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1795 字 2020-06-19

任弘是兩日後才抵達燕然山隘口的,幽並之卒六萬人,多為騎士或騎馬的冀州步卒,一人兩馬,四天行了八百里,這已是極限,不少馬匹已經暴卒。他本以為,自己是趕得及的,直到斥候回報,匈奴單於兩日前,已帶著大軍和帳落向北走。

「匈奴退卻,這說明傅公與將士們守住了隘口!」

任弘大喜,令大軍在去往北方的道路扎營休整,他則帶著傅敞等人輕騎西馳,離燕然山口還很遠,就聞到了被風吹來的惡臭。

光禿禿只有些許灌木的隘口到處是屍骸,馬匹的、駱駝的,還有人的,身穿氈衣的匈奴人都成了無頭鬼,頭顱被漢軍砍下築成了京觀擺在地上,好似一場給燕然山的血祭,真是亮麗的風景線。

漢軍和小月氏的戰死者則被收斂起來,天氣微涼,但屍體還是散發了臭味,小月氏王不打算帶族人回去,正按照在河湟接受的羌人習俗,從山上伐來草木,將折損過半的族人放在上面燒掉,濃煙揚起,見到任弘後狼何還不忘邀功。

而漢人講究狐死必首丘,士卒們被擺放在地上,抓緊修補車乘,不管是載是抬,都想將他們帶回漢地去,任弘騎行而過時,屍骸數量約一千五百,從普通卒伍、什長、屯長、隊率、曲長,什么級銜都有。

「西安侯。」

漢軍的校尉們拜在任弘面前,他看到孫十萬眼角有個大傷口,已經腫了起來,鐵甲只不覆面孔,故為匈奴矛所傷。而奚充國一只耳朵直接被削掉,大概是鏖戰中太過劇烈失去了胄,太陽穴處還有一道可怕的劃痕,刮掉了他鬢角的頭發。鄭吉也很慘,被一支箭射穿了小腿,眼睛還紅紅的。

生還的三千余漢家士卒,無一不帶傷。

任弘連忙扶起了他們,詢問了一番戰況和損失後,讓三人帶自己去見傅介子。

三人面面相覷,鄭吉別過臉去擦淚,孫千萬垂著頭不敢看任弘,奚充國則嘆了口氣,朝任弘與傅敞再揖,帶他進了撐起涼棚的大帳。

從懸泉置的初識,到同赴樓蘭斬安歸,給任弘找了護送烏孫公主歸長安的差事,傅介子可謂是任弘命里的貴人。

鐵門關之役,任弘等來了傅介子的援助,而多年後赤谷城一役,則是傅介子等到了任弘的千里馳援。他們是舉主被舉人,也是袍澤戰友,感情更如兄弟父子,若知對方有難,根本不會有任何遲疑,哪怕孤身也要前往。

而每一次,任弘都趕得及。

但這回,他心里不祥的感覺越發濃烈,但還是希望,會像赤谷城那戰時一樣,傅介子只是負了傷,看到他後罵幾句。然後便不把萬戶侯當侯,還是和以前那樣,指使任弘親自下廚炒個菜,入夜後就在沙場上對坐痛飲。

可等任弘步入帳中,見到的卻只有一具臨時打制的棺槨靜靜擺在里面。

他有些難以置信,呆呆站在了原地,身旁的傅敞已哭出了聲,幾步上前撲在棺槨前痛苦不已。鄭吉等人昨夜已經傷心過一次,此刻都有些擔心地看著任弘。

任弘卻沒有像傅敞一般失態,只是邁著沉重的腳步,默默走過去,伸手撫著棺槨,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上面,留下了斑駁印記。

不知是不是錯覺啊,任弘仿佛還能聽到傅介子摸著胡須,戲謔的笑:

「道遠。」

「你也不是每次,都趕得及啊!」

……

傅介子在那一戰後撐了兩天,今日凌晨才咽氣,致命原因究竟是失血、傷口感染還是力竭,亦或是三者皆有?不論如何,主將殞沒於戰場,屬下要負很大的責任,三校尉和親衛們都朝任弘下拜請死。

任弘卻什么都沒說,在見到傅介子的棺槨後,他便陷入了緘默一言不發,只跪坐在帳內,看著士卒們將棺槨推開,讓他瞻仰義陽侯遺容。

傅介子遺骸已經清理過,身上的血跡被擦拭干凈,穿著任弘親贈的那副明光鎧,當初此物剛一制出,便先按照傅介子身材打制了一套,任弘親送上門時,還笑話傅介子回朝享了七年清福,教子怡孫數載後髀肉復生,過去矯健的身材漸漸渾圓,肚子都鼓了出來,做甲胄有點廢料。

「還不是常去汝家赴宴菜太好。」

傅介子只罵他:「等你年過五旬,亦會如此,倒時你家的兩匹瘦馬就馱不動道遠了。」

說是這么說,但這甲制作時卻用上了最好的料,厚重的鋼制圓護在不影響防御的情況下,制作成了黃金日芒,一千多枚魚鱗片則塗了紅色的漆,它為傅介子擋下了射雕者十多箭,只有兩箭造成了皮肉傷。

而鐵胄之下,傅介子的遺容神情輕松,嘴角甚至在微微上揚,絲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只是那雙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傅介子的丹鳳目是其靈魂所系,他喜歡在玉門關上眺望絕域,希望將大漢的關闕修到遠方,也喜歡審視他一手帶出來的後輩們,當這雙眼睛凝視敵人時,足以讓人膽戰心驚。

還有那雙曾親斬樓蘭王的強壯手臂,正合在胸前,據說傅介子單臂擊鼓兩日不絕其音,那柄十多年來還沒換過的三尺劍捧在手中。

「西安侯,這是傅公甲中的信,陷入重圍次日寫了一半,還沒寫完便與胡虜戰。」

任弘接過沾滿血跡的帛書,確實是傅介子親筆所書。

「吾年十四時,好學書,一日嘗棄觚而嘆曰:『大丈夫當立功絕域,何能坐事散儒?』後卒斬匈奴使者,還拜中郎,復斬樓蘭王首,封義陽侯,除為都護守西域三載,歸朝為後將軍,子孫皆蒙蔭為郎,家累千金,富貴安居,無他求也。」

「唯在長安多日,如駿馬養於廄中,腹肥體圓,歲愈衰而發白齒搖。余昔日為騎馬監,迎汗血馬,曾聞楚庄王有所愛馬,衣以文綉,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以棺槨大夫禮葬之。然千里馬必不願死槽櫪間,吾亦不願卧床上死兒女子手中,願戰死於邊野,戎車載屍還葬六郡耳。」

「陛下不棄介子庸將,任為燕然將軍,雄兵五萬東指,使赴右地,然今夜為虜十余萬騎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歸……」

後面是他在戰後,口述的短短幾句話,大概是已經說不出太多話了,而且有些雜亂。

他說自己喪生是在戰後,非校尉親衛之罪也,望朝廷錄其功而勿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