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九章 盛夏(一)(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4474 字 11个月前

左文軒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復又拱手:「當然,我對秦公的苦心孤詣,是極為尊重的,而世間萬事,原本也是托賴眾多世事洞明之人的總結。可是至少在格物之學上,李先生,它們早就撞在一起了,就如同士農工商的尊卑規劃因何而來?在一開始當然也是出自善意,到得如今,李先生看見造紙發展了,方才承認它的正確,可若不是寧先生的推動,它又能發展多少呢?」

他道:「自古以來,說奇巧yín技鼓勵世人偷懶,說君子固窮,錢不是好東西。因所謂的『天理』而來,我們從一開始就將世間萬物定了傾向了,李先生,人不可偷懶,不可貪財,說起來何其正確,儒家就將它認為是天理了。但在格物學中,天地不仁,萬物有靈,西南只認為世間萬事當中蘊含規律,規律無好無壞、不偏不倚,我們只能用最冷靜的態度去認知規律,才有可能到最後得到好的結果。」

「李先生。在西南,他們造望遠鏡,看月亮……雖然看起來還不是很清晰,但也可以察覺,月亮是一個巨大的石球。他們還觀測大地,發現我們也站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你知道嗎?」左文軒跺了跺腳,「我們住在一個極大的球上。」

李頻笑了笑:「早些年,倒是聽過的。」

「在這個世上,有一片無邊無垠的宇宙。」左文軒也笑了笑,「宇宙八面皆空,其間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圓球,有的是石球,有的還在燃著火焰,我們只是其中一顆石球上的一個巧合,我們幻想天地有意志,天人感應,可實際上,什么都沒有……」

「可世人若都知道了這件事。」李頻道,「那他們怎么活?」

「……誠哉斯言。」這一次,左文軒等了許久,方才緩緩說出這四個字來,隨後又沉默了一陣,似在斟酌,「但我想,到時候他們總會有自己的辦法。李先生,真正的問題是,不管儒學要容納格物,還是格物要兼容儒學,所謂的新儒學,總要解釋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的沖突。這該怎么辦呢?」

兩人說到這一刻,李頻看著對方稍有些疲倦的眼神,此時也想了一陣,隨後道:「文軒今日,似乎並不只是突發奇想過來辯論?」

左文軒含蓄地笑了笑。

「先前從西南過來,常聽人說起李先生的新儒學之說,初時有些疑惑,如今倒大概能夠明白先生的用心。今日說這些話,並無針對論辯之意,只是……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這是根子上的東西,不論最終的結果如何,這等學問根源上的東西,總之是要打一場的,對這一點,先生應該明白。」

李頻點了點頭,他也斟酌了片刻,拍拍左文軒的肩膀,兩人沿著廊道朝前走:「文軒說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是治人的事。從這里說起來,確實沒錯,孔孟之道是為人之學,確實不具備後來罷黜百家的能力,是後來董聖說了天人感應,將天地與君王定為一切法理之基,方有此後儒學的盛世。」

他道:「也是因此,世人也將儒家學問視為治人、治世之學,也如同文軒所說,在這天地世間,人只能聽上一代人總結的經驗,才能變聰明,二十歲前若整天顧著自己的想法,這人讀不好書,二十歲後若沒有自己的想法,不去想為什么,這人白讀了書。這是世間正道。」

「將大家沿襲了兩千年的經驗,說成是聖人之言、是天理,能解決許多的問題。但當然,立恆用格物告訴我們,這些天理,在一些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錯,把一些原本可以有大用的、很復雜的、我們——甚至是聖人一時間看不到的可能,給抹掉了。這是立恆寫在西南刊物上的說法……他也快成聖人了。」

「但是文軒啊。」李頻說到這里笑了笑:「你去到西南之時,年紀已經不小,也早已經過了蒙學,如果讓你來看儒家的學問,你第一時間能夠想到的,它大概是個什么學問?」

左文軒微微蹙眉:「大概?」

「嗯。」李頻點頭,「說個大概,給個簡單的想法。」

「儒家博大,但若只是要概括……」左文軒想了想,「大概是……修、齊、治、平的學問?」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依舊是到了《大學》方才概括出來的說法,『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李頻笑道,「但是你如果要說這個,立恆那邊估計又要批駁了,說你這個是玄學,你看,修身修得好的人,就真能齊家嗎?能齊家的人,就能治國?或者說,治國的人家就一定能齊?治國治得好的,就真能平天下?這些話看起來很有道理,一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是好的追求,但聽著有道理,實際上聯系不大,這就是立恆批駁已久的:玄學。」

他擺了擺手:「他說得沒錯,儒家許多都是玄學,就是看著好聽的大道理,實際上經不起所謂的檢驗。」

李頻說到這里,左文軒瞪了眼睛,倒是愈發迷惑了,他倒是想不到,李頻此時倒先批駁起儒家來了。不過,也是到這一刻,他看見李頻面容嚴肅了起來。

「但是文軒,對於儒學是什么的概括,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如同錢希文錢公曾經所說,他讀儒一生,覺得儒生最該做的,是衛道,我讀書近五十載,我覺得,儒學是君子之學——它是為人之學,甚於治人之學。」

他的話語倒是極為平靜,只是在說著頗為簡單的事情:「孔孟曰仁,仁者愛人,這是做人的學問。文軒,治人之學,因時因勢而改,但做人之學,立恆改不動它。格物之學講究實事求是,講究一五一十,那若他得了天下,將來的世道就不用仁者愛人?大人不用管小孩?老師不教書?qiáng者不用幫忙弱者?你我一生,就不會遇上難過的溝坎?」

「儒學是什么?說孔孟說董仲舒說秦公,實際上,也就是這兩千年來一些老頭子總結出來的、大家伙兒用著還算不錯的經驗之談,文軒,這些經驗之談,都是一代一代廝殺過、留下來的。立恆如今發現了中間的一些問題,他整理出了自己的想法,還做出了西南那樣的成績,很了不得,他要與儒學廝殺,這是新學問的必經之路,但若是說,咱們今天就把儒學全都給揚了,世人就按照他一個人幾十年想出來的經驗開始過日子。過不好的,世人要受苦。他一個老頭子,還真能打兩千年的老頭子不成?」

兩人一面說,一面離開了教學的樓房,沿著有樹蔭的道路朝外走,李頻說得有趣,左文軒也笑了笑:「寧先生倒還不算老。」

「遲早也得是老頭子的。」李頻笑著嘆了口氣,「當然,學問之爭,怕的是有矯枉過正之虞,而且,往往都是有矯枉過正之虞。立恆說要滅儒,聽起來是氣話,實際上是沒有辦法,它是新學問,而且直指天人感應這樣的根基,當然只好打倒再說,打贏了可以慢慢反省,打輸了什么都沒有,這學問之爭,其實倒也與黑道廝殺無異。」

「立恆在西南,已經展示了格物之學的核心,顯出了這套學問最終的博大。文軒,我當年與其決裂,對他的說法做法,有不以為然之處,然而他在西南做出這般成績之後,我若還蒙上眼睛裝看不到,那也就枉讀了這么多年的書,白長了一顆腦子。此後道窮而返,我也只好去想想,儒學到底是什么,格物又到底是什么。文軒,你說,這兩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說到這一刻,左文軒倒是已經明白過來,扶了扶眼鏡:「是……一群老頭子的經驗……與今日一個老頭子的經驗?」

「是的啊。」李頻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儒學是一群老頭子留下來的可以用的經驗,有好的有壞的,今日另外一個老頭子出來,說你們說的不對,我是對的,那就打一架嘛,擺明了,今天這個老頭子壞得很又很能打,最重要的是,他的學問,真的有用,陛下想要格物,我又何嘗不想呢,我又不是傻子。」

「至於儒學的治國、治人之法,年年月月的都在變,並非不變之物。十余年前與秦大人守太原時,世事不堪,對儒學治人之法的局限,我何嘗沒有反省呢?而事到如今,雖然世人偶有誤解,但所謂新儒學,並非為對抗格物而生,真正要對抗格物的,是戴夢微這位老先生,文軒,從有些方面來說,戴老先生才是真正儒生,他對儒家學問非常堅定,並且認為,在兩到三百年的時間上,只有儒學弱民之法,才是最大限度保證太平的辦法,至於說格物之學、又或是眾多的qiáng民之法,初時或能有效,但都將留下巨大的隱患,致使一個國家到不了兩三百年的治世。」

「兩到三百年的太平,夾雜幾十年的亂世,在戴老先生看來,這便是人世規則能找到的極限,所以亂世來了,他想要屈服以就,希望盡快的由亂轉治。這也就是所謂的,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李頻說到這,仰頭一笑:「哈哈!」

左文軒想了想:「先生以為然否。」

「我不知道。」李頻搖了搖頭,「我還沒那么老,沒那么喪氣,我還願意相信天行健,君子以自qiáng不息。雖然寧毅那個老東西可能會將天行健都指為玄學,可我還是願意相信,君子以自qiáng不息。就像我也願意相信,君子以仁,仁者愛人,按照寧毅的說法,這些想法屬於萬物有靈,他沒必要去打,但他又確實可能打倒它,打倒儒學的一切。」

他嘆了口氣:「所以新儒學呢,其實是個喪氣的東西,我們做兩手准備,一方面,倘若立恆那邊真的有問題,我們希望,將來的儒學,不要將他所有的想法都斥為異端,要將格物的經驗都留下來;另一方面,倘若立恆這邊……有一天真篡了天下,我們也希望,他不要矯枉過正,將仁者愛人也一掃而空,這種事,在歷史上,常有發生,但兩千年、成百上千個老頭子的經驗,掃掉一部分也就可以了。這應該也是左公當年,將你們送去小蒼河時的期待……」

左文軒聽到這里,安靜了片刻,拱手低聲道:「那……天人感應……」

李頻一面走,一面也放低了聲音:「陛下都在考慮什么君主立憲了,天人感應,將來吵起來就吵起來吧。只不過學問是學問,文軒,福州的局面到了這等程度,這個事情暫時談不得。你與我聊聊也就是了,倘若被那些言官老儒聽到,你我二人……殺頭之罪。」

李頻說著,笑著將手往脖子上切了切,左文軒也拱手:「自然清楚,若非了解了先生的一些做法,在下今日,也不敢說起這些。」

「我也大概知道,文軒今日開口的意思。」李頻道,「他日有暇,多來我那邊坐坐。」

福建朝廷的權力體系,由於過去的歷史沿革,有自己獨特的圈子。因著秦嗣源、寧毅的影響,君武與周佩天然親近的便是過去秦系的一些謀士,如成舟海、如聞人不二等,至於李頻,因其與寧毅的交情、與秦紹和的交情,也一直都在這個體系的核心當中。但即便如此,位於核心圈層的人,也不見得天生就能非常親近。

左文軒自西南歸來,作為帶隊之人,其實偶爾也受到一定的猜疑,這猜疑的核心,無非是他到底忠於朝廷還是忠於寧毅的問題。而左文軒本身性情也內斂,平時大部分事情讓副隊長左文懷出面,本身是顯得有些邊緣化的,而眼下的這次,卻是觀察了許久之後,第一次與李頻進行學術上的討論。

看似有些離經叛道,甚至有些魯莽,實際上,倒算得上是認可了李頻、以及他所提倡的「新儒學」的信號。

兩人這番討論,已接近學堂的正門處。李頻問及左文軒過來學堂的主要理由時,左文軒倒是搖了搖頭:「只是找文懷那邊,問些事情。」

武備學堂的正門朝著城內一條臨河的長街,這時候已近正午,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蔭,街頭一片車水馬龍的景象,一名仆人已經將李頻的馬車牽了往這邊過來。羅守薇抱著拂塵往前方稍走了兩步,目光一側,路邊停著的一輛灰sè馬車上,車簾陡然晃了晃。

一道寒光刷的襲來!

羅守薇手中寒光一閃,軟劍出鞘。

暗器被揮上天空的瞬間,車簾之中一道身影鼓舞而出,猶如風bào般,轉眼間飛掠而來,朝著李頻勐撲而至。

左文軒將李頻拉向後方,而在前頭,羅守薇手中劍光綻放,與高速飛撲而來的那道身影已撞在一起。

那撲來的刺客速度極快,勢頭也是凶勐異常,普通的武者絕難擋住,但羅守薇在劍凌厲而刁鑽,第一時間直刺眼睛、喉嚨、下yīn等要害,身形則絲毫不退,直接已經是換命的打法。轉眼間,叮叮當當的聲音密集而起,雙方勐的接觸,那刺客無法突破,與羅守薇朝著一旁沖撞開去。

兩道身影在沖撞中卸力,掌劍翻飛中撲出數丈之外。彭的一聲,灰影刺客揮出的袖子砸在路邊的樹干上,漫天的木屑,羅守薇的身影則是蹬蹬蹬的幾下踩著樹干,似要倒飛上天空,而手中的軟劍還在籠罩對方的上半身。這邊左文軒拔出了身後的短槍,一旁,有正下了課的武備學堂學生已經反應過來,抄起路上的石頭沖了過來,警備室里,士兵抄起了火槍。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張揚的大笑在街頭鼓盪而起,刺客身影回撤,高速沖撞,轉眼間撞飛了一名學員,掀開了路邊的攤位,之後擲出數枚暗器。暗器在街邊各處轟然而響,爆開漫天的煙塵,路上趕車的馬驚了,眾人呼喊聲大作,鳴鏑聲大作,羅守薇的身影與那刺客的身影在街頭起落飛撲,而後衛兵沖了出來,在街頭扣動了火槍扳機。

混亂在午時的長街上,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