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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室內,一面玉制立屏風後,南康公主展開桓大司馬親筆書信,從頭至尾看過一遍,思及背後用意,當下冷笑出聲。
「大司馬要攜六郎君和七郎君還姑孰?」
「回殿下,正是。」
送信人坐在屏風對面,一身藍色深衣,頭戴進賢官,腰舒絹袋,下綴一方青玉。面容俊朗,氣質儒雅,正是桓溫帳下長史孟嘉。
知曉南康公主深惡郗超,擔心後者一去不回,桓大司馬左右思量,干脆派孟長史走這一遭。
孟氏世居江夏,是吳地高門。
孟嘉祖上曾任東吳司空,其本人則為當朝名士,才具頗高,深得庾亮、褚裒、桓溫等人的賞識。
因其心胸豁達,行事磊落灑脫,少有同人交惡,在朝中有不錯的名聲。請他過府送信,南康公主縱然心存憤怒,也不好過於為難。
「除此信外,大司馬還說了什么?」南康公主問道。
「大司馬言,世子身受重傷,需長期調養,姑孰不利於養病,不日將送世子還於建康府內。」
接走桓偉桓玄,再送桓熙回建康?
南康公主挑眉,隔著屏風冷笑更甚。
「二公子呢?」
「二公子仍留在姑孰,隨大司馬駐軍。」說話時,孟嘉下意識蹙緊眉心。
他知曉此事不妥,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身在桓大司馬幕府為官,總不好當面拆台。
南康公主沒有出聲,重新翻閱書信,心中思量一番,開口道:「如此便依大司馬之意。只是時間倉促,六郎君和七郎君年紀尚幼,恐經不起旅途波折,需得多做准備。」
「殿下所言甚是。」
以當下的醫療條件,垂髫孩童都易夭折,何況虛歲方才兩歲的幼-兒。
對於南康公主的話,孟嘉深以為然。
「大司馬率大軍啟程,一路之上必定鞍馬勞頓,車殆馬煩。婢仆恐將照顧不周,需得馬氏和慕容氏隨行。」
聽聞此言,孟嘉神情微頓。
桓大司馬只言接回兒子,並未明示要不要順帶上妾室。可南康公主的話確有道理,比起婢仆,自然是生母更能盡心照顧。
孟嘉不好擅自做主,只能道:「仆不好決斷,尚需請示大司馬。」
「無礙。准備尚需時日,孟長史可暫返營地,詢問清楚之後遣人來接。」南康公主收起冷笑,語氣變得溫和。
「諾。」
事情辦完,孟嘉起身要走,不想被南康公主叫住。
「孟長史且慢一步。」
「殿下可有吩咐?」
「日前有鹽瀆美酒送至府中,我不善飲,藏之無用。今日贈於長史,方不負此等佳釀。」
孟嘉十分喜好杯中物,時常酣飲,卻能酒醉不亂。聽南康公主說府中有好酒,不由得有幾分心動。
然而,這些美酒可不是好收的。
「來人。」
不待他開口婉拒,南康公主已令婢仆將藏酒取出,送上孟嘉乘坐的馬車。
「僅是一份薄禮,還望孟長史莫要推拒。」
和聰明人說話最簡單。
南康公主沒有當面道明意圖,孟嘉也能猜到幾分。
思及朝中形勢,對比桓大司馬的種種行事,又想起桓容和桓熙等人的言行舉止,並未掙扎多久,孟嘉已作出選擇,當下正色道:「仆謝殿下美意。」
孟嘉被世人評價「溫文儒雅,心胸豁達」,不代表他真的餐風飲露,不會為自己和家族考慮。
在他看來,早年的桓大司馬的確雄才偉略,有豪傑之態。如今卻好行陰-謀-詭-計,終究落了下成。
再者說,棄嫡子而重庶子本就容易招來非議,還做得如此明顯,實非明智之舉。
如果庶子有才也就罷了。
偏偏事情相反,自桓熙、桓濟再到桓歆,個個無才無德,心胸狹隘,首鼠兩端,終究不是可投效扶持之人。
桓溫幕府中早有微詞,只是礙於桓大司馬之威,無人肯當面提及。
南康公主以美酒為引,試圖為桓容招攬這位名士。
效果比預料中更好。
孟嘉欣然應諾,哪怕為了家族,也不會拒絕這根橄欖枝。
「孟長史客氣。」
見孟嘉收下這份「薄禮」,南康公主笑入眼底,語氣更加溫和。
客室內的氣氛愈發顯得融洽。
南康公主不打算立即將孟嘉挖去鹽瀆,只望能先結一份善緣。
有他在桓大司馬身邊,遇事好歹能提前警醒,好過之前睜眼瞎一般,凡事都被蒙在鼓里,事到臨頭才手忙腳亂。
桓大司馬萬萬不會想到,以孟嘉代替郗超實屬瞌睡送枕頭,正中南康公主下懷。
這個牆角挖得異常順利,半點障礙都沒遇到。
孟嘉輕車簡從而來,拉著半車美酒而去。沿途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徑直出城返回軍營,反倒沒有引來任何懷疑。
郗超出言提醒,桓大司馬卻是搖頭。
「孟萬年好飲酒,世人皆知。此事不足為奇。」
自信了解孟嘉為人,明知酒是南康公主所送,桓大司馬依舊沒放在心上。郗超開口兩回都沒半點效果,反被桓溫疑心猜忌同僚,最終只能閉口不言。
如果知道事情被郗超言中,桓大司馬十成會後悔今日大意。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
以桓容的話來講,自己調的火鍋料,再辣也得涮下去。
送走孟嘉,南康公主令人撤去屏風。
「阿麥,喚馬氏和慕容氏來見。」
「諾!」
阿麥躬身退出,南康公主展開書信細看,不禁冷哼一聲:「桓元子終歸是桓元子,這是要算到骨子里。」
少頃,廊下傳來一陣腳步聲。
馬氏和慕容氏出現在門邊,不敢直接走進室內,先福身行禮。
「進來。」南康公主放下書信,命兩人入內。
兩人心下生疑,愈發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回憶今日言行,唯恐是哪里做錯引得南康公主不滿。
「奴拜見殿下。」
在南康公主面前,兩人不敢稱妾只敢稱奴。
馬氏如此,慕容氏亦然。
「坐下吧。」
南康公主無意同她們為難,也不打算賣什么關子,直言道:「夫主送來親筆書信,有意將六郎君和七郎君帶去姑孰。」
聞聽此言,兩人反應迥異。
慕容氏當場如遭雷擊,臉色發白,嘴唇顫抖,好似聽到喪鍾一般;馬氏先是震驚不已,繼而生出一絲恐懼,恐懼背後卻有興奮,夾雜著死灰復燃的野心。
將兩人的表現看在眼中,南康公主輕挑眉尾。
馬氏的反應在預料之中,在宮中時,她見多這樣的女子,貌似聰明實則蠢笨。懷抱著不該有的野心,稍有火星就能點燃。倒是慕容氏比想象中聰明,明白此去必定不善。
歸根結底,慕容氏出身鮮卑貴族,見識過家族爭-權的血-腥-殘-忍。聯系到桓熙目前的狀況,再蠢也會明白此舉代表什么意義。
正因明白她才害怕。
怕得面色慘白,冷汗浸濕脊背,渾身抖如篩糠。
「殿下,六郎君身子不好,恐不經旅途勞頓!」
慕容氏壯起膽子,豁出性命開口。
世子是殘廢又不是死了,哪里會眼睜睜看著位置被奪。何況還有二公子和三公子在一旁虎視眈眈,她和兒子用什么去爭?
這就是個泥潭,卷進去休想-抽-身。
桓偉剛能說話,她又是慕容鮮卑出身,真去了姑孰,不死也會淪為桓玄的擋箭牌,哪里還能有命在!
「殿下,殿下救命啊!」
慕容氏越想越是害怕,竟然當場哭求起來。
「慕容氏,」南康公主打斷她,「此乃夫主之意。」
「殿下……」
「夫主決定之事,無人可以更改。」南康公主沉聲道。
「何況,夫主有心親自教養實為榮耀,你如此哭求豈不是辜負夫主好意?」
慕容氏咬住下唇,彎腰跪伏在地,明白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不由得淚如雨下。
馬氏靜靜的跪坐在一旁,斜眼看向慕容氏,心中有幾分不屑。
富貴險中求。
不爭不搶不冒風險,哪里會成為人上人。
胡人終究是胡人,上不得台面!
「殿下,奴請隨七郎君同往姑孰。」
和慕容氏不同,馬氏對世子之位富有野心。
之前是沒有機會,不敢輕易生出妄念。如今機會送到眼前,難道還要向外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