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兩朝開濟老臣心(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2817 字 2020-06-11

平旦時分,尚冠里蘇武宅。

「大人,家中的舍人以及仆從三十四人,都已集合在庭院里了。」

蘇武的兒子蘇通國是有些胡人容貌的,畢竟他母親乃是胡婦,與白發蒼蒼,目光堅毅的父親不同,他年才二十余歲,眼中帶著擔憂和困惑。

在蘇武在腰上掛佩劍要出門時,蘇通國忽然下拜勸道:「大人!」

「昨夜,霍氏忽以中壘營圍住了尚冠里,又遣騎從於里中大呼,言城外有叛亂,不許里中諸公出門,違者或會誤傷,如今不知宮中具體情形,父親何必貿然出去犯險呢?」

經過這幾個時辰,一些消息還是多多少少打聽到了,蘇武搖頭:

「霍禹言天子有恙,但我前幾天還見到陛下紅光滿面,他又不似孝昭皇帝有心疾,豈會忽然有礙?又說任弘帶著茂陵的三河卒造反作亂,我深知道遠為人,為大漢開邊不惜勞苦,麾下將吏也盡是忠良,又與天子相善,豈會糊塗至此?」

他冷笑道:「依我看,謀反的,是那些欲借累世之威,恃闔族之強,賊害忠良,棄絕王命之輩!」

說的就是霍家,蘇武只為霍光不值,正如他那一日與霍光所言,大將軍生前確實做到了「不負社稷」。

可瞧瞧他的妻子侄孫們,又做了什么?

蘇通國更著急了:「正因如此,彼輩必會嫉父親這種忠臣如仇,此時出去,猶如以肉軀冒白刃,何必呢?」

他指著對面的富平侯張府:「車騎將軍是有屯兵的,但富平侯府卻無一人出來,丞相、御史大夫亦如此,大人只是外朝九卿,何苦出頭?」

張安世果然在混亂中,又選擇了「躺」,反正他那過繼出去的兒子張彭祖已經站隊,按照張家一貫兩面下注的套路,這位車騎將軍是不會有動作了。

蘇武道:「富平侯自有富平侯的考慮,但蘇武,是非得出去不可的。」

「老夫是孝武、孝昭之臣,加上我父,如今侍奉漢室已四代天子,逢此大亂,焉能坐視不管?」

蘇通國聲音也大了起來:「恕兒多言,我以為,大漢的皇帝,對蘇氏並不好!」

他說道:「兒在匈奴時就聽堅昆王說過,先前伯父蘇長君(蘇嘉)為奉車都尉,隨從孝武至雍宮,因為馬匹受驚,天子扶輦撞到柱子折斷車轅,伯父被指控為大不敬,伏劍自刎,孝武賜錢二百萬作為喪費。」

「而後來,仲父孺卿(蘇賢)為郎官,隨從孝武祠河東後土,手下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把黃門駙馬推到河里淹死了。宦騎逃亡,皇帝下詔讓仲父追捕,卻沒抓到,仲父惶恐服毒自殺。」

犯的其實都是小事,罪不至死,但放在孝武晚年薄恩寡幸,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十家的背景下,蘇武的兩位兄長算喜喪了,可想而知生於那個時代的惶恐。

也可以反推,能待在這樣的漢武帝身邊三十年而不犯一錯的霍光,有多謹慎。

蘇通國道:「父親也一樣,被匈奴扣留十九年,回來後,賜錢才兩百萬,位不過典屬國,兄長也被……」

他說起來還為蘇家不平,先前蘇氏就因卷入霍氏與上官氏的恩怨里,死了一個兒子,如今蘇武還要舍身赴難么?

「父親不欠天子什么,是劉氏欠我蘇氏……也欠堅昆王!」

因為從小生活在匈奴,受李陵影響,蘇通國對君、國沒有太多感覺,匈奴單於庭的斗爭,其余諸王是看戲的,誰贏了都一樣,這趟渾水根本沒必要摻和。

蘇武看著兒子,嘆息道:「你卻是想茬了,我雖留匈奴多年,但並無什么能力功勞,位九卿,爵列侯,皆為天子所成就。臣事君,猶子事父也,所以李陵對孝武皇帝有怨恨,但陛下逝世時,我悲痛欲絕,不止是悲世宗皇帝駕崩,也覺得我此生再也不能歸來向天子交付使命。」

「而今日之事,非獨為劉氏,而是為大漢。」

蘇武道:「從孝武晚年天下板盪至今小安,外撫四夷,是孝昭和今上垂拱而治,而大將軍殫精竭慮的結果,來之不易啊。但安之難亂之易,十八年成果,萬千百姓的生計平樂,一夜之間就能毀掉。」

他看著兒子:「汝可知當初,我為何給你取名通國?」

蘇通國道:「往來不窮謂之通,大人是想回家。」

「不,這個通,意思是知,是明。」

蘇武拍著僅剩的獨子道:「你現在回來沒幾年,還不解大漢,但為父希望,那個孝武期盼,大將軍奠基,而今上與西安侯要勾畫出的新大漢,我或許看不到了,你定能看到,並像為父一般,知之愛之惜之,在有人欲亂這天下時,能站出來!」

言罷,蘇武走到了院子里:「老夫巫蠱時不在,未能阻止父子相殘的慘劇,可今日,卻非要出去管一管。縱是杯水車薪,但至少,要將這杯水潑出去。若能阻止大亂,讓長安百姓免遭罹難,武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

他掃視院中的數十家仆門客,笑道:「諸位,出了這道門恐怕就要冒矢石而行了,汝等願隨蘇武去犯險么?」

眾人皆朝蘇武作揖,仆從性格也隨他,無需多言。

「大人,縱要出去,也披上甲,戴上胄吧!」

蘇通國追了上來,他已經在肩膀上挎了一張弓,要陪伴父親左右了,手里還端著一頂胄——這還是蘇武的父親蘇建的。

蘇武卻拒絕,他的話,若換別人來說顯得有些迂腐,但蘇武說來卻一點也不覺得怪。

「這是長安,在天子腳下,是大漢都邑。」

「不是匈奴,不是敵國!」

白發蒼蒼的老臣穿戴一身朝服衣冠,推開門,帶門客仆從們出了家,行走在惶恐不安的尚冠里中,他雖然拄著杖,但每一步都是執拗和無畏。

「我不著甲!」

……

「又被卷進去了。」

許廣漢哭喪著臉,被中壘營的人揪出家里,推攮著走在尚冠里中時,嘴里只喃喃念叨著這句話。

雖然一直是小人物,但他偏就倒霉,每次宮變都會卷進去。

第一次是巫蠱之禍後,他那會才三十出頭,意氣風發,擔任昌邑哀王劉髆的侍從官,隨御駕到甘泉宮,因為喝醉了酒誤將別人馬鞍放到自己馬背上,結果被判為盜竊,罪當死,最後下了蠶室——事後有人跟他說,這是孝武為了警告昌邑哀王,故加重對他的處罰。

而他進宮當了宦者丞後,又遇到了上官桀謀反案,許廣漢負責搜索上官桀在宮里休息的公館,結果未能找到密櫃里「幾千條繩子」,又被貶為暴室嗇夫。

自從女兒嫁了皇曾孫後,他家才算時來運轉,許平君生長公主、皇長子,入宮為婕妤,天子後來雖然冷落了許平君,但對許家的恩裳卻從未斷絕,不但追封許嘉為關內侯,還封許廣漢為昌成君,無列侯之名,而有列侯之實利。

他也不用在掖庭當差了,天子將那座早年在尚冠里的院落給了許廣漢,又賞了十幾個仆從,只需要舒舒服服養老即可。

但樹欲寧而風不止,今夜長安忽生變亂,霍禹帶著中壘營包圍了尚冠里,又指名道姓要逮捕許廣漢。

他面色慘白,但眼下最擔心的,還是女婿和女兒的安危,嘴里不住跟押解他的年輕士卒說道:「吾乃天子婦翁,許婕妤之父,皇長子的外祖父,大漢的昌成君,汝等憑什么抓我?」

「抓的就是許婕妤之父!」

霍家的奴仆如此說,但中壘營的北軍吏卒卻覺得理虧,只撓撓頭說依上命行事,大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來這么一出,他們自己也慌得不行。

就在許廣漢要被押出尚冠里時,卻打對面走來了另一群人,為首的竟是拄杖朝服衣冠的蘇武,蘇通國持弓走在一旁,讓人詫異的是,還有更多的人在蘇武一一叩門請求下,走了出來。

有丞相丙吉,京兆尹趙廣漢,還有御史大夫於定國,於定國顯然是喝了很多酒壯膽而出的,都和蘇武一樣,穿著上朝的衣冠。

他們的家仆隨從加起來,起碼三四百人,都手持守戶的棍棒和拍髀環刀。

中壘校尉,中壘營的士卒有些遲疑,他們手里的矛戟銳利,一陣弓矢就能讓這群家丁抱頭鼠竄,但卻不敢下手,尤其是領頭的老蘇武。

長安城中,誰人不識蘇武,誰人不敬蘇武?他一身皂服戴進賢冠,未著寸甲,但卻昂然行於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