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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沉,銀月初上,盱眙四面城門關閉,籬門坊門接連落下。
百姓散去,西城市坊恢復寧靜。
店家接連收起幌子,掛起窗板,架上門栓。
白日里的喧囂和熱鬧盡數消失,空曠的長街陷入黑暗,僅余州兵巡城路過的腳步聲。
刺使府內彩燈高掛,酒香和菜香越來越濃,伴著琴瑟之聲,在夜色中不斷發酵,引人沉醉。
虎女趴在窗前,看向燈火通明的院落,側耳傾聽規律的鼓點,笑道:「阿姊你聽,像不像北邊的戰鼓?你說客人會是什么身份,會不會也是從北邊來的?那樣的話,桓刺使是不是……」
熊女沒說話,幾步走到虎女身邊,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打斷她未盡之言。
「阿姊?」熊女疑惑轉頭。
「之前那童子說過,刺使府將設夜宴。」熊女拉著虎女回到榻邊,回身合上木床窗,語重心長道,「客人身份如何,你我不曉得,也不該隨意猜測。」
「阿姊不好奇?」
「好奇?」熊女突然嘆氣,用力點了一下虎女的額心,「早前還叮囑過你,謹言慎行!你答應過我什么?這才過了兩個時辰就全忘在腦後?」
「阿姊,我沒忘。」虎女面露窘色,「不過就是好奇。你放心,以後絕不會了。」
「還想有以後?」熊女皺眉。
「阿姊——」虎女拉長聲音。
「阿妹,這里是刺使府,你我要侍奉的是長公主,一舉一動都需謹慎。臨行之前,阿父阿母千叮萬囑,不求你我馬上立功,至少不要惹來麻煩。不然的話,阿父和兄長投身州軍,恐也將受到牽連。」
「我看桓使君不像這樣小氣之人。如果這般小肚雞腸,也不值得阿父投效。」
「閉嘴!」熊女真生氣了,「我說的話你全當耳旁風?剛叮囑你要注意言行,竟連使君都編排上了!」
「哪有?」虎女不服氣,但見熊女表情嚴厲,不禁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反嘴。
「可知道錯在哪里?」熊女繼續道,「如果再不知道收斂,我會給阿父書信,並向長公主殿下和桓使君請罪,送你回阿母身邊!」
虎女慌了。
「阿姊,我知道錯了,再不敢了!」
「真的?」
「真的!我發誓!」
「言出必行,記住!」
「恩。」
虎女用力點頭,思量方才言行,不覺冒出一頭冷汗。
被胡賊擄去,幾度死里逃生,神經始終緊綳。隨家人南逃幽州,生活漸趨安定,乍然收到桓使君賞識,有機會入公主幕府為女官,難免有幾分飄飄然。
熊女的話猶如當頭棒喝,讓她瞬間清醒過來,心中一陣後怕。
「阿姊,我錯了!」虎女認真懺悔,「今後絕不再犯!」
熊女點點頭,握住虎女的手,正色道:「阿父常講祖先之事。你我雖非郎君,仍肩負重任,不能墮了祖先名聲。入刺使府是第一步,侍奉長公主殿下,得殿下信任是第二步。此事不易,恐還存有危險。如不能齊心共力,未必能給家人帶來榮耀,反而會惹來災禍。」
虎女回握熊女,手指用力,無聲許下承諾。
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絕不想再過!
上天慈悲,賜下大好機會,她發誓一定牢牢抓在手中,絕不會行事莽撞,更不會再有今日之舉。
姊妹倆互相打氣,想到今後的路,心志愈發堅定。
廊檐下,一名身著短襖的婢仆站起身,隔窗看向室內,眸光微閃,繼而轉過身,無聲無息離去。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婢仆伏身跪在廂室內,復述姊妹倆的對話,一字不差。
南康公主微微頷首。
李夫人笑道:「如此來看,倒是聰明的。」
「今日已晚,明日用過早膳,讓她們來見我。」南康公主站起身,雙手攏在身前,長袖輕振,金線綉成的花紋流光溢彩,點綴的祥鳥似要振翅而飛。
「諾!」
婢仆恭聲應諾,退回廊下。
「阿妹,該去宴上看一看了。」
說話間,南康公主踩上木屐,一步步走向回廊。
李夫人嫣然一笑,柔聲應「好」,起身快行兩步,裙裾翻飛,似水波流淌。
今日是客宴而非家宴。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便入席,卻不妨礙在側室觀察,掌握想知道的一切。
「阿英帶人去過酒窖,該辦的事都已經辦妥。」李夫人落後南康公主半步,聲音如黃鶯初鳴,隱隱含著笑意,「只是不曉得,秦郎君酒量如何。」
如何?
南康公主微微掀起嘴角。
「酒量再好,遇上阿妹的手段照樣會醉。」
「阿姊莫要拿我取笑。」
李夫人口中「抱怨」,眸底的笑意分毫未減,借長袖遮掩,輕輕握住南康公主的小指,引來對方一瞥,笑容愈發嬌艷。
兩人穿過一座石橋,走近宴客的廂室。
朦朧的樂聲瞬間清晰,兩名頭戴方山冠的樂人立在堂下,手持包裹絹布的鼓錘,一下下擊打鼓面,動作整齊劃一,鼓聲震撼人心。
汗水順著臉頰滑下,樂人仿如未覺,同時躍步而起,鼓重重擊落。
咚咚兩聲,琴瑟笛音先後加入,舞樂進-入-高-潮。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駐足片刻,沒有驚動婢仆和樂人,悄聲走進左側廂室,安坐下來,傾聽隔壁動靜。
「阿姊,這里。」
李夫人移開一盞三足燈,現出可移動的牆板。手指敲了敲,兩指寬的木條被移走,透過長方形的空隙,隔壁的一切盡收眼底。
「阿妹怎么曉得?」
「這宅院是朱氏建造,並經相里氏改造。」李夫人輕聲道,「阿麥整理廂房時,我特地讓阿英四下查看,可惜沒有發現。郎君知道後,特地派人來告知有這個地方。」
「哦?」
「這是老規矩。」李夫人倚向南康公主,笑道,「在成漢時,無論宮中還是文武宅邸,宴客的屋舍都會這么建。早年間,有前朝工匠傳人流落成漢,自言機關技巧不及相里氏半分。如今來看,實非虛言。」
小巧的擋板同牆壁渾然一體,選取的角度十分刁鑽,很難被人發現。
李夫人刻意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別樣的魅力,似和煦的暖風拂過心田,酥酥麻麻,道不出的美妙。
南康公主掃一眼擋板,拍拍李夫人的手背,沒有出言。
酒過三巡,舞樂開始變化。
激昂的鼓聲漸消,代之以纏綿琴曲。
數名舞女飛旋而入,烏髻堆雲,風鬟雨鬢。彩裙飄飄,柔腕高舉,舞動間彩帛飛揚,似有花香縈繞。
酒香、花香、美人香。
燭火搖曳,如夢似幻。
美人妖嬈,柳眉嬌唇,纏在足踝上的銀鈴時而清脆,時而發出顫音,愈發引人心動。
秦玒看得目不轉睛,只覺耳根發熱,胸腔里似燃起一把火。
秦璟當場蹙眉,抬頭看向桓容,眼神中帶著詢問。沒有得到「回答」,低頭看向羽觴,只覺今日酒水的確醇厚,卻有些不對勁。
自己的酒量不差,飲不到十觴,為何有了醉意?
察覺到秦璟的視線,桓容沒有馬上迎上去,而是下意識避開。轉頭後又覺得不妥,再開口就顯得刻意,干脆當做不知道,端起羽觴一飲而盡。
說起來也奇怪。
以他平日酒量,五觴之後既有醉意,現下已過七觴,醉意全無,反而越喝越清醒。
心理作用?
桓容搖搖頭。
事情想不明白,只能暫時拋開。如果真有海量,無論原因如何,今後就不用擔心醉酒被下套,算是件好事。
一曲結束,舞女沒有立刻退出,而是原地飛旋,將彩帛裹在身上。繼而福身下拜,得桓容允許,輕盈走入席間,代替婢女執勺舀酒。
「敬道盛情,璟不敢忘,請飲此觴!」
秦璟端起羽觴,邀桓容共飲。
眼角眉梢暈染微紅,笑容稍顯肆意。氣質由冷峻變得狂放灑脫,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
這樣的秦璟十分少見。即便是當日表白,也未曾如此。
想起偶然聽到的話,桓容咬住腮幫,端起酒觴一飲而盡。酒水入喉綿軟,滑入腹中才感辛辣,濃烈之感在腹內蒸騰,不斷涌至四肢百骸,整個人都開始發熱。
秦璟接連舉觴,黑眸幽深,似兩顆黑瑪瑙。酒意形於外,笑容愈發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