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撥雲見日(1 / 2)

或許沒有人願意,但契約之日仍是無視我們意願而到來。盡管契約已經被撕毀,但鬼物們仍沒有蜂涌而入,只是等約定時刻到來,才緩緩從村口進入。

村民們准備著所謂的交涉,這檔子事他們已經做了很多年,熱門熟路,不需要助手,只不過以往都是雙方出示契約,他們可以指著對方契約上的文字,理直氣壯地說是時間未到,這次卻不能重施故計了。

在往年確認契約的長街上,一邊是恐懼與不安的村民們,另一邊則是形形色色的鬼物,有些是人類,有些則是飛禽走獸,共通處都是體無完膚,有著明顯的腐爛跡象,露出內里骨肉,嚴重一點的甚至爛去了半邊身體,眼神中存在著對生者的怨恨、對血肉的渴求,直直地盯著我們看。

「感覺真是惡心啊,真不知道那些亡靈法師怎么受得了……」

我的心情猶如待宰豬只,好不起來,旁邊的茅延安不知是否因為已有了覺悟,看來仍是一派悠然,但立志要成為一個優秀亡靈術者的阿雪,卻是面色蒼白,擔憂地靠過來。

契約的交涉理所當然失敗了,在這種情形下,會成功才是怪事。鬼物群發出憤怒的咆哮,激憤地鼓噪,嚷著模糊的字句,要我們歸還珍寶,逐步進逼過來。在那大群鬼物當中,我沒有見到日前那名半邊骷髏臉的女人,但卻隱隱看到那幾名被鬼物群殺害的見習神官與騎士,顯然死在這附近的陰魂無法離開,也被吸納入鬼物群的一部份,如果我們不小心,這就是我們片刻之後的下場。

「等一下,住手,你們要的珍寶在這里。」就在鬼物群逐步進逼,要發動實質攻擊時,我排眾而出,將手中的一個包袱抖落,登時灑出了十多件金銀珠寶。

茅延安奸滑之至,要從他那邊找到什么,極為不易,這是我命令紫羅蘭跟蹤與他同伙的金老頭,在昨天夜里發現他偷偷到了村子外圍的一處矮人廢窯,挖掘翻看,等他離去後,紫羅蘭就把洞挖開,將里頭的金銀珠寶帶來給我。

被埋藏在地下多年,這些金銀珠寶都沒了應有的光澤,但從手工、紋飾來看,仍然可以知道價值不斐,說不定對當事人還有什么特殊意義,這就不難理解為何那女人會把這當作是最重要的珍寶,在死後仍念念不忘。

「把這些東西拿回去,以後別再騷擾地方了。」我大聲說著,鬼物群中的氣氛也有了改變,先是一股寒意凝聚,跟著,一件殘破的華裳袍服慢慢地飄現出來,那個骷髏美人在鬼物群中現身,森寒的目光先是朝我這邊瞥來,再轉往散落地上的財寶停留。

「拿了你的寶貝,好好安息吧,殺害你的那個男人,心里也很不好過,他這些年來……」有些不懷好意地這么說著,我知道身後一定有人臉色變得很難看,但沒等我說完,那個骷髏美人的身影忽然消失,鬼物群發出了憤怒的鳴嘯。

「寶貝!寶貝!把寶貝還給我們!」

猜不透鬼物對這些財寶有何不滿,我壓根就想不透問題出在何處,面對一群撲涌過來的鬼物,我只能選擇轉身逃跑,但有人卻比我更快一步,而且……還是很多人。

以茅延安為首,整個霧谷村的村民,當聽見鬼物群再次尖嘯,立即拔腿逃跑,又快又急,由於鬼物群都集中在這里,包圍村子的陣形有了空缺,趁這時開溜,確實大有機會,只是倒霉了被圍在中心的我與阿雪。

「師父,我們……」

「阿雪!跟著我跑。」

逃命這種事,我們一向不陌生,有著紫羅蘭在前開路,用烈火與電光逼開鬼物群,我和阿雪沖出重圍。

「你、你這時候還抱著她?她的父親和爺爺呢?」

「不知道,剛剛太亂了,我……我們不可以丟下她不管。」

懶得與阿雪多廢話,我只是牽著她狂奔,心中禱告那小鬼千萬別挑在這時候哭出來,不然阿雪分心,我們三人肯定十死不生。

鬼物群的數目實在太多,紫羅蘭雖然護著我們闖出,但最後仍被鬼物群環逼入村內逃竄,情急之下,我要紫羅蘭領著我們往矮人廢窯跑。

有個殘破的建築物遮擋,總好過在空地御敵,況且,說不定有什么東西是紫羅蘭沒有挖出來的,或許就是鬼物群真正要找的寶貝。

「阿雪,把你這幾天學的練的全用出來,能擋多久就是多久。」

把鬼物群甩開一段距離,沖入矮人廢窯後,我要阿雪張設一個小結界,擋住追來的零散鬼物,爭取時間。

「腐臭的邪惡之風,聆聽析願,釋放黑暗的障壁。」幾天的特訓有了成果,阿雪的咒語唱完,一道黑色的防壁立即張設出來,攔擋在鬼物群之前。

沖勢被擋住,鬼物群的尖嘯聲刺耳難當,但阿雪的修為顯然相當有限,那層黑暗障壁在鬼物群的沖撞下,很快就出現了裂痕,崩潰是遲早的事。

紫羅蘭沖在前頭,進入那只剩幾面空牆的矮人廢窯後,立刻撲地挖了起來,從那個坑洞里,又挖出了幾件金飾,都是戒指、耳環之類的。

(果然之前挖漏了,可是……是這些東西嗎?這次再壓錯寶就完了。)

正在遲疑,外頭又亂了起來,從阿雪所遮蔽的另一個方向,霧谷村的村民們沖了進來,後頭就像掛粽子一樣,牽著一長串的鬼物群。

「哎呀!賢侄,你還在這里啊,外面好多鬼怪啊,我們沖不出去……」

「沖不出去?那你死在外頭就成了,干嘛還沖回來?你沒看見這里快撐不住了嗎?」

大叔和一群村民們在這時沖回來,兩邊的鬼物群一會合,壓力大增,阿雪張設的黑暗之壁崩潰在即,鬼物群朝她迫近,最近的一個已經不過數尺距離。

紫羅蘭吼了一聲,從地洞里挖出某樣東西,那是一具裹著殘絲寸縷的女性骨骸,看來就正是那骷髏婦人的埋骨處。

「就是這個東西……喂!寶物找到了,那個什么名字的女人,你的屍體就埋在這里……」

這話起了作用,但似乎不是我要的那一種,當骸骨一見天日,鬼物群就好象受到某種激勵,攻勢赫然激烈了十倍,就像是那天鬼物群攻破神官們的光明防壁那樣,脆裂的聲響,一只像是白骨一樣的枯手,刺破了本就不支的黑暗防壁。

「師父!師……」

鬼物群如同萬馬奔騰般壓倒過去,將阿雪淹沒在數百陰魂的撲擊中。

「阿雪!」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連這一注都壓錯,骨骸並不是鬼物們所要尋找的珍寶。

阿雪被埋進鬼物群中,生死一瞬,我不能指望奇跡出現,眼角瞥見大叔的身影,立刻一把將他拉過,要他主動出去招認。

「你胡說什么,外頭這么危險,你要我出去?而且我什么都沒做過,認什么東西?」

茅延安仍是死下認帳,朝一眾村民中躲去,逃避我的外拉,但我卻沒時間陪他再瞎纏下去,往外頭跑幾步,大叫道:「喂!我不知道什么寶物,但是你要找的凶手就在這里!」

陰魂的意識里,除了對生者血肉的渴求,就是對復仇的執著了。這句話喊出來的效果,絲毫也不亞於剛才挖出骨骸的那一刻,鬼物群停下了動作,不約而同地朝這邊看來,隱隱約約,那名骷髏女性更在鬼物群中浮現出來。

計劃奏效,我急切地大叫道:「你忘記了嗎?在樹底下,那個拿手帕悶死你的男人,現在就在這里,聽見了嗎?不要遷怒別人,要報仇,你就應該找那個男人……」

已經失落的久遠記憶,仿佛在我的大喊中,重新在鬼魅的腦海中復現。隨著印象漸漸清晰,她的外表也開始起變化,從灰白的手骨開始,骷髏模樣的半邊身體迅速生出了血肉,回復成生前的模樣。

鬼物群沒有動作,我聽見阿雪隱約發出的叫喊聲,顯然還安好無事,機不可失,要闖出這個死局,就只能利用這機會。我轉過頭,尋找那即將被我出賣的對象,只見茅延安藏在一眾村民的身後,偷偷對著我搖手。

很明顯的意思,但現在已經不是套交情的時候,我伸手指前,朗聲道:「殺害你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陰風慘慘,鬼物悲嘯,伴著我的指控一起送了出去。順著我所指的方向,一個男人因為罪行被揭發,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對、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我那時候並沒有想過要殺了你,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啊……」多年罪行被揭發,心防崩潰的男人跪在地上,涕淚縱橫地痛哭失聲,情境悲涼。

這情形與我的預期完全不同,因為我原本估計,以大叔的厚臉皮,不太可能這么容易就認罪,而最失算的一點,就是跪下來認錯的罪人並非茅延安,卻是站在他身前的金老頭。

眼看著金老頭跪地痛哭,不住磕頭,這太過詭異的情形,將我給弄至目瞪口呆。

(怎、怎么會這樣……)

金老頭痛哭懺悔的內容,和之前大叔說的一模一樣。他滿是皺紋的蒼老額頭,用力碰叩在地上,向死去的妻子求饒,說著當初無心錯殺之類的後悔言語,那激動的神情假不出來,可以確認他就是真凶。

如果說剛才我的指責,讓鬼物們的記憶開始回溯,那么金老頭的懺悔,就是把所有失落的記憶環節補完,所有鬼物都好象從狂暴狀態中清醒過來,停下動作,分開出一條路來。

「師父!」阿雪大步跑過來,搶奔到我懷里。我抱著她往旁邊退去,小聲慰解,看身上滿是塵土與細小血痕,剛才距離生死關頭只是分毫之差,如果我晚一步……

在阿雪之後,那個骷髏美人仿佛飄動似的栘了過來……現在她的身上已經沒有骷髏部位了,完全是一個美麗的婦人,鬢發微亂,裙擺飄揚,足不點地栘到那個曾是她丈夫的男人身前,聽著他的痛哭,眼神一下迷惘,一下閃著深刻仇恨。

「求求你,原諒我吧!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能夠安心,當初、當初我真的沒有想要殺你,我只想把你弄昏,可是……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才走開一下,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已經……」

典型的殺人者自白,就像很多只是想讓受害者別呼救,卻意外悶死人的綁架犯一樣,了無新意的意外。而在他的懺悔聲中,婦人說話了。

「寶……寶……寶貝……把……寶貝……還、還給我,把寶貝給我……」因為太久沒有開口,起初的幾個字沙啞難聽,像是兩塊骨頭交錯摩擦,直到後來才連貫在一起,讓人聽懂了她的意思。

是啊,凶手已經找到了,那么他當初到底搶走了什么價值連城的寶物呢?這是我很想知道的事。

「寶、寶貝……你的寶貝已經……」金老頭顫聲說著,支支吾吾還沒說個大概,後面人群忽然起了騷動,一人排眾而出,搶到前頭,一下就跪在金老頭的旁邊,看著那名婦人,跟著痛哭出來。

「你……你就是我娘親?爹從來沒有告訴我……」首次見到生母,金漢良的反應很正常,但他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我們相顧失色,再次為霧谷村所充塞的不可思議而震驚。

「我、我不知道是你……那天,你和爹在樹林里,我以為你是舊債主……我和爹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我也有了喜歡的女人,我不想再躲債逃跑,所以爹走了之後,我發現你還有氣,就、就……娘親,請你原諒我!」

這真是駭人聽聞的懺悔告白,盡管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卻已經足夠了解。當年金老頭用手帕悶昏人之後,她其實只是昏去,並沒有死亡,但尾隨金老頭之後看見這一幕的金漢良,起了歹念,將人勒殺,金老頭回來見到屍體,只以為自己下手錯殺,根本沒想到兒子也牽涉在內。

被親生兒子殺害,凶案之後,冤魂死而不散,一縷怨氣牽動周遭山川陰靈,群起活動,終於導致了往後多年霧谷村的慘劇。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發生這種事?」

阿雪該是聽明白了,但卻明顯地不願意相信,更難以理解人性為何會丑惡到這種程度?發生這么悲慘的案子?

對所有人來說,這應該都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對於金漢良尤其是。他並不是那種殘忍凶暴的狂徒,那次殺人,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是希望能夠換取以後的平穩生活,但沒想到鑄下大錯,親手殺害未曾謀面的親生母親,更種下了日後的不幸因子,被封鎖在霧谷村中,連妻子都喪生於鬼物群。

看著他跪在地上,掙扎著往前爬,試圖抱著母親雙腿痛哭的樣子,便是我也能感受到那種深切的悔恨,阿雪更是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多看。

那些原本眼神蒙朧、動作渾渾噩噩的霧谷村民,也像受了某種刺激,眼中漸漸有了神采,看著這一幕,或是嘆息,或是流淚,仿佛回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

群眾在周遭的數百鬼物也是一樣。當怨氣消減,由本來受到影響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不少鬼物開始慢慢往外退走,有些甚至當場就冉冉消失。

就只有大叔,他不知何時退到一旁,斜斜背靠著一株樹木,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切。我不知道這些事有什么好笑,但出現在他臉上的那種表情,除了冷笑,我找不到別的形容方法。不管怎么說,危機已經解除,更於藏在霧谷村的寶物究竟是什么,我想我已經明白了。

「娘,你原諒我,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真是豬狗不如……」金漢良槌胸頓足地痛哭著,和身旁不住用力磕頭懺悔的父親相比,是另一種悔痛的表現,而他所說的話,另一邊也完全聽進去了。

沒有任何枉死者的不安、痛苦表情,曾經有半邊是骷髏的面孔,現在臉上只剩下溫柔而平和的笑容,用一種幾乎是神聖的寬恕口吻,撫慰著兒子的悔痛。

母愛,有時候真是一種沒道理的偉大東西,千里迢迢追蹤而來,就是為了奪回被丈夫抱著走的兒子,雖然慘遭橫死,亡靈卻仍對此念念不忘,可是,這么深的怨氣,在見到兒子後又立即煙消雲散。

「孩子,娘親不怪你,你……是娘親的寶貝。」

白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發,傳遞著母親的愛心,輕柔的動作,仿佛正散發著聖潔的光華,那一瞬間,阿雪止住了啜泣,呆呆看得出神,就連我們腳邊的紫羅蘭都盯著這一幕,停下了動作。

愛,可以抵銷怨氣,這也就無怪常常有人整天嚷著:地老天荒,惟愛不滅。在這樣的波動之下,周圍的鬼物不是離開,就是消失殆盡,當最後一個鬼物形影淡化無蹤,婦人的身體也漸漸透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