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第三極(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1976 字 2020-06-11

趙充國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他家原本在隴西上邽縣,但在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便響應國家號召,遷徙到新設置的河西令居縣(甘肅永登縣)去了。令居位於青藏高原邊緣的令居山高水長,天地廣闊,風光與中原大異。

誰知才遷過去三年,就遇上了第一次漢羌戰爭,西羌眾十萬人反,與匈奴通使,圍攻令居等地。當時才25歲的趙充國便參與了守城戰,在諸羌的圍困下堅持了幾個月,稍後漢將李息對湟中諸羌的征討,趙充國也作為騎吏出戰,有所斬獲。

戰爭結束後,羌人消停了一段時間,與小月氏、漢人在令居縣雜處,這讓趙充國知曉了四夷之事。到了今天,他已從少年良家子變為滿身是傷的六旬老將,要論對羌人的了解,朝中無人能出其右。

「西安侯可知道,西羌與匈奴皆為游牧行國,但其最根本的區別是什么?」在去上林三官的路上,趙充國對任弘拋了這樣一個問題。

任弘最先想到的是經濟上的差異:「羌人在游牧之余也兼顧農耕,而匈奴幾乎純以游牧狩獵為生?」

兩者的相似與差異,就好比一千多年後,生活在同一地域的藏與蒙古。

趙充國卻搖頭:「不,最大的區別是,匈奴有君,而西羌無君。」

對統於一君的漢人來說,無君的詞意近於野蠻,不文明,因此漢朝尊重草原上統於單於的匈奴,認為他們是夏禹之後,同為炎黃子孫,對西域的諸多小邦也視為可以教化交往,連同有君的滇國、夜郎亦高看一眼。

卻對無君的西羌十分鄙夷。

「西羌國無鰥寡,種類繁熾。不立君臣,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數十萬羌人,一共分成了十幾個大種類,數百個小種類。」

趙充國在令居生活多年,能將典屬國官吏都記不住的河湟西羌種類,背得七八不離十。

「什么先零羌、燒當羌、封養種、牢姐種,彼此之間為了爭奪可以在春夏耕作的河谷,戰和不定,他們的血親、聯姻、仇怨,每一年都會發生變化,連自己都不清楚根源,漢官就更不明白了。」

他隨意指著沿途路上被馬蹄車輪彈飛的小石頭道:「西域諸邦像這路邊的小石子,很容易便能一顆顆拾起來。」

「匈奴如同不散不實的土壤,需要的是時間和利器慢慢挖,而非一蹴而就。所以桑弘羊才比喻說,匈奴之事譬如為山,未成一簣。二十四部至少都在單於統領下,盯著單於和左右賢王挖,雖然費時費力,但遲早有一天能將這大山移走。」

「唯獨西羌,別看他們乃是鄙地小夷,卻像散沙一樣,一巴掌抓下去,卻沒法全部抓起來的,若貿然涉足,反而會讓自己陷進去……西安侯在西域爬過流沙吧,不管多強壯的人,陷入進去後越是掙扎,就越是難以抽身。」

「後將軍所言甚妙。」

這三個比喻,真是讓任弘眼前一亮,難怪蘇武盛贊趙充國通曉四夷之事,不論西域、匈奴、西羌,無不說到了關鍵上。

「西羌之事如此復雜,可我大漢派去處理羌事的官吏卻不明白此道理。前些時日在一次宴饗上,有位大夫更曾對我說,對付羌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效仿李廣,將羌人首腦騙來統統殺死,他認為這樣就會叫羌人大亂,剩下的種落可以盡數歸附大漢,擴地千里至西海。」

趙充國沒有點名是誰,卻反問任弘:

「那位大夫自以為這是妙計,西安侯認為如何?」

任弘笑道:」我曾讀太史公書,見李將軍傳中提及,李將軍晚年反思為何不能封侯,一一歷數後悔之事,他做隴西郡守時,邊境羌人反叛,李將軍誘騙他們投降,說既往不咎,結果卻將投降的八百余人在一日間統統殺了!結果西羌復叛,從此再不信任朝廷,寧可遠遁也不願再投降。」

老李這件事是夠蠢的,但大漢官員最擅長的就是一刀切,省時省力賺功績,八百多顆斬首輕松到手,再多砍一千多說不定都能封侯了。

任弘道:「如今故技重施,恐怕不妥,先前後將軍也說過,西羌種類繁雜,自有豪長,數相攻擊,而大漢若將其豪長不分良莠全部殺害,反而會讓西羌放下仇怨,解仇結盟,合力反叛,甚至與匈奴勾結啊。」

趙充國頷首:「過去三十年間,西羌背畔犯塞,攻城邑,殺長史,多是那些想要開疆擴土以求封侯的護羌校尉招惹出來的。」

「難怪後將軍說,就怕護羌校尉欲有作為。」

任弘還想說「我已封侯,不求此名」,但忽然想起趙充國雖然功勛卓著,為大漢奮斗了一輩子,但因為全勝的大仗只打過一場,斬首不足,竟才是一個關內侯,連忙將這話咽了回去。

趙充國又道:「若真有所為,能找到對付羌人的萬全之策也就罷了,可有些人,只擅長故意欺壓羌人,開啟邊釁,卻為大漢招致數年兵災。別看與西羌作戰,很容易殺得他們一種殆盡,但那只是牧民分散,往高處遷徙求生的假象,幾年後又會集結在一起,卷土重來。而漢軍卻無法窮追深入,西安侯可知為何?」

「因為冷瘴作祟。」

任弘頷首:「在西域時,我曾兩度翻越雪山。」

高原反應的滋味他可還記得呢,青藏高原被稱為第三極,是獨特的戰場。羌人的遷徙不是像匈奴那樣大范圍的移動,而是從谷地到高原,各部落聚集的隴南青海地區,谷地、盆地海拔都有兩三千米,高處的草場能到四千米。

一旦戰場到了三千米,漢人戰斗力便會大打折扣,韓敢當在平地上能以一敵五,可高反時,一個羌人小孩都能輕松將刀劍捅入他肚子里。

加上地域廣袤,漢軍幾萬人扔進去都不能起個水花,羌人打不過,往高處遷徙就是了。他們能耐風雪寒冷,靠著氂牛奶和狩獵也能熬幾年,漢軍在缺少補給,高反嚴重的情況下,又能熬多久?投入無限而獲益為零,這種戰爭毫無意義。

趙充國之所以願意說這么多,也在告誡已確定為護羌校尉的任弘:

想要打敗羌人很容易。

但想要滅亡羌人,可比收西域、滅匈奴更遙遙無期。

而且這時代青海頭確實沒太大利益,隴右和河西真不缺鹽、馬,在大漢要集中力量對付匈奴,經營西域,甚至還得平定烏桓反叛的情況下,就別在羌中鬧大新聞給國家添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