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十折 彌恨洗冤,孰輕孰重(1 / 2)

妖刀記 默默猴 7107 字 2020-08-28

那是片鎏金脛甲,甲側微凹的曲線滑潤如水,教人想起雪艷青那雙渾圓結實的長腿來。

耿照對這套形制殊異的異邦戰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過細節。若成套披在女子身上,或可略辨真偽;孤伶伶拿出一只部件,反令人沉吟未決,不敢確定是否為雪艷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兩種可能:其一,逃離血河盪當夜,鬼先生始終尾隨在兩人之後,是以知曉埋甲的地點。但這解釋也產生另一個疑點——無論耿照或雪艷青,皆是鬼先生亟欲取之的對象,豈容他倆逃離?既取金甲,後又縱虎歸山,未免說不過去。

第二種可能,即是雪艷青傷愈離開棲鳳館,沿河回到埋甲處,取甲後為鬼先生所執。這么一來,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鑪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天羅香之主是與禁道黑蜘蛛交換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約的權力,連姥姥的一紙手書都能當作通行證,由雪艷青簽署的譜牒,效力或還在姥姥之上。

「雪艷青落入鬼先生手里」的假設令他寒毛直豎,尋思之間,見鬼先生持甲詢問郁小娥,脛甲反轉過來,內里並無革墊棉襯,光滑一片,莫說是鐫刻,連污漬都沒見一塊,驀地省覺:「這甲……是贗品!」

按姥姥所說,雪艷青的金甲內側刻著虎帥絕學《玄囂八陣字》內置的棉革襯墊除了保護身體、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鐫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脛甲雖仿制得維妙維肖,內側卻無虎帥之刻文,絕非由貨真價實的「虛危之矛」所出。

退一萬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艷青,自須准備一套幾可亂真的金甲,否則冷鑪谷中眾目睽睽,斷不能輕易過關。耿照並不知道鬼先生擁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任何東西只消看過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識深處,分門別類貯存起來,與他的虛境異能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連看過的武功都能模仿個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繪制、打造出雪艷青所披掛的金甲,不過反掌間耳。

卻聽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門主若於谷內,還有備用的甲衣,拿來與我交換截蟬指,一塊甲片換一招。至於那名女子,我願意以三招交換,便是現下傳了給你也無妨,當是前訂。」

「六招。」

郁小娥彎彎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膩又甜:「您先傳我三招,連剩下的三招共六式圖譜,咱們屆時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譜。」

「代使做買賣的習慣,我實不喜。」

鬼先生哼笑。「不考慮直接用搶的么?意思也差不多了。喊價若無根據、愛喊多少喊多少,結果就是浪費時間。你當抒發心情,我可氣悶得緊。」

郁小娥道:「您先傳我三招,小娥立時奉上一個極有價值的線報,包管主人滿意。主人聽了若覺不值,盡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

鬼先生來了興趣。「什么線報?」

「主人手中的金甲雖是維妙維肖,與門主所持幾無區別,但仍是贗品。」

嬌小冶麗的女郎眼波盈盈,瞬著彎睫輕道:「此間關竅,於主人可說價值連城。」

「有意思!」

鬼先生撫掌大笑,驀地右手拇指屈起,余四指張如箕爪,翻腕急旋,似揮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卻是變幻莫測,影若搖花。

他並未運使內力,接連變過幾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勁倏凝,貼著郁小娥的鬢邊削過,帶下一綹柔絲,「嗤!」

一聲銳響,桌上瓷燈已遭洞穿,圓鼓鼓的青花腹間留下前後兩枚錢眼大的圓孔,不住汩溢著燈油,室里盈滿豆香。

穿瓷不碎,可見指力精純;而在瓷胎上穿出兩枚圓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燈稍稍位移,亦足以顯示力量之集中。郁小娥目眩神馳,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樣畫葫蘆起來,盡管不能說是毫厘不差,但憑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個七八成,悟性不可謂不高。

只見她袖底幻出連片殘影,正欲戟出,才發現勁力俱扣在拇指上,決計不能如鬼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蟬指』共分五層,」

鬼先生悠然道:「每層屈起一指,真正的勁力扣於屈指間,欲出不出,難以捉摸。我演給你看的招式不過是第一層,以食指發勁卻是第四層的功夫;據說練到第五層時,勁不由指出,屈伸自如,能傷敵於無形間,堪稱是一等一的絕學。」

郁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當中二、三層的招式心訣,便無隔空破瓷的驚人威力。她若想一窺教門無上絕藝,須得拿出夠份量的情報來。

「門主之甲,其後鐫得有字。」

她老老實實交代,模樣無比乖巧。「據說每片都有,須除去甲襯方可見得。」

覘孔後的耿照聞言一凜:「她怎么知道?莫非《玄囂八陣字》的秘密,天羅香的教使俱都知曉?」

心想以姥姥之謹慎,不致如此輕率,轉頭望向蘇合薰。蘇合薰低聲道:「她有個同期入門的姊妹,叫連雲靜,被選入天宮伺候門主。」

耿照想起姥姥說過,曾秘密選拔若干女子,讓她們一人習練八陣字中的一門,卻無人成功,心念微動:「那位連姑娘……現在何處?」

蘇合薰沒應聲,專注望向覘孔,恍若未聞。

耿照開始痛恨起這種隨意翻閱天羅香的日常、都能不經意掉出一地犧牲者的情況。可以確定的是:連雲靜此際人已不在,她修習過某片金甲上的八陣字武學,郁小娥知道甲後鐫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風。

鬼先生不關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見過上頭的刻文?」

郁小娥搖頭。

「沒親見過。是一……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那便是連雲靜了。

耿照看不清郁小娥的神情,只覺她口氣木然,無悲無喜,不禁為那位素未謀面的連姑娘感到悲涼。郁小娥是為枉死的同期姊妹,才下定決心背叛教門,與鬼先生暗通款曲——這么想的話,似也能稍稍諒解她了,耿照卻知郁小娥不是這種人。她的所作所為只為了她自己。

鬼先生對這個情報異常滿意。透過秘閣的烏衣學士,他對天羅香做過極深入的研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獻,從武功到教門源流,了解之透徹,自覺就算向「代天刑典」蚳狩雲登門叫板,也有絕不會輸的把握,才敢伸出黑手,在冷鑪谷中攪風攪雨。而雪艷青和她那出類拔萃的武功,仿佛是天外飛來,與他熟知的天羅香格格不入,對照古木鳶與郁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囂八陣字》自血河盪的聯心會後,雪艷青便不知所蹤,重傷的蚳狩雲也隱匿起來,使他的暗樁一直苦無下手的機會。鬼先生確信直到雪艷青離開冷鑪谷,蚳狩雲該是未能視事的,否則以這位大長老的城府,非但不會教她做出伏擊將軍、自招死路的莽撞之舉,怕也不讓前往血河盪,以免雪艷青又中他人算計。

天羅香的武力與頭腦,由此被隔絕在人力難越的禁道兩頭。實力號稱「七玄第一」的天羅香,從那時起便埋下了滅亡的種子,只消把握機會,擊殺兩人中的任一個,天羅香即為囊中物,再無可忌憚處。

鬼先生思考著雪艷青潛回冷鑪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痴,不通世務,從小在半琴天宮內長成,身邊沒了蚳狩雲,說不定連吃飯穿衣也不會,絕不能在谷外孤身盤桓,而不露絲毫形跡。

與她一同墜河的耿照好端端現身三乘論法,鬼先生第一個念頭便是耿照將她藏了起來;然而蓮台崩塌後,監視符赤錦、橫疏影,乃至鎮東將軍那廂的報告無不顯示,並沒有如雪艷青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里隱匿休養的痕跡,這人似乎就此消失,仿佛不曾存在過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於谷中的細作,始終未能提出有力的證據或反證,厘清雪艷青的行蹤。現在他則有了另一個選擇。

「代使此說,確值六招《玉露截蟬指》」

鬼先生又恢復了敬稱,當然是刻意為之。他知道在受制於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對郁小娥來說異常刺耳,但她若太過得意,就輪到他心里不舒坦了。「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譜。你若能為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讓你練成這一招。」

指指了桌上的瓷燈。

「金甲不在谷內。」

郁小娥面無喜色,波瀾不驚,垂眸道:「此甲僅只一副,門主從不離身,谷內亦無備品。您開出這般條件,是成心不教小娥啦。」

練成《玉露截蟬指》第四層固是絕大誘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樹葉來得香甜。郁小娥盡量委婉地表達不滿,點出這份提議的不切實際。

「你家門主是真不在呢,還是假裝不在?」

鬼先生聳聳肩,一派滿不在乎的模樣。「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說,若她真回了冷鑪谷,必不是走定字部這條路。」

「對您來說,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條禁道,六名代使了。諒必不難猜罷?」

鬼先生不理會她露骨的諷刺,取出一張數折陳紙,紙質粗劣,像是泡過水再曬干似的皺巴巴,邊緣起毛,仿佛稍一搓便要碎裂開來。「你家門主失蹤之前,與這人走在一塊兒。你見過么?」

郁小娥攤開粗紙,眉目一動,半晌才低垂眼簾,輕道:「沒見過。」

「他現在的頭發,應比圖上短得多。數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侶,匿於蓮覺寺。」

鬼先生笑道:「他與鎮北將軍的千金在三乘論法上比武,雙雙埋在蓮台下,如今想見,也已遲了。你持此圖在冷鑪谷周圍打聽,你家門主若曾悄悄潛回谷中,多半是這廝打的掩護。」

「小娥明兒便著人去辦,您盡管放心。」

她裊裊娜娜施禮,模樣乖巧極了。

鬼先生可沒忒容易打發。

「你需多久的時間,才能確認金甲在不在谷里?」

郁小娥本想說「三天」櫻唇一歙,見糊紙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獰光,那是如野獸般飢渴的目光,全無道理可講,若不能滿足嗜血的,牠會毫不猶豫把同行者當作餌食。少女定了定神,從容道:「後日寅時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候大駕,除了將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將報告尋甲的結果。」

鬼先生笑起來。「那便是明兒夜里了,我很期待。」

著好衣褲,從錦幄下摸出一只三尺來長的包袱,縛在背上,看似兵器一類。郁小娥暗忖:「原來他是使刀劍的。」

依寬度推斷,該是刀而不是劍,心思飛轉,福了半幅道:「小娥送您出去罷。」

鬼先生嘖嘖兩聲,揮手道:「代使,咱們都不是小孩兒啦,省了高來高去,豈不甚好?」

身影一晃,消失在撥步床幔後,想來是與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徑而出,速度卻快上了幾倍不止。

郁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間,再揚起時迸出「叮鈴鈴鈴」的脆響,取了枚小巧晶瑩的水精鈴鐺。

那水精純凈透明,在燈暈下閃著黃金般的光華,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膩所賜,清楚看見鈴鐺的水精肌理內,夾著縷縷金絲,印象中無一種礦物符合這樣的特征,仔細一想,又覺與三奇谷瀑布圓宮內的煙絲水精有幾分神似,暗暗納罕。

奇的是:鈴聲一動,地道里的石英礦脈也跟著發出共鳴,「叮鈴鈴鈴」一路傳響,自頭頂掠過,刮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隨著鈴聲遞嬗,石英礦脈隱隱發出淡金光華,興許鈴鐺也是以相同的材質制作,才有一樣的振頻。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間,即在她房內。」

一指耿照背後。他想起來時路上有扇暗門,再回頭蘇合薰已不見,霎眼之間,覘孔內多了條窈窕勻稱的漆黑衣影,但聽蘇合薰躬身道:「代使,我見外頭有人——」

郁小娥一跺腳:「怎么才來?快追,瞧他走得哪條禁道!」

蘇合薰微一欠身,倏又無蹤。郁小娥繞著撥步床連轉幾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么東西,耿照會過意來:「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無遺落的首飾或衣物,以查明身份。」

心知良機稍縱即逝,循密門回到地面,果有座獨院還亮著燈。

院里左右兩廂加前後進,少說有七八間房,耿照不知郁小娥的閨房在哪兒,本想挾持一名天羅香弟子逼問,誰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內,竟無使女於廊間走動,右廂三房內斷續傳出銷魂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紙,見房內一具汗濕的赤裸女體跨於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動作推斷,所施展的「天羅采心訣」正到緊要關頭,攤在床榻上的精壯大漢無不是青筋浮露、瞠目流涎,離死也不過就三兩步的距離。

不明就里之人,眼見為憑,此間活脫脫一窟,養的全是些不知廉恥的下賤女子;看在耿照眼中,這座小院卻是郁小娥的練兵場,是她提升定字部諸女的武功根底,以期能趕上內四部的依憑。耿照絲毫不覺場面香艷,只看到定字部上下秣馬厲兵,滿滿地透著郁小娥的野心。

左廂則全是演武場地,陳列各式長短器械,推開門縫,就著月光見牆上地上布滿斫痕,處處是打斗痕跡。天羅香的武功多於拳腳之上,罕使兵器,遑論鞭銅錘等重兵,此地必是郁小娥著下屬與綠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師精進,補本部武藝之疏。

在鬼先生闖入前,郁小娥便於此間親自押陣,督促底下人提升內功罷?姥姥若見得,說不定要感動得流淚。比之腐敗糜爛的內四部,這才是天羅香真正的中興基地啊!

耿照無有贊嘆的余裕,急忙掠至後進,見一間寬敞舒適的大房還亮著燭照,悄悄掩入。房里略有些凌亂,幾上攤著簿冊,研好的墨尚未全干;換下的外衫披在屏風頂上,由尺碼看應是郁小娥的閨房無誤,卻沒有肚兜羅襪之類的貼身衣物,顯然主人並非不愛精潔,倉促間還是有分寸的,只是過於忙碌,或起居無人照應,難以面面俱到。

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橫疏影的書齋、卧室長年都是這樣,忙於政務的女子同時還要維持外表光鮮亮麗,個中辛苦外人實難想像。況且比起夏星陳的閨房,這兒非常好了,她那才真個叫慘不忍睹,誰看了都不好意思說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見染紅霞。耿照強抑焦躁,翻著屜櫃幾凳找暗門,可惜從外觀看來,這宅院本無設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鏡覘之類,將房內動靜傳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棄,正要掀開床板,心頭忽生異樣。隨著內力枯竭,碧火功凌駕尋常內功的五感優勢,只剩以內息改變眼瞳構造、日積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聽覺受的影響則最為嚴重,不能運使功力之時,雙耳所能覺察的范圍、程度等,幾與過去未練碧火功時無異。

而先天胎息的感應卻是若有似無——並未完全消失,也無法如過往般,將感應的觸突鋪天蓋地撒出去,纖毫畢現,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宮能察覺到蘇合薰的存在,卻無法確切指出「藏在何處」即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遠超常人,往斷腸湖送劍之時,於雨中察覺妖刀萬劫的存在,甚至還在武功遠勝過他的染紅霞之先。此際佐以一絲淡淡靈覺,仍是搶在來人前頭,感覺到對方已至;由極細極微的跫音衣響、呼吸溫澤推斷,他甚至知道來的是誰。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動,搶在來人之前起身,一撣袍襟,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推門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頭尋思,豈料抬眸便見思慮里的那人,還以為眼花了,眨著一眸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看來人走運時,當真擋也擋不住。我正可惜著,怎就走脫了你這么個寶貝,沒想又送上門來啦。」

這話有戲謔有揶揄,既輕佻又隱帶一絲威嚇,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卻留意到她本要跨過高檻的綉鞋閃電一縮,將嬌小的身子留在門牖外,明顯是有幾分忌憚的。

當日在蓮覺寺,耿照接連斬殺冥渾屍老、大頭鬼與五名鬼卒,從集惡道的刑台上將她救出的畫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說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猶烈,牢牢印在心版上。在她看來,內功驚人、手持異刀大殺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級數的人物,她早絕了報吸功之仇的念頭,在瓠子溪畔見他身受重傷不省人事,才會喜出望外,以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盤算,挑了他的手腳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一身渾厚的內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訣來,固是妙絕;誘使盈幼玉那蠢丫將人提進天宮,不管最終是誰撂倒誰,於她只有好處,沒什么壞處,指不定還能逼出姥姥,亦是一著好棋。

但她並不想在四面無援的情況下,獨對神智清醒、行動自如的這個人,尤其是她剛剛才知曉他最近干下的豐功偉跡。郁小娥捏緊掌心里的水精召鈴,若有什么萬一,還能喚蘇合薰代擋一刀,爭取時間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眾人齊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際莫說郁小娥,隨便哪個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將自己擺平,所幸郁小娥一來不知,二來似還留有蓮覺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脫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聲質問:「人呢?你藏到哪兒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這樣會害我以為,是我闖進了你的地盤,周圍全是你的人,只消你發一聲喊,我便跑不掉了呀。」

耿照從沒這么恨過她不是漱瓊飛之流的腦殘,只好更加賣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兩眼,冷哼道:「……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惡道眾鬼來,哪個要厲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間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憚他的刀法內功,沒想過硬碰硬,咯咯幾聲,故作嬌態:「可惜你武功再厲害,總不能將冷鑪谷掀翻過來。找不著二掌院不打緊,要驚動了八部分壇,天羅香傾巢而出,便是蟻群也能咬死獅象,何況是蜘蛛?你說是不是,典衛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變,這下倒不是作偽。卻見郁小娥從袖里摸出那張陳紙,小心翼翼打開,怡然道:「我說呢,區區蓮覺寺的小和尚,怎有這般武藝!典衛大人既能接連殺敗鼎天劍主和文武鈞天,怕對集惡道還留了一手,未顯實力。」

紙上繪著耿照的圖像,卻是赤煉堂大太保雷奮開當日傳遍水陸各大碼頭的懸紅。

那圖雖是倉促印就,卻描得維妙維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筆。只是耿照在流影城時並未削發,圖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樣;下山數月間屢經風波,心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際面相也無畫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氣。

郁小娥蝸居冷鑪谷,對谷外事漠不關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時,未將二人與轟傳武林的論法擂台想作一處,只道老天有眼,將吸走大半內力的仇家送了回來,教她清清這筆爛帳。

直到鬼先生出示懸紅,又提及三乘論法一事,郁小娥才驚覺自己拾獲的這雙男女簡直奇貨可居,把染紅霞當作門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銅,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自身的價值。

她並不打算這么做。交易的條件須得重議,非是一記《玉露截蟬指》第四層便能揭過。但比起染紅霞,被她兜入內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寧是此際更為緊要的關鍵。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盡善盡美,若非雲靜曾偷偷告訴過她鐫刻一事,再給郁小娥十只眼睛,也看不出脛甲的真偽。況且著甲不能不加里襯,塞入棉革,誰還看得出有無字刻?

鬼先生自以為從她口里得到線報,殊不知真正套了話的,是郁小娥。

偽甲已臻完美,破綻有等於無,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說甲內的鐫刻——自身。這也能解釋何以門主甲不離身,平日絕少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字刻。

雲靜沒告訴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義,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蹤影前,她們都沒再談論過這事;為她點出一條明路的,仍舊是鬼先生。鬼先生總以糊紙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廣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這樣的人,都很有權勢,雖然追求至高的權位永無極限,但郁小娥不以為金甲所藏與權勢有關。

其次是財富。金環谷金碧輝煌,坐擁銀錢鉅萬,同樣求利無有饜足之日,然而押富貴於一副鎧甲,就算甲中有寶藏圖,未免舍近求遠。以利滾利,更有效、更保險的門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絕非是這種幼稚無聊的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