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紀長澤進屋的時候, 紀父紀母還沒有醒過來。
他進去的時候就聞到了屋內那難聞的味道,應該是夾雜著霉味以及各種味道。
現在是冬天, 紀家窮, 燒不起炭火,兩個老人又都是病人不能吹風, 門窗就緊緊地蓋嚴實了, 這樣一來氣體不通風, 味道自然是難聞。
病人本來就需要在良好的環境下養病, 如今這個環境肯定是對養病沒有好處的, 可這已經是紀家的小孩子們能給爹娘最好的環境了。
紀長澤面不改色, 仿佛沒有聞到這難聞的味道一般, 坐在了床邊, 伸出手開始給二老把脈。
這一路上,一到了晚上神醫醒過來,紀長澤就開始跟他學習醫術。
他是真的聰明, 但也是真的勤奮, 學了一路來,雖然還比不上神醫,也沒有從醫的經驗, 但也比起普通的大夫來說不差了。
把脈的結果讓他微微皺起的眉放松下來。
還好, 身體雖虛弱,但也只是稍微傷及根本,等到好好休養,就能慢慢養回來了。
把脈完畢, 他又輕輕的將兩個老人的手放回破舊的被褥里,剛剛放回去,原本沉睡的紀父微微抖動了一下眼睫,緩緩睜開了眼。
因為門窗緊閉而昏暗的環境里,紀父眯著眼睛看了面前人半天才認出來,這是自己的大兒子。
他病得太久了,每天昏昏沉沉的,思緒早就不清,看了紀長澤好幾秒,突然吐出長長的一口氣:「是老大啊。」
「爹,是我。」
紀長澤見他掙扎著要坐起來,連忙伸出手扶著老人家靠坐在了牆邊。
紀父一雙眼滿是混沌,臉上卻帶著笑,因為虛弱說話時也有些含糊不清:「又夢見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啊?你弟弟妹妹們……撐不住了啊。」
「我已經回來了。」紀長澤知道他意識還不是很清晰,抓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讓他感受溫度:「爹,您摸,我是老大,我回來了。」
紀父眼中露出了困惑神色,隨即又滿臉頹然的搖搖頭:「別哄我,我知道,這是夢。」
「不是夢,我真的回來了。」
「爹,我跟您說,我進了軍營,做了他們的賬房先生,每個月都有錢拿,我還請來了神醫。」
紀父還是不太相信。
紀長澤也沒去非要讓他信,輕輕拍拍他身上,溫聲道:「爹,您先躺著,我出去要盆熱水給您擦擦身上。」
紀父見兒子要走,有些焦急的啊啊叫了兩聲,伸出手抓住他,含糊道:「別走,別走了……我和你娘不要大夫了,你別去找大夫,就在家里,護著你弟妹……」
見他意識不清,紀長澤順著他的意沒出去。
「來人。」
他這么一喊,外面始終站在門外保護他安全的一個護衛立刻就推門進來:「大人。」
原本還拉著紀長澤的袖子不放的紀父眯著眼看過去,見到護衛身上的鎧甲,當即嚇得拉著紀長澤往後縮。
「兵爺,是兵爺……」
如今世道亂,叛軍多是禍害百姓的,有時候朝廷的軍隊也會跟著來搶奪一些財務,像是侯將軍那樣嚴正下屬,不讓他們禍害百姓的到底還是少數。
見白發蒼蒼的老人嚇得身子一個勁的抖,紀長澤連忙把他擋在身後,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安慰:「爹,別怕,這是我手底下的護衛,不是兵爺,也不是來咱們家搶東西的。」
那護衛知道自己嚇到了老太爺,連忙往門後邊站了站。
紀長澤一邊安撫著逐漸安靜下來的老人,一邊對著他擺擺手:「你去燒熱水來,我要給我爹擦身子,多燒幾盆。」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銀子丟了過去,見那護衛接住了,才道:
「再讓他們去村里找找,看誰家有沒有干凈透亮的屋子,能不能租給我們幾日,我家的環境有些不適合養病,還有,去村里問問誰家有干凈衣物,我爹娘能穿的那種,花錢買來。」
別的不說,這里細菌肯定不老少。
而紀父紀母身上的衣物也都是破破爛爛。
這不怪幾個孩子,這已經是他們能給爹娘最好的了。著
「是。」
護衛小心翼翼遮著自己身上盔甲移出去。
紀長澤知道紀父神志不清,就一直坐在床邊哄著他,等著熱水來了,又一點點幫他擦身子。
期間紀母也醒過來了幾次,都是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紀長澤,又叫了一聲老大,笑了笑,便又睡了過去。
紀長澤知道,他們肯定不是第一次夢見自己的大兒子了。
而且也定然感受過狂喜與夢醒後的失望。
於是這才對他的存在如此淡定。
幫著紀父擦完了身子,又給他換上了干凈衣物,他這才端著一盆水出去。
見外面的幾個孩子正站著那又膽怯又渴望的望著自己,紀長澤笑著對五丫招招手:「五丫,你來。」
五丫是個很瘦小的丫頭,小小的年紀臉上卻沒什么嬰兒肥,眼睛倒是跟六丫一樣,又大又亮。
見哥哥叫自己,連忙怯怯上前。
紀長澤示意護衛端著一盆熱水進屋,然後蹲下身,溫聲對著她道:「我方才幫爹擦了身子,娘是女子,我多有不便,你去幫娘擦擦身子好嗎?」
五丫點點頭:「好,我之前也幫娘擦過身子的。」
「里面有一套干凈衣物,你幫娘擦好了,叫娘換上那套衣服,可以嗎?」
小小的女孩又連忙點點頭。
紀長澤見她如此,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去吧,我們在外面等著,要是娘沒醒過來又搬不動,我再去請來別人幫忙。」
五丫進屋了。
紀長澤一扭頭,四個小蘿卜頭都是眼眨也不眨的望著他。
不對,也不都是小蘿卜頭,至少紀三弟也不算是其中最大的,卻長得都比他們高,只是瘦了一些。
他見紀三弟眼中已然沒了之前的排斥,就猜到肯定是師父對他們說了什么。
「我方才叫護衛去借了村中一戶人家的屋子,又讓他們去找了轎子,一會兒轎子來了,便將爹娘送到那去養著。」
「讓爹娘換地方養病倒不是因為家中簡陋,而是家中屋子也沒個排煙的地方,不好放炭火,我已拜神醫為師,爹娘病著,無論是通風還是保暖都十分重要,如今他們病著不好挪動,只能先租住別人家的屋子,等過段時間二老養好了身子,我們再去縣里。」
紀三弟張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到底沒說,只是撇嘴看向了一旁。
紀二弟對紀長澤卻是十分仰慕,雖然也有點膽怯,倒是沒有什么懼怕,直接問道:「大哥,我們去縣里安家嗎?」
「正是。」
紀長澤招手讓二弟過來,見他來了,輕輕拍了拍他有些瘦弱的小肩膀:「我如今還是軍中賬房,也是將軍善心,才允我回來探望你們,等到安置好了,我還是要隨大軍前去西北的。」
一聽到這番話,幾個孩子都微微張大了眼。
最小的六丫更是小心翼翼的上前走了幾步,稚嫩聲音哀求道:「大哥,你能不能不走?」
「六丫乖,我如今是軍中人,不能不走。」
紀長澤沖著她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哄道:「你們安心在縣里等著,待我興國得勝,我自然會來接你們。」
紀三弟張張嘴;「你就不能帶上我們嗎,我也想要打仗。」
紀長澤看他一眼,見他雖臉上滿是憤憤,仿佛還對自己有所抱怨,但眼底藏著的卻是不安與不舍。
他到底是個小孩子,剛剛等來了依靠,這依靠便要走了,怎么可能不怕。
「你若是想上戰場,我便為你請個武師傅,到時大哥不在,你就好好跟著武師傅學,若是學得好,我便送你入軍中。」
紀三弟臉上這才露出了一點高興來,略帶著點得意的揚起下巴,自得道:「我定然能學得好的,我力氣天上便大。」
紀四弟始終安靜的看著他們,紀長澤卻沒忽視他,而是望著他道:「二弟與四弟便學文,到時我請來師傅叫你們也好,送你們去學堂也好。」
五丫和六丫便只能請女師傅了。
這個世道便是如此,在他還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時,能做的就只有先順應下來,否則吃虧吃苦的還是這兩個女孩。
紀長澤的一番話算是給家里的幾個孩子定了心。
等到五丫出來,轎子也到了。
紀父紀母不能受風,他便直接叫護衛砸了牆,抬著轎子進屋,將兩個還昏沉著的老人抱進了轎子里。
最小的六丫讓紀長澤抱著。
幾個孩子身上都披了對他們來說過於厚重的大氅,跟在轎子兩側。
這大氅在他們看來不是厚重,是暖和。
轎子穩穩當當的被抬著進了一家附近的農戶。
紀二弟一直跟在紀長澤身後,看著轎子進了那家院門,看著那個院子的主人,一對也算是紀家本家,該叫他爹娘一聲叔嬸的夫妻臉上帶著討好諂媚的笑站在門口迎接。
這對夫妻中,丈夫曾經去做過生意,賺來了對村里人來說有很多的銀兩錢財,之後便蓋了這一座在整個村里看來都十分豪華的大宅子。
對於紀家的孩子們來說,這一家人便是村中最富有的了。
而如今,他們卻這樣熱情的對待著自己。
望著前方抱著六丫,穿著厚厚大氅正與那對夫妻溫和交談的紀長澤,幾個孩子心底都升起了濃濃的安心。
他們知曉,從此之後,那艱難日子便算是徹底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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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父紀母被擦身子,又被抱上轎子,又被抬著走了一路,自然是有感覺的。
只是兩人意識模糊,想法也都十分零碎。
紀母就想著,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被抬著進了一個地方,那是棺材吧?
但是家里哪里還有錢買棺材。
誒,肯定是底下的孩子們咬牙買的。
想到這里,她艱難的睜開眼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旁的紀父。
紀母在心底嘆氣一聲。
誒,看來丈夫是跟她一塊死了,也是跟她一起合葬。
他身上的衣服倒是干凈,從來沒見過。
一定是幾個孩子湊錢給他們買的,也是想著他們下黃泉路穿的好一點。
紀母心里酸酸疼疼。
這些孩子費這個勁干什么,有這個錢,何必花在他們兩個死人身上。
他們還那么小,錢應該留下來自己花啊。
轎子晃啊晃的,紀母的思緒也晃啊晃的。
她想,自己都死了,為什么還有意識。
又想,身上不知道為什么特別的暖和,也沒了那種聞習慣了的酸臭味。
可能是因為死了,所以人就又干凈了?
這倒是挺好的,她喜歡干凈,只是卧病在床,不想勞累孩子,便沒說過想要擦身子。
晃啊晃的,紀父也迷迷糊糊醒了。
紀母見他睜開眼,沖著他一笑,虛弱道;「他爹,咱們這是不是要下陰曹地府了?」
紀父本來就也不是很清醒,聽見紀母這么一說,再左右看了看。
哦……他們是在一個轎子一樣的東西里。
他們這是什么身份,怎么坐得起轎子。
紀父立刻就想到了之前見過的棺材鋪子里的紙轎子。
不愧是夫妻,他的腦回路和自家娘子的一樣。
「這些孩子,費這個錢。」
他含含糊糊的說著,眼睛要睜不睜。
兩個老人達成了共識,知道自己死了,不用再成為孩子們的拖累,就閉上眼繼續睡了過去。
紀父再醒過來時,是被紀母叫醒的。
「他爹,他爹,你醒醒。」
紀父腦子里還留著自己已經死了的想法,一邊想是不是已經到了地府了,一邊睜開了眼。
然後就見著紀母身上干干凈凈,頭發也被梳的整整齊齊,衣服都是新的,撐著身子望著自己。
他疑惑地也微微撐起身子,這才發現自己身體不像是之前那樣無力,好歹能撐起身子了。
環顧一圈,懵逼了。
屋內大的很,床邊還放著一個火盆,里面燒著一看就很昂貴,他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炭火。
再看看他們蓋著的被褥,全都是全新的,暖和的不得了,人躺在里面簡直舍不得出來。
兩個老人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暖意,哪一年冬天他們不是在冰冷和嚴寒中入睡的。
這,這里是地府?
地府的待遇這么好嗎?
若是真的這么好,那幾個孩兒也下來多好,至少他們不用受苦了。
紀母的想法和丈夫的差不多,她摸著身上蓋著的厚厚暖和被褥,只感覺這里簡直太舒服了。
「他爹,這里便是地府嗎?人死了這么舒服嗎?」
紀父正要回答,屋門突然推開了。
一個十分眼熟的女人端著兩碗粥進來,見到他們都是愣愣的看著自己,臉上頓時露出了熱情的笑,大步上前坐在了床邊。
「叔,嬸子,你們醒了啊?餓了沒啊?快來吃點粥吧,這可是我剛才特意給你們熬得,放了可多米呢,你們看看,這么稠的粥我自家都舍不得喝,可好喝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粥給兩個老人看。
見他們都愣愣的看著自己沒動作,也一點都不介意,笑著道:「你們病著,還沒力氣,我來喂你們吧,都是自家人。」
說著,她就要喂兩個老人。
紀母還是愣著神看向她,滿臉的疑惑不解;「長柱家的,你怎么也死了?」
他們家屋子大,又有錢,按理說不該死才是啊。
女人先是一愣,接著反應過來,捂著嘴笑:「嬸子你說什么胡話呢,我活得好好的,你們也活得好好的。」
這要是別人開口就是一句你怎么死了,她不翻臉才怪。
但這可是紀家老大的爹娘。
出去一趟,回來又有護衛,又有錢,還被叫大人的紀家老大。
他們家和紀家也算是有親,如今紀家又來租她家的屋子,出手還大方,她可不得把這兩個老人伺候好了,好和紀家老大有點交情嗎!
別說是紀母只是一句話,就是紀母真的罵了她,她也一定會滿臉堆笑當做沒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