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小心地滑(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1780 字 2022-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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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相的奏疏,是塞在「皂囊」里遞進宮的,劉詢在平定霍氏之亂後,改革了密奏制度,取消副封,由此加強了「封事」的保密性。

尚書台無法先拆開知道內容,而統統得交給皇帝過目——當然,這也加重了皇帝的工作量,這也是劉詢每天大半時間都被案牘系住的原因。

魏相的奏疏很聰明,先拿呂不韋說事。

「文信君呂不韋者,本陽翟大賈也,以為秦公孫子楚奇貨可居,乃入諫華陽立嗣,使子楚為秦庄襄王,封河南雒陽十萬戶。及秦王政立,為相國,乃號仲父。」

「立功既成,呂不韋亦思名望,乃使諸侯之士斐然爭入事秦為舍人門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呂不韋所為,乃是立功不足,而欲立言立德,為秦制法,以固其位,使後世秦君必奉其法,尊其制也。」

「今亦有朝廷大臣,自詡功過呂氏,妄改聖人之言,而行功利之實,亦是欲為漢制法,使君臣之位倒懸也。」

他又舉了淮南王劉安的例子,劉安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修《淮南子》,除了興趣使然外,也是欲依靠立言得到士人傾慕,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而陰謀畔逆。

而且淮南王劉安還對孝武皇帝誇大了南越和東越的力量,是欲籍寇以自重,和某位大臣渲染「海西大秦國」的威脅如出一轍。

雖然過去孝昭皇帝與大將軍光嘉雋不疑,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大誼」,但魏相以為,要警惕這些重臣退而立言者,他們不是真的想搞學術,而是像呂不韋一樣,另有所謀。

奏疏最後指名道姓,說道:「史書譏齊之孟嘗、楚之春申、秦之不韋,惡其僭越臣位,危亂國家。自竟寧以來,將吏多出任門,大司馬驃騎將軍雖退而著書,然其舊部秉樞機,故僚據權勢,在兵官。」

「弘夫人安平公主通籍長樂宮,與太皇太後善,常詔門出入。又有烏孫解憂太後為外援,不可不慎,宜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魏相把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只差誹謗任弘和五年來再沒見過一面的太皇太後私通。

劉詢默默讀完,不動聲色,只暗道:「魏相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關於那海西大秦國,早在劉詢登上皇位前,在西安侯府看輿圖時就聽其說起過,西安侯強調此事很多年了,雖沒明說目的,但劉詢明白,並不是為了什么「籍敵國以自重」,而是考慮到更長遠的事。

孟子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劉詢不相信儒吏能干實事,在治國之術上選擇了霸王道雜之,負責行政和地方的仍然是熟悉律令的官員循吏,甚至還有不少「酷吏」。只要堅持這一點,大漢的拂士並不缺,反而是要由皇帝約束著他們,勿使地方法規太過繁密嚴苛,搞得民不聊生。

但敵國,自從大漢唯一的宿敵匈奴殘滅,郅支西遷後,就徹底沒了。

劉詢能感覺到,進入天安年,失去了匈奴的威脅後,國內已經有點西安侯說的「文嬉武戲」了。立功的武將官吏熱衷於買田安居,朝中的儒臣甚至說什么「既然匈奴已滅,那西域、北庭兩都護都不需要維持虛耗官府財帛了,索性裁撤了罷!」

他們卻是根本不想了解一下,隨著邊境戍卒的裁撤,西域、北庭維持的駐軍也不多,反倒是商隊遠遠不斷進入玉門關,西域都護府已經不再倒貼錢,反而能掙點錢了。

「大漢必有一個宿敵。」

這是劉詢和任弘的共識,也是默許任弘誇大海西大秦國的原因。沒辦法,康居月氏甚至是安息等,都不夠看啊,唯有前朝暴秦余孽,能讓優哉游哉的漢人再度提起神來。

但劉詢不高興的是,任弘在這個當口,不事先向他稟報,忽然向世人公布大秦國的存在,這是什么意思?

結合近日來春秋三傳之辯的節點,還真有點魏相說的,想要借遙遠宿敵的存在,逼迫天子提高左傳地位,使之列為官學的意味了。

至於魏相建議的,暗暗削弱任氏故吏之權,劉詢倒是沒太放心上,事情還遠遠沒到那一步。

劉詢對京畿的控制是十分自信的,他當年裁撤老八校,立新八校,又自稱「劉將軍」,親自掌管新八校,至於名義上的朝廷兵權,則在大司馬車騎將軍趙充國手中。

又用西域輕俠兵三千余為佽飛軍,這幾年屢屢抬舉郭翁中,每個立功的機會都交給他,提拔他進入中朝,為「游俠將軍」,佽飛軍自詡「從天子而游」,盡管任弘曾帶過他們多年,但眾人很清楚,在關鍵時刻,刀刃該對著誰。

任弘近來所作所為,給劉詢帶來的困擾,不是短期的威脅,而是長遠而隱秘的刺痛感。

高皇帝曾問群臣自己為何得天下,又道:「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

劉詢自以為是幸運的,他只得到一個任弘,就能頂漢初三傑之才。

但凡事都有兩面,任弘擁有三傑之才,出將入相,立不世之功,若再立言立德成聖,這樣的人,他如何駕馭?子孫如何駕馭?真成君臣倒懸之勢了。

在劉詢理想中,以任弘的聰慧,應該像張良那樣,不說拒絕三萬戶之封,至少應該從「帝者師」退居「帝者賓」,專心修道養精,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比如任弘和其弟子劉更生、耿壽昌等在鼓搗的格物之學,就很不錯嘛,完全可以去做,為何非要鑽研春秋左傳,欲代替天子,為漢制法呢?

故而三傑下場不同,韓信被殺,蕭何屢屢見疑甚至被關進邸獄過,唯獨張良善始善終。

劉詢需要一位益友,他的皇太子需要一個良師,大漢需要一名功成身退,在家好好玩賞養老的勛臣。

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新造的「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