就會來的,」仁民鎮靜地說,他用一種力量把復

雜的感情壓下來了。「我們沒有嚴密的組織,又不好好准備,那么還會有更大的損失。」

仁民的這兩句話進了眾人的耳朵就成了恐嚇的警告。但是他們並不因為這個發生恐懼。

再沒有人哭了。大家開始在想未來的事情。

「我害怕工會這次免不掉,」陳清激動地說,但是他並不害怕。

「一定的,他們第一個就會解決工會,」慧搶著說,她的眼睛冒出火,好像她已經准備

出發到戰場上去。

「克應該有信來了,他也許有好消息來,」影懷著希望地說。她想到克,就充滿了溫

暖、柔和的感情。她的眼睛還是紅的,但是德華的眼睛更紅。

「我們不能坐著等他的信。我們應當認真考慮仁民剛才的話,我們過去太散漫了。陳

清,你趕快把工會再洗刷一次,你自己也可以避一下。慧也應該搬家。仁民也不能夠再像這

樣地亂跑了。」佩珠趁他們談話的時候思索了一下,這時就把她的意見說了出來。她的面容

嚴肅,話很急,眼光輪流地在幾個人的臉上轉了一下,就像在發命令似的。

「在這個時候要我整天留在家里,我也做不到,」仁民低聲說了一句。

「英倒很好,他整天就在園子里忙著養蜂,」德華接著說。

她的意思是要仁民像英那樣地關在家里。

「你們要雲進城來嗎?」惠群問道,她忽然想到了雲。

「不要,他在城外很安全,就讓他留在那里。陳清明天也到那里去。慧,你們也去。其

實仁民也可以去,」佩珠說,她把垂下來的頭發挑到後面去了。

「佩珠,你呢?」仁民關心地問道。

「我留在城里,城里的事情讓我來應付。」佩珠勇敢地說。

「你一個人應付不了。我要留在這里,我不能夠放過這個機會。」慧搶著說。她紅著

臉,搖著頭,她的飄蓬的頭發跟著她的頭在動。她好像一頭獅子,她的眼睛就像一對獅子

眼。她穿著灰布短衫,系著青色短裙,套著黑色長統襪,這個裝束把她顯得更勇敢,更動

人,「我也不去,我願意同你們在一起,」仁民堅決地說。

「那么你快點去收拾那邊,你要人幫忙時,我們都去,」佩珠接著對陳清說。

「不要緊。那邊有人,而且重要的東西早已搬走了,」陳清回答道。「那么我先去

吧,」他就往外面走。房里的人繼續在談話。陳清馬上又走回來,臉色變成了灰白。

「那邊給圍住了,」陳清驚惶地說,他變得口吃了。

這個消息使得眾人都緊張起來,他們走到窗前,從紙窗孔看對面的景象。他們的眼里全

是兵。

「陳清,你不要過去了。」佩珠聲音戰抖地說。

「陳清,你就留在這里,」慧也在勸阻陳清。

「但是他們會到這里來的,」德華焦慮地說。

「我要回到那邊去,」陳清想了一下便這樣說。「如果他們找不到我,就會到這邊來

的。」

「我們這里有後門,大家就冒一次險吧,從後門出去也許安全,」慧激動地說。她陪著

眾人匆忙地走進里面房間,開了那扇小門。外面是一條很窄、很窄的巷子。她告訴他們:走

完這條巷子就有一道門,開門出去,前面是一條小河,河邊有草徑可以走。這條路佩珠和影

都知道。

「你們快走吧,」慧表示自己願意留在這里。

「我也遲一點走,」佩珠接著說。她卻抓起賢的膀子吩咐道:「賢,你陪仁民出去,他

在這里很危險,陳清也是這樣。

我們女人遲一點不要緊。」

「要走大家都走。我不願意一個人走。」仁民痛苦地說。

「仁民,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書呆子氣。我們還有事情,遲一點走不要緊。你們先走,就

讓我和慧留在這里,我們跟著就來。」佩珠著急地責備仁民說,把她的堅定的眼光投在仁民

的臉上,她的眼光很鋒利,而且很亮。

「好,我們聽你的話,」仁民點著頭說,他軟化了。「你們也應該快快地來埃」他對佩

珠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包含了幾種感情。

影帶頭,仁民跟著,惠群和賢再跟在後面,他們摸著高牆沿著巷子走去。陳清不肯走。

他很固執,眾人都不能夠說服他。

佩珠送他們出去,關了門回來。她進了房間,陳清和慧兩個人正把臉貼在窗上看對面。

慧聽見腳步聲就回過頭向佩珠問:「他們都走了嗎?」她的臉上還帶著憂慮的表情。

佩珠默默地點著頭,她也走到窗前去,正看見兵士們忙碌地從工會里面搬出種種的東西。

陳清一面注意地看,一面捏起拳頭憤怒地低聲罵著。

「工會又給人毀掉了。」慧悲痛地說。

「我要去,我不能讓他們毀掉它。」陳清粗暴地說。他差不多把工會當作自己的家,看

見別人在毀他的家,他的憤怒和痛惜快要使他發狂了。

「陳清,安靜點,你不要太激動了,」佩珠低聲說。她一面又喚慧道:「慧,我們快收

拾這里的東西。等一下我們就要動身。」她離開窗前去開抽屜。

慧聽見佩珠的話,也就忙起來跟著佩珠收拾東西。重要的東西已經搬走了。她們再把不

太重要的東西包扎成了兩包,放在床上,預備帶出去。

陳清依舊站在窗前,他看見兵士們搬完了東西就開始押著人出來,都是工會的職員,都

被他們反剪地縛著兩只手。

「慧、佩珠,我走了。」陳清覺得他的胸膛里翻騰得很厲害,他那顆心就像要跳出嘴里

一般。他終於忍耐不住,猝然掉轉身子要往外面走。

「陳清,你到什么地方去?」佩珠喚住他,驚訝地問道。

「到那邊去,」他短短地回答。他很苦惱,但是他並不曾失掉信仰。

「這簡直是愚蠢的舉動。你沒有權利白白地犧牲你自己。」

佩珠嚴肅地責備道。

「你愛說你常常是樂觀的。你現在倒在學敏的榜樣。」慧接下去說,話里帶著嘲笑的調

子。

「我並不悲觀。然而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讓別人代我受罪。

我去,人家就可以釋放他們,」陳清懷著原始般的正義的信仰堅持說。

「不會的,你出去不過多添了一個犧牲品。別人不會得到一點好處。你難道還以為那班

人會有慈悲心嗎?」佩珠阻止地說。她也很激動。她覺得如果她說錯一句話,她就會送掉一

個人的性命。

「你們快走,出去准備應付的辦法。讓我去對付他們,轉移他們的目標,使得你們有從

容布置的時間……」陳清抱了辭嚴義正的態度說。他的眼睛里射出犧牲的火光,他的三角臉

發紅,臉上添了很多的生氣。

「但是目前並不需要你這樣做。我們都可以平安地逃出去。我們更需要像你這樣的

人,」佩珠堅決地反駁道。

「他們在工會里抓不到一個重要職員是不會甘心的,我不要緊,旅部里有我的熟人—

—」陳清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瞥見外面有幾個兵正走在橋上,往這邊過來,他馬上變了臉

色回過頭對她們說:「他們來了,你們快走。」

慧本來站在窗前,背向著窗戶,就馬上掉過身子往外面看。佩珠也跑過去,她立刻回到

床前拿起一個包挾在腋下,短短地說:「我們三個都走。」

「好,」慧也去拿起了另一包東西。她同時把嚴肅的眼光投在陳清的三角臉上,說:

「陳清,你跟我們走。」

陳清遲疑一下,點點頭,一面催促她們道:「你們快走。

再遲一刻就不行了。」

佩珠開了那道小門,第一個走出去,慧跟著她。她們回過頭來看陳清,陳清微微一笑,

便突然把門關上了。她們著急地在外面捶門,一面喚著陳清的名字。陳清並不答應,反而拉

了桌子去把門抵祝「走吧,」慧嘆了一口氣說,她把那一對細眉緊緊地皺起來。她們沿著巷

子跑出去。

「賢,你還在這里?」佩珠打開掩著的門不覺驚訝地叫起來。

賢正站在河邊一株龍眼樹下,他聽見佩珠的聲音,掉轉身子,看見了佩珠,便向著她跑

去。他捏著她的一只手,親切地、快活地說:「我在這里等你們。」他做出一個滑稽的笑容。

佩珠微微地笑了,愛憐地撫著賢的頭發,一面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他們呢?」慧

也伸出手去在賢的頭上敲了一下。

「他們都到你家里去了。惠群一個人回家,」賢答道。他看見沒有陳清,就問道:「陳

清呢?」

「他不肯走,他還在里面,他把門關了,」佩珠一面說,一面踏著亂草沿著河邊走。慧

走在她後面,她回頭問慧:「慧,你想他們會把陳清捉去嗎?」她走得很快,聲音里泄露出

她的焦慮來。

「為什么不會呢?他們就要到協會來了。」慧苦惱地說。她接著便用力咬她的嘴唇。過

了半晌她又說:「婦女協會從此關門了。我們的婦女運動也完結了。」

佩珠又掉過頭看慧,正遇著慧的冒著火的眼睛,她不覺顫抖了一下。慧的那樣深的苦惱

把她的心靈也震動了。但是從這里她卻得到一個回答:慧和她一樣並不相信婦女運動就從此

完結。

沒有人在後面跟隨她們。四周非常清靜。沿河邊長著一些龍眼樹。小河在陽光下面發

亮,河水緩緩地流著。她們踏著快要長齊她們膝頭的青草,但時時被荊棘絆住了她們的長統

襪。她們很困難地走完了這一段路,腿上已經掛了無數的荊刺。她們看見並沒有人追上來,

就放心地把荊刺拍落了。

前面立著一堵破牆,已經倒塌了一段,現出一個大洞,地上堆了許多磚塊。順著牆邊也

有一條小路,但那是引到山上去的,從那里走時,路就愈走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