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最後的傾訴(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2507 字 2020-06-11

「夫人,那書里面有些話語,若是被有心人揪出來,或許會被說成是誹謗之言啊,能讓外人看么……」

對任弘希望能一觀《太史公書》的請求,膽小怕事的楊敞是有些不願的。

司馬英卻自有主意:「該刪的部分,諸如孝景及先帝本紀,早就被孝武皇帝看過後,怒而削之了,故此兩紀有錄無書。父親成書之後,恐遭當政者毀棄,便將正本藏之名山,又讓我抄了副本,留在京師。」

此就是司馬談、司馬遷兩代人搜集資料,獨立完成,乃私家著史,不似後世很多正史都是官方設館修史,集眾人之力合成一書。

所以它的歸屬權,自是司馬遷自己做主,這便是世間唯一兩份《太史公書》。

「那宗正劉德素來喜好黃老,不也曾數次拜訪我家,求得韓非老子列傳等篇觀摩么?西安侯既為我家世交,那封父親給任安的信言辭之劇烈憤慨他都看了,入閣一觀又有何不可?」

書畢竟是司馬家的,楊敞反對無效,得了母親允許後,楊惲遂帶著任弘往後院走去。

楊惲有些疑惑:「西安侯為何會想看祖父遺作?」

任弘的回答讓他挑不出毛病來。

「讀史使人明志,我聽聞太史公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數千年史事,一直心向往之。」

楊惲不置可否,帶著任弘來到一個外面隨時隨地擱著幾個水桶的屋舍,用隨身攜帶的唯一一枚鑰匙,打開了緊鎖的門。

里面沒有落塵,沒有積灰,別看楊惲一副不著調的模樣,但從十歲起,他便每天都來親自清掃這間屋子,這個從小就過分聰明的丑孩兒,與外界總是格格不入,唯獨外祖父的文字,能讓他有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出現在任弘面前的,是架設在三面牆壁的書架,上面擱慢了一摞摞竹簡,擺滿了整個屋舍。

做過小吏的任弘最清楚不過了,一片簡大概能寫三十多字,所以當年東方朔待詔金馬門時,就曾用了三千片竹簡寫簡歷,寫了整整一百卷,大概十萬字,光扛過去給漢武帝就要兩個人。

而《太史公書》又寫了多少字?

楊惲早就將每一卷都翻過許多遍,頗為自豪地介紹道:

「外祖父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孝武太初年間,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共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

也就是五百多卷竹簡,什么叫汗牛充棟,這就是啊!

擱信息量爆炸的後世,五十多萬是小兒科,但在漢朝,像東方朔那樣,從小到大讀過的《書》和《兵法》加起來四十萬言,就已經是「學富五車」了。

更何況,這五十萬言里,幾乎每一卷都是能傳世進語文課本的經典。

任弘拿起靠右邊的第一卷來,卻是《五帝本紀》,就是這一卷,奠定了中國人「炎黃子孫」的說法啊。

於是他拿著竹簡,很自來熟地坐到屋舍中央的案幾後,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西安侯你這是……」

任弘抬起頭:「楊夫人不是讓我將這當成自己家么?子幼不必管我,你家庖廚飯熟時,我聞到香味自會出去。」

任弘全然忘了,韓敢當還在他家里餓著呢!

楊惲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非但不惱,反而十分高興,走上前來,親自為任弘打開了窗,讓外面的光線照射進來。

「西安侯,你還真是個妙人啊!我喜歡!」

……

從九月初十到九月十四,任弘連續五天,每天一早都准時抱一頭小羊羔來楊家拜訪。見過司馬英後,就一頭扎進小書屋里,大有管他春夏與秋冬之勢。

楊惲去看過任弘幾次,卻見他箕坐在席子上,捧著書卷,或嗟嘆,或顰眉,或惋惜,或開懷大笑。

真像極了年少時的自己啊。

第一次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樣沉醉在外祖父的書卷中,楊惲竟有些感動,收起了外面高傲的狂生行徑,主動為任弘倒熱湯,換燈燭。

遇到他休沐那天,楊惲也坐在屋子里隨手拿起書重讀,當任弘讀完一卷後起身四處找書,楊惲便能將下一卷准確遞給他。

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哪一卷放在哪,楊惲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然,就任弘本人來說,這種體驗完全稱不上好,本來是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大好氣氛,一抬頭,卻看到一個丑男在對自己迷之微笑,誰受得了。

而楊惲出來說了看到的情景後,讓楊家十分驚異。

司馬英也詫異道:「本以為西安侯只會淺嘗輒止,隨便翻翻,誰想他竟還將每一卷都按順序讀著來。」

就這樣,五天時間,在任弘廢寢忘食之下,便將司馬遷耗時整整十四年,寫出的五十余萬字全部看完。

他前世雖然也讀史記,但那是流傳兩千年,經過許多次刪改流失後的版本,與原本還是有些差距的。

當時事不關己,只當是在看遙遠的故事,也沒有如今設身處地的感觸。

能以一人之力,寫出這樣一本傳世之作,將傳說中的五帝時代寫到近世,上下三千年,當真做到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不過也是有毛病的,虧了秦始皇帝和項羽前後添的兩把火,三代和春秋戰國的許多史料盪然無存。司馬遷只能靠零星的殘卷和戰國縱橫之言來補充,所以錯漏的地方挺多。

紀年弄錯甚至齊、魏王系顛倒是常見的事,這是沒法子的事,他沒機會看到晉朝才出土的竹書紀年。

而因為戰國七雄相互亂黑,我罵你秦戎,你罵我楚蠻,所以許多說法相互抵觸。

面對分歧較大的史料,司馬遷大概是覺得不同說法都有可能,只取一種覺得可惜,便讓它們存在於不同列傳中,交給後人做判斷。

於是任弘能在上面看到關於秦始皇的身世有兩種說法,其母有邯鄲大戶家女和呂不韋舞妓兩種記錄,秦始皇帝在《呂不韋列傳里》被視為呂氏私生子,《秦始皇本紀》里又成了秦庄襄王親兒子。不同列傳矛盾相沖,而趙高和李斯的沙丘密談如何流出,也是個疑問。

全文最精彩的部分是楚漢之爭,陳勝吳廣的敢為天下唱,驚心動魄的鴻門宴,如同史詩尾聲的垓下圍,都是傳世名篇。功臣將相紛紛登場,司馬遷寥寥數筆,就能勾勒出他們鮮明的形象。

多虧了陸賈留下的《楚漢春秋》,以及司馬遷親自走訪各位開國功臣子弟,方能還原那段波瀾壯闊的篇章。

唯一遺憾的是,司馬遷畢竟是文人,對打仗真是一點不懂,每逢大戰就一筆略過,硬著頭皮寫出來的也毫無激情。

這點比起《左傳》就差遠了,且不論左傳究竟是不是春秋的傳,是不是偽書,其作者絕對是親自觀摩過戰爭的,讓人感覺身臨其境。

不過實事求是,司馬遷真沒有吹噓項羽,項羽本紀里有項籍的勇猛,但也如實記了他屠城、自負等諸多毛病,其興亡皆有緣由。

若是只看到一半而無視另一半,便說作者偏頗。

那不是司馬遷的問題。

而是讀史者的問題。

史學家的良知是存在於書中的,不虛美,不隱惡,服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可謂之實錄。

在讀累了的時候,任弘起身在這狹小的屋舍里活動,舒展身體。這里是真的小啊,後世被奉為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記,如今卻被束之高閣,難以傳播。

因為全書最引人爭議的地方,是關於孝景、孝武朝的記載,正是這兩篇當年觸怒了漢武帝,引來刪書,也讓司馬遷對這本書的命運不抱希望,特地分正副本收藏。

來自後世的任弘能不明白么?他最清楚不過了。

人是很難客觀看待百年之內歷史的,司馬遷本人也做不到。尤其是在書寫李將軍列傳時,帶入了很強的主觀情緒,為李廣鳴不平。

但太史公自己也說了,這本來就是他一個人寫的「一家之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