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千里一線牽(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2054 字 2020-06-11

「西安侯今晨看到流星了么?」

四月甲申,食時,聽說西安侯一家回尚冠里來住,劉病已第一時間來拜訪,說起早上聽聞的一件怪事。

「里監門說,今晨雞鳴前後,有流星,大如月,將天空劃開了一條線,而眾星皆隨西行,長安城看得明明白白。」

任弘搖頭道:「起得晚沒看到,只聽人說及。」

這在大漢是奇異的天象,又發生在這么敏感的關頭,讓長安人或擔憂,或興奮。

擔憂的是老人、儒生,興奮的是劉病已這樣的輕俠小年輕。

「雖然西安侯不相信天瑞,雷電做不得數,但這日月星辰,但似乎還是與世事有些關聯。」

劉病已說起他聽來的一些傳聞:「建元六年八月,有長星出於東方,長終天,三十日乃去,這之後才有了元光的年號。有卜者占,認為那長星是為蚩尤旗,一旦現世,則王者征伐四方。果不其然,那之後孝武皇帝兵誅四夷,連數十年。」

「而到了元狩四年四月,長星又出西北。是時,伐胡尤甚。」

他低聲問任弘:「如今長星再現,而烏孫告急,西安侯,朝廷要對匈奴用兵了罷?我這幾日在市井聽聞了一些消息,說大將軍欲發十余萬大軍,牛馬驢亦有此數,效仿孝武皇帝時事,分數路討伐匈奴,是真的么?」

當然是真的,既然霍光拍板,皇帝曰可,那基本就定了。中朝還在做最後的籌劃,但沒有正式公布出來,卻被人泄露了。

任弘仔細捋了捋整件事,知道此議的人還挺多,某位中朝大佬的酒後多言,尚書台官吏的碎舌頭,都有可能泄密。

但他懷疑的對象,卻瞄准了在這件事里最得利的人。

皇帝。

「這位歷史上沒留下太多事跡的小縣官,果然不甘心做傀儡啊。」

也是,非但大權旁落,連宮人穿不穿內褲都被霍夫人插手,霍光雖然被譽為「周公」,可霍家人那飛揚跋扈將自己當皇族的架勢,站在皇帝立場上,怎么看都不像純臣啊。

劉弗陵很聰明,漢武帝放棄其他幾個成年兒子,而一意孤行讓幼子做皇帝,恐怕不止是寵愛,而是看中他的早慧吧。

明面上從不與霍光對抗,可暗地里卻也在努力經營自己的勢力。

從任弘與他次數不多的交談中,能發現這位皇帝並不迷信五經儒學,可從他懂事以來,不但拜了魯學首領韋賢、韓詩大家蔡義為師,還在努力推崇儒術,曾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大義。」

再加上幾乎一年一次的減稅免租,清流輿論對小皇帝感官是越來越好了。

反之,儒生們對大將軍霍光卻越來越失望。

這十幾年來,漢朝和匈奴仍在斷斷續續地打仗,但多是防守反擊,遵循輪台詔里「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的原則。雖然漢武帝在詔書里沒有直接否定過去數十年的遠征,但卻被認為是改弦更張的標志。

而今,霍光不但重啟了對西域的經營,更欲借救援烏孫一事,再發大軍進攻匈奴,這是對輪台詔的巨大拐彎,勢必引發劇烈反彈。

在當年幫著霍光斗桑弘羊,試圖推翻鹽鐵,從根本上否定漢武帝征伐事業的賢良文學眼里,大將軍就是用完就扔的渣男啊。

那種遭到背叛的憤怒感,加上今天早上劃天而過的長星,勢必被齊學博士們拿來大做文章,在朝野引發一連串的動盪。

而矛頭都會指向霍氏。

一群公知嘴上抨擊當然無法阻止這場戰爭,但也足以在朝野聯結起一批反對霍光,希望他早日歸政的聲音。這場仗勝了還好,若是敗了,亦或獲利不大,嘿,霍光恐怕就要如坐針氈了。

另一方面,派遣不容易遭霍光猜忌的霍家女婿金賞參與河湟之戰,又在未央宮里拉攏任弘,這是在軍中培養忠於自己的人啊。

一個聰明早慧不甘寂寞,一個行事霸道不願放權,當然不可能坐下來敞開心扉談談,這對「周公」和「成王」遲早要鬧出事來。

「地方得小皇帝討幕密詔,武裝推翻大司馬大將軍幕府,而後大政奉還、王政復古?」

這段劇情好熟啊,但任弘搖搖頭:

「可惜,可惜。」

劉弗陵不知道,在他拍著任弘肩膀說「朕之衛霍」時。

任弘心里琢磨的,卻是劉弗陵什么時候駕崩!

……

不過欲有所作為的,又何止是劉弗陵呢?

就比如對面的劉病已,皇曾孫今天似乎話很多,酒也不住地往嘴里倒,一會激昂,一會又嘆息。

劉病已今日來時,帶了些嬰兒的衣裳,是妻子許平君親自縫制的。

「西安侯家豈會缺這些?」劉病已不以為然,倒是妻子提醒了他。

許平君卻對他說:「這是妾親手做的,和買的不同,一絲一線,一經一緯,皆是人情和心意。」

她生產時西安侯家幫了很多忙,近來西安侯夫人日益臨近產期,許平君沒少往白鹿原跑,甚至會一住好幾天。

結果是回來時,學會騎馬了……

果然西安侯見了許平君制的嬰孩衣裳很高興,留劉病已飲酒。

妻子接人待物很是周到,越來越適應一家主婦的身份,反而是劉病已,心里的郁結,一日勝過一日。

一年前,西安侯成婚那天,劉病已便有這種想法了,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御廄中的馬,看似能自由游走於京兆,實則卻處處都是欄桿牆壁。

他其實很羨慕任弘,不是羨慕其功業富貴,而是能夠作為,無畏荊棘,破除了祖父罪過加在他身上的污名枷鎖。

有時候劉病已會想,當年他若不被留在郡邸獄,而是發配遠方,比如敦煌會如何?

成年後跑了,隱姓埋名,換個身份生活又會如何?

他凝望那堵高牆許久,有時恨不得一頭撞開它,大丈夫當仗劍行於天下,安能像彘一樣被圈養一生。

但劉病已終究低下了頭,認命般地轉過身來,只為了妻女,他那小妻子,求的不過是一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