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雲羅】第九集 煙雨如絲 第六章 浮生鋒雨 難言命數(2 / 2)

江山雲羅 屠龍勇士 10606 字 2020-09-28

「噗……」槍尖入肉,一貫到底。羅陽輝雙目赤紅,以八千對五千,占不著絲毫便宜,又調下卞關守軍一萬,苦戰三日,如今才能擒拿住韓鐵甲。

鐵塔般的大漢已筋疲力盡,連站都站不住。即使倒在地上,依然橫著長槍,似乎在說:「想過去,便從我身上邁過去!」羅陽輝氣極,命軍士拉起韓鐵甲,以三桿長槍釘入他的身體,像一副支架將他懸空撐在地上,才略消心頭之恨。只是韓鐵甲早已氣絕,勾起的嘴角仍在譏諷著羅陽輝,似乎反反復復,用沉厚的聲音在羅陽輝耳邊咆哮著念叨:「我五千打你一萬八,我五千打你一萬八……」一行人趕赴至江州,韓鐵衣與陸玉山早早聯手,把控了江州的局勢,又安頓好前來投奔的昆侖派後輩以及各個家族。同門相見,得知昆侖派已遭不測,紛紛感傷不已。

兩日之後,吳征,祝雅瞳與陸菲嫣也安然來到。這一路艱難險阻,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唯一不敢面對的便是林錦兒,不想師娘見了他雖先哭了一場雙目紅腫,卻堅強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要替你師父看著你重振昆侖!」一邊讓梁玉宇去籌備他的登基大業,一邊馬不停蹄地,昆侖一系碩果僅存的眾人聚集在一起,要對將來下一個定論!

「在涼州的看法,至此我也沒有改變。我知道你們有很多質疑,可是我依然堅持!」吳征開門見山。

「大秦是各家根基之地,江州富庶又據天險,足以倚仗。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背井離鄉?」陸玉山雙目一翻,慍怒道:「賢侄,各家以昆侖派為主干,如今昆侖派已倒,倒在何處?你要去盛國,莫不是又要重走老路不成?」「呵……陸伯伯不會以為憑一個江州就能立國吧?這里四戰之地,就算富庶又有天險,依然是一處絕地。只消四面圍定,不攻自破!」吳征直言道:「就算咱們有翻天的本事,又能立國多久?十年?二十年?明知必死而不改其道,我不做這等蠢事!而且,陸伯伯,因我一人之故,已連累諸位甚多。前往盛國雖仍將受制於人,但盛國既肯接納於我,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也正因他們羸弱,故而用得著我們。去擔憂盛國鳥盡弓藏那是不知道猴年馬月,也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事情。咱們到了盛國,可以重新扎根,彌補元氣。將來即使有變,不過君臣之間的矛盾,不至像如今連累所有人。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看似最蠢,實則最為平穩,對在座所有人都最有好處的選擇。」吳征言之鑿鑿,韓歸雁低聲向身旁陸菲嫣道:「陸姐姐,你說句真心話,吳郎的選擇你認為如何?」陸菲嫣尚未開口,粉面已紅,低聲道:「他這等重情義的性子,就不是當皇帝的料子。他不是上天選擇來一統江山的男人,卻是我選擇的男人。」「定下不改了?」「絕不更改!」「我們若不願追隨呢?」「緣聚緣散,悉聽尊便,小侄無可奈何。」「先奉梁玉宇為皇,不久之後取而代之,也是一代帝君,你不再考慮考慮?」「嗤……陸伯伯,我只願各家的子孫福澤綿長,至於當不當皇帝,我是不願的。皇帝的子孫動不動便自相殘殺,哪來的福澤綿長?」「哈哈哈,好,好,好。老夫最怕你被權勢沖昏了頭腦,還能如此冷靜,不愧是昆侖掌門!」陸玉山大笑起來道:「什么時候動身去盛國?」「越快越好!」吳征精神大振,在座的諸人,軍以韓家為主,余者便都看陸玉山眼色行事。陸玉山原來早已動念,障礙可謂掃除得干干凈凈。

「那就明日吧。」韓鐵衣點了點頭,頗見欣慰道。

「嗯?這么快?」吳征吃了一驚,這么多家族舉族搬遷不是小事,哪有明日就能動身的道理。

「世道紛亂,誰也不會把東西全放在一個地方。」陸玉山拍了拍吳征的肩膀道:「你在涼州定下的事,與老夫不謀而合,這一段時日來,若不是為了等你,老夫早就去了盛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離開山勢延綿的蜀道轉坐馬車,吳征這一段時日來連遭打擊,又身心俱疲。入了盛國之後,一家上上下下總算有了安穩的時光,他也坐在馬車里休養身體。祝雅瞳在車廂內陪伴,卻忽然咦地一聲道:「讓大家停下。」鑽出馬車,只見官道遠遠來了一名老人,初看時還只有綠豆一點大小,幾個眨眼便來到眼前。老人精神矍鑠,目蘊神光,掃視之下向祝雅瞳道:「祝丫頭,老夫迎迓得還不算遲吧?」祝雅瞳暗自啐了一口,道:「費先生親自來迎,什么時候都不算遲的。」「外公。」倪妙筠驚喜連連,忙上前見禮。

「哈哈哈,還是祝丫頭會說話。陛下稍候將至,想來也不算遲了。只是沒想到你們的腳程這么快,否則還想在江州迎你們。」費鴻曦拉起倪妙筠道:「現下不是時候,待回了金陵再說不遲。這些年,苦了你了……」諸人心中一驚,這位便是天下第一高手費鴻曦?而據他所言,盛國陛下也要來此?張聖傑歸國之後,費,花兩家拿出先帝遺詔,有了遺詔,又有這兩家支持,張聖傑榮登大寶,欒楚廷期盼的盛國內亂並未發生。而吳征要率眾入盛的決定也早早就經由倪妙筠傳到了張聖傑耳中。

依腳程看,韓克軍等人剛入江州,張聖傑便已動身離京,因此才趕在漢口附近相見。

不一時便有龍旗招展,急速趕來!張聖傑身著龍袍,頭戴皇冠,竟然極為庄重,遠遠地道:「吳君遠道來此,朕不甚之喜!特輕車簡從,吳君莫怪。」「陛下隆恩,吳征受之有愧。」「閑話休提,請吳君隨朕回金陵!」府邸是早就選定了的,雖略有些陳舊,卻十分寬敞,足以讓吳府上上下下住得舒服。

玉蘢煙幾已記不得在宮外的時光。沒有了皇宮的處處富麗堂皇,事事勾心斗角,一時之間,她依然沒能從慣常的迷茫不知何處中醒覺過來。

新家的屋瓦用的是灰色的陶瓦,已有些破舊,這幾日來還來不及整治。吳征雖念叨過改日空了就換成新的青瓦,也比不得皇宮金碧輝煌的琉璃瓦。臨時擺放的簡單陳設,每一天都在更換。祝雅瞳擔起了采買開支的職責,誰缺了什么,哪些不合意需要買新的款式,一樣樣地清清楚楚。

「咱們家雖比不得從前光景,可一點銀兩還不缺。前廳是門面,多花些銀子是該當的。後院都是自家人,奢侈現下不許,將就那也不許,都要用自己合意的!吳府上下不能叫人瞧不起!」自孩提起便基本失去了自由,玉蘢煙並不清楚祝家與吳府從前是什么光景。但看祝雅瞳這么端庄典雅的貴婦人,雙手叉腰指指點點,落魄之時還一副趾高氣昂的驕傲模樣,卻實在覺得說不出地溫馨。

「玉夫人,這些便夠了么?祝夫人著小的再來問一遍,特地吩咐了,玉夫人從前在宮中,若是有想要的物事,務必要辦到,也請玉夫人萬萬莫要委屈了自己。」自來了金陵之後,吳征整日整日地早出晚歸忙得焦頭爛額,同行的還有韓歸雁。府上的家事便都落在祝雅瞳與陸菲嫣身上。與其余人不同,玉蘢煙久居冷宮十分怕生,即使心中對府上諸人頗有親善之意,依然有些怯懦,平日大都把自己關在房里,偶有在院子里相見也只是含笑點頭,便急急垂首離去。祝雅瞳心細如發,特地遣了趙立春前來伺候。

趙立春如今擔任吳府的總管事,這段時間卻把大多數的精力全放在玉蘢煙身上,也讓玉蘢煙的不適減少了許多。

這一屋子人個個都了不得,比之從前後宮里的娘娘論樣貌絲毫不遜,甚至猶有過之。至少玉蘢煙深知自己昔年艷蓋後宮,到了這里那是絕對艷蓋不了。論心計,更有不少厲害角色。可這么多不簡單的女人湊在一起,居然也沒後宮的爾虞我詐。偶爾聽見韓歸雁與顧盼不對付地拌嘴,也就是爭個嘴上便宜罷了。

「真的夠了。」玉蘢煙忙不迭地慌張搖頭,柔荑揪著衣袖道:「我不想給大家添麻煩,這些東西也已足夠合用。麻煩和……和祝夫人說一聲,足感盛情。」「是。小的這就去回報,采買來了立刻給玉夫人送來。」趙立春點頭哈腰,伺候人的本事那是真沒的說。

「且……且慢……」玉蘢煙猶豫起來。

整日躲在房里不出門,除了怯生之外,更多的原因還在韓歸雁身上。肖家一族滿門抄斬的慘案,執聖旨的便是韓克軍!玉蘢煙心地善良,深知韓克軍在皇權之下沒有抗旨的可能。可肖家一門老幼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入宮為妃之後,二十年來唯一的心願便是替肖家報仇雪恨,即使身在冷宮亦從未放下過連吳征要帶她出宮都沒能打動她。

直到梁興翰身死……仇敵死了,壽終正寢。玉蘢煙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在宮中苦熬了二十年究竟為了什么。壽終正寢,算得上報了仇么?當然不算!可是仇敵已死了,又能怎么辦?不,還有,韓克軍,韓鐵衣,韓歸雁,韓家的人手上沾滿了肖氏一族的鮮血。我……我要報仇……玉蘢煙顫巍巍地提筆,在紙上寫寫畫畫道:「去幫我買些葯材來……稟報祝夫人,人人奔忙辛勞,我沒用,只能幫大家熬些湯葯補補身子……」她寫了又塗,塗了又寫,似是在糾結葯材的配方,反復幾回,才終於重重拍下筆桿,嘶啦一聲低頭將紙張奮力甩給趙立春道:「就這些吧……」趙立春眼睛一亮,大喜道:「玉夫人配置的葯膳,定然是大補元氣,小的這就去。」趙立春剛背身,玉蘢煙便伸出了手欲要拉拽,半途又如遭火燒般縮了回來。待一無所覺的趙立春離開小院,玉蘢煙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淚也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蒼老的韓克軍已是風燭殘年,這個人當年不住地拋出令牌,高高在上地讓肖氏族人一命嗚呼。也是這個老人,帶著府上所有人平安抵達盛國,吳征對他更是畢恭畢敬。還是這個老人,他有個美麗,健康,性感的女兒,吳征板上釘釘的原配夫人,內宅之主!

玉蘢煙深知吳征待韓克軍多么尊重,又對韓歸雁多么疼愛。一邊是苦求不得的仇人,一邊又是畢生難再有的家。玉蘢煙左右為難,已不知反反復復糾結了多少日。

「讓我再任性一回,他快死了,再不動手,又是一個壽終正寢的仇人……肖家的血仇,總要有人來償還!」玉蘢煙珠淚如雨,強撐著嬌軀爬起。終於站立的身姿似是下定了決心,可搖搖晃晃的又似風中殘燭,隨時將熄。

吳征每日忙得不可開交,但每逢午,晚兩頓飯時,他一定會回到吳府。

初來盛國,府上人等俱都不易。無論如何,一天里固定兩回陪伴她們,那是萬萬不能少的。

吳征與韓鐵衣,韓歸雁結伴回府。三人的身材俱都高大,今日看起來心情都不錯,有說有笑,夕霞的金色光芒照得他們拖出長長的影子,又顯得腳步沉重,頗為疲累。

飯菜幾在三人回府的同一時刻便流水價般擺上了桌,用餐者也都守時地提早前來等候。有了吳征以身作則,吳府上下人人都將這一團聚的時刻當成府中第一要事。

也許難以持久,但在初至盛國人生地不熟的時刻,一頓簡單的日常膳食的確是絕佳的方式。

韓克軍正閉目養神。涼州之行無比艱難,老將耗費了無數心力,將他存余不多的生命之火又燃去了大半。如今更顯蒼老,有時走路都要人攙扶。

「爹……」韓歸雁震了震精神,走到父親身後力道適中地替他揉起了肩膀。韓克軍的衰老人人看在眼里,作為女兒,無論多累都要在他面前保持良好的狀態,以盡孝道。

「嗯?都回來了……」韓克軍喉中痰音極重,又咳了兩聲才拍著韓歸雁的手道:「不用,不用,快些坐下,用膳了。」幾字一句,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軍中虎將也被年歲折磨到了這種地步,見者無不覺得凄然。而涼州掌兵,也已是他此生最後一戰。

「是。」韓歸雁鼻尖微酸,在韓克軍身邊坐下。

「誰安排的飯菜?」吳征回了府像是倦鳥回了巢,興高采烈道:「樣樣都有人喜歡,嘖嘖,我看咱們家第一份生意,還是開酒樓好了!」祝雅瞳挺了挺胸,得意道:「我安排的,怎么樣,是不是不比你差?」府上人丁著實不少,不僅要葷素搭配,不少人還來自川中,需得安排幾道口味重的菜餚。一頓頓地安排下來,還要不重樣,讓府上諸人吃得滿意,花費的心思著實不小。

陸菲嫣聽得掩口嬌笑。兩人配合了多日頗有天衣無縫之感。祝雅瞳為了些許小事志得意滿也不是第一回,可每次做來,都讓她忍俊不禁。

祝雅瞳總是活力十足,半點都沒有吳府實際最高掌權人的樣子。按道理,吳征對疼他疼到骨子里的娘親定然是言聽計從。想不到祝雅瞳不搶吳征半點權力,反倒心甘情願地做好繁雜的後勤之事。從前的祝家主在新生的吳府里威勢不顯,可任何時候看見她樂觀的模樣,不僅讓人心安,更能掃去許多陰霾。

「對了,今日的事兒辦得如何?」「萬事開頭難,沒有那么快。」吳征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菜,先皺著眉搖搖頭,又一挑眉毛道:「不過還好,事兒挺順,能這么順利下去,說不准能早上個十天半月的。」「嘻嘻,了不得!」祝雅瞳往吳征碗里夾了兩片肥羊道:「家中的事情,你莫要擔心,有你師姑幫著我,出不了任何亂子。今日連你玉姐姐都說要來幫忙了呢!」「呀?那真是不勝之喜!」吳征一愣,喜出望外地看著玉蘢煙,滿臉都是笑意道:「金陵雖非故鄉,也是個繁華大都,多出來走走看看,比關上屋子里好上不知多少。待這一段時日忙碌完了,我來安排,全府一道兒好好游覽三天!」一家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玉蘢煙射來,驚得她剎時面紅過耳,趕忙低下頭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怯生生道:「我……我看大家都這么辛苦,特地熬了些湯葯,給你們補補身子,我這就去拿。」「這種事讓下人做就好了……」吳征話剛出口,玉蘢煙急著打斷道:「不是不是,不成的!」她臉上潮紅未褪,連連搖頭擺手,似乎甚是激動,片刻後才自覺失態,又垂首吶吶道:「每個人的葯膳不同,不能亂吃。」「好。果然玉姐姐心細。」吳征微笑點頭,鼓勵她莫要害羞。

玉蘢煙不敢直視吳征的目光,急匆匆地小跑離開廳堂。心慌意亂之下連腳步都幾乎不穩,哪里留意得到背後吳征面色漸漸凝重,連帶著整個廳堂都沉寂了下來,有人擔憂,有人疑惑,有人不明所以。只是感覺自離開大秦之後,吳征心性情緒無論再怎么盡力樂觀,骨子里俱都不佳。他這一沉下臉,廳堂里的氣氛便顯壓抑。

從前在成都吳府,可從未有過這般模樣。

吳征很快警醒過來,勉強笑了笑道:「對不住大家,這里……會有些事情,處置起來不難。咱們按平日里的就是了,無妨,無妨。」一看就與玉蘢煙有關,這位陌生,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沒人擔憂,但看吳征頗為緊張的模樣,此事恐又無法善了。

「用飯吧,一邊等她就是了。」韓克軍點了點吳征的頭,灑脫一笑,又凄然搖頭道:「既願埋骨異鄉,又何須諸多顧慮。」「是。」吳征低聲應和,隨即也灑脫起來,朝玉蘢煙離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復雜得難以言喻。

玉蘢煙裊裊娜娜地移著蓮步,她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諸味齊來,直讓人都有些恍惚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恐慌到了極點。即便如此,久居皇宮之中自有一股貴氣,行走時臀胯左右搖擺,頂得薄薄的紗裙柳葉般隨風輕顫不已。如此身段姿態,加諸了正憂慮無限,因恐慌難安自然而然細眉深鎖,香唇緊抿,嘴角下撇的楚楚可憐,誰人見了都要升起無限憐惜,將她好好寵溺之意。

葯膳早已分盅備好,熬煮了許久每一盅都有大補元氣的功效。有些適合女子,可美容養顏,有些則適合男子,可固本培元。保管人人都喜歡,只需去取來與眾人分食即可。除了一盅。

比之葯膳調理,以葯材中某個部位配置毒葯,神不知鬼不覺,才是玉蘢煙的拿手好戲。也是肖家留給她的傳承,正因這份傳承,才讓舉族覆滅的血仇無論何時都縈繞在她心里,從不曾忘卻。

進了後廚,玉蘢煙讓仆從們在外等候,才足下發軟地癱倒,大顆大顆的汗珠自頂門發根處冒出,不一時便順著額角滾落至發梢。那嬌喘吁吁,汗透津津,滿面潮紅的模樣,極易讓人浮想聯翩……「不能,不能再減了,至少,至少要讓韓克軍血債血償。」早間曾備下了三份葯膳,幾乎不費多少氣力便減成了兩份。韓歸雁當年不知出生了沒?千錯萬錯,孩子是沒有錯的。且她是吳征良配,更是吳府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吳征不僅是喜愛她,往後更有許多地方要仰仗於她。韓歸雁萬萬不能有事……第二份是留給韓鐵衣的。他似乎也是無辜的?可肖家無辜的死難者難道少了么?還有那些淪為奴婢的女眷,無辜者難道少了么?玉蘢煙反反復復,躊躇了許久……韓鐵衣近來與吳征走得甚近,兩人似乎在籌劃什么大事。玉蘢煙雖幾不露面,久居皇宮看人看事自有一套道理。來到金陵之後,吳府看似安定了下來。實則真正不需操心的,僅有寥寥數人,譬如尚未成年的顧盼,譬如那個昏迷不醒的尼姑,譬如被關押著的燕國公主,譬如無甚本事的自己。

吳征焦慮難安,幾至日夜殫精竭慮!吳府上下能人雖多,具統兵之能的大將之材也就韓氏兄妹二人而已……韓鐵衣幾與韓歸雁一樣的重要,堪稱吳征的左膀右臂,他也不能有事……玉蘢煙心中也明白,與韓鐵衣不過一面之緣,可不知怎地,對這位相貌俊秀得堪稱漂亮的儒將,竟有一股發自心底的熟悉與親切。此情何來不得而知,玉蘢煙只知自己打心眼里不想害了他。

韓克軍已是風燭殘年,混吃等死,看著也時日無多了……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要他一人償命已是大大便宜了韓家……玉蘢煙尋找著借口安慰,鼓勵著自己,堅定地朝著那盅特殊的葯膳伸出手去,一觸盅身,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小弟聰明伶俐,韓克軍中毒身死之後他一定會猜到是我干的!他會怎么看我?會不會趕我走?會不會原諒我……玉蘢煙不敢想下去。這事兒只消做了,就是對吳征巨大的傷害。可仇人就在眼前,若是不做,又如何給肖家列祖列宗一個交代?玉蘢煙深感自己身上套了一層又一層的枷鎖,不敢,也不想掙脫。

為了復仇而在皇宮中苦熬的孤寂日子,幾乎燒盡了生命里的一切。若不是吳征突然闖進了天澤宮,現在自己定是枯骨一具。吳征給予自己的,不僅僅是冷宮中沒日沒夜的念想,以及撩撥心弦的悸動。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險來到天澤宮,這幾年來幾乎恩同再造。

最落魄,最艱難之際,吳征也沒有忘卻了玉蘢煙。一路歷經艱險至此,這一座剛剛開始煥發生機的府邸,正欣欣向榮,每一處都讓玉蘢煙深深眷戀,更舍不得離去。

造化弄人,恩人與仇人居然是同在一處屋檐之下極親密的伙伴。

抉擇之兩難,幾如抉擇斷去哪一條手臂……海樣深的血仇是這許多年來刻入神魂的執念,而蹉跎半生之後,從前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就像枯萎的鮮花不再盛開,與眾不同的吳府是無法割舍的眷戀。

玉蘢煙艱難支撐著自己站起,整理好心緒,將盛給韓克軍的小盅抓起,放好,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只取他一人的性命以報肖氏一族血仇!韓克軍死,此仇從此一筆勾銷……「來人,幫我端上去。」仆從們端起一個個托盤向用膳的廳堂走去,玉蘢煙又是一陣懼怕:撕破了臉皮之後,小弟會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韓歸雁那一邊……他一向講道理,在府上做主的更需講道理……可有些時候,他也有些蠻不講理……恍恍惚惚中已回到廳堂,玉蘢煙低著頭道:「小小心意,請諸位品嘗。」不知是為了褒獎她的用心,還是為了更好地寬慰她的緊張,吳征身邊的位子已空了出來。

男女的葯膳分開,玉蘢煙一一親自端上,唯獨韓克軍那一盅又有不同:「韓老將軍用的也有些不同,以溫補為主……韓……韓老將軍請慢用。」「多謝。」韓克軍深嗅了一口感嘆道:「老夫一貫愛用葯膳。葯味兒大多人不喜歡,老夫卻覺得是異香撲鼻!玉姐兒這一盅前所未聞,倒要大快朵頤!」「且慢。」玉蘢煙剛在吳征身邊坐下,聞言心中一驚急忙阻止,頓時又覺自己失態。此刻已顧不得這些旁枝末節,她妙目望著清澈又冒著清香味兒的葯膳湯,又打量著韓克軍須發皆白的蒼老容顏,心中忽有股萬事皆休之念,面上現出哀戚與厲色道:「你……你不准喝!你不配喝!就算……就算……你不配!」百感交集,千回百轉的念頭全數糾結在一起。玉蘢煙又氣又急,熱血上頭,意識漸漸模糊,望向韓克軍的怨毒目光漸漸失神,脫力暈去……廳堂里旋即亂了起來,只見吳征一手扶著玉蘢煙,一手從韓克軍面前取過小盅,才徹底放下心來一樣,一身汗透衣襟,也已幾乎脫力,緩緩道:「前因後果,我大致說與你們聽……梁興翰登基不久發生了件大事……侍御史肖英韶犯了事,肖家被滿門抄斬……」怒火像烈陽臨於頭頂炙烤著己身,焚人欲裂。悔恨又像酷寒的深淵沒過了腰際,錐冷刺骨。只有後心里一股暖融融的溫和氣息徐徐入體,護持著胸口一點心火不滅,更讓寒暑交加的身體漸漸舒適,漸漸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玉蘢煙在一個機靈中驚醒。視線漸漸凝聚,正是自己熟悉的小屋,四角里放置了冰塊,清涼宜人。一身汗濕的衣物也不知被何人換去,不僅清爽,更似是精心挑選過。

以素白為底的對襟款式有些庄重,亦含孝意。袖口與領口的淡粉色著在她麗質天成的身上,頗有幾分曖昧之意,大異素白的庄重。不過若留心一看,淡粉之於素白衣襟的袖口與領口,頗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花片頂上的那一抹嫣粉。

玉蘢煙左右打量,向著嘩嘩的水聲望去,只見吳征擰干了一面方巾,又取了只水杯,笑吟吟地坐在她身邊道:「還有些頭暈?」已許久未曾見到吳征這般真心的笑容。眉宇舒展,目帶笑意,闊口咧開,毫不掩飾地展露一嘴發亮的白牙。比之近來時不時魂不守舍的強顏歡笑,不知舒心幾許,好看幾許,竟讓渾渾噩噩的玉蘢煙看得一呆。

「有些難受……」玉蘢煙陡然念起此前之事,心中黯然,珠淚忍不住滾了下來。

「無妨,無妨的……」吳征及時將她抱在懷里,以方巾擦去淚痕道:「心里有事該當說與我聽,從前在皇城里你不願連累我,不說也就罷了。現下到了這里,若還瞞著我,今後還怎生過日子?」玉蘢煙不及去辨認吳征暗藏的情話,哭泣止不住道:「我不知怎么說……」「若能委婉,那便委婉些。不能委婉便直說,大不了咱們吵一架最多了,還能怎地?夫妻之間過日子,上至帝皇,下至平民百姓,可不都是如此么。」吳征心疼地道:「早說開了便是好事,韓老爺子有話要單獨與你說。」「啊?」玉蘢煙吃了一驚,抬頭望向吳征,見他一臉如釋重負的欣慰,不明所以。她隱隱然猜到吳征可能知曉了什么,冷然道:「他為什么叫見我?」「有些事,從前說不得,現下就沒什么顧慮了。韓老爺子有滿腔話語,正要與你說一說。他與肖老爺子的交情匪淺,就算後事也可互相托付的!」什么?玉蘢煙聽吳征說可交托後事,又不明韓克軍要見自己之意,心中忽起一股沖動!正是如此,從前的顧慮現在已不復存在,說了出來又能怎地?分明是韓克軍對不起肖家,自己正當義正詞嚴!可她生性的倔強里,又自有一股柔弱,一想要獨自面對殺父仇人,滿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幾分懼怕道:「好!不過,小弟你能不能陪著我。」目光里幾近哀求,吳征一想內中隱情,玉蘢煙神魂不寧之下還真的未必支撐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著你!我去請韓侯進來。」韓克軍拄著拐棍,在吳征的攙扶下進了小屋,在偏廳坐好。吳征又扶著玉蘢煙起身,喂她喝了口水,才陪著她與韓克軍隔桌對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腦門也精神一振!玉蘢煙有吳征陪伴壯膽,當下咬著唇瓣,直視韓克軍的雙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將他殺了。只是她那目光里凄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這人,就凶不起來。」吳征心中暗笑之時,韓克軍先拱了拱手道:「敢問,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被說中了心事,玉蘢煙緊咬銀牙,沉聲怒道:「不錯,我是肖初玉!你當年將肖家滿門血洗,肖家少了誰人你自是一清二楚了!」韓克軍釋然地頻頻點頭,渾濁的雙目漸漸空洞,似回憶起了往事,呢喃道:「記得,每一個人,我都記得。老肖剛正不阿,老夫一向與他相善,也是佩服的……聖命難違,當年,真的好難……三月的查辦期限過去,我好像老了十年不止……怕不是也折壽了十年。」「你滿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家的冤魂都要來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了你!」玉蘢煙罕有說出惡毒話語之時,韓克軍還不以為忤,倒讓吳征滿臉尷尬。他不敢插嘴,只能目視韓克軍快些說出個中隱情,又拍著玉蘢煙的手,示意她莫要激動。

「不錯。老肖將後事托付與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無能為力……有負重托,甚憾,甚憾。」韓克軍也不願糾纏,從懷中取出一紙已發黃了的書信遞與玉蘢煙道:「老夫愧對肖家,這一封書信原是老肖於危難之時交付於我,現下還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玉蘢煙不知還有許多隱情,聽韓克軍的意思,肖英韶臨危之際還囑托韓克軍後事?不由將信將疑地接過書信展開。

韓君見啟,韶見機一事,或大難臨頭……萬望韓君憐肖家一向忠正良直,若得便宜處,為我肖家延續一份香火。肖英韶頓首百拜!書信保存良好,信上的字跡十分潦草。玉蘢煙幼時得《毒經》傳承,與肖英韶常有接觸,自然認得他的字跡,貨真價實。

「這一回涼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後一次出遠門。」韓克軍悠然道:「從前許多事兒放不下,這封書信也鬼使神差地帶在身邊。老夫當年能做的事不多,知道你身負肖家傳承,找不著你便草草結案,陛下也未過多追究。其實當年,許多人都身不由己,連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寶,容不得污點,更要借機清洗朝中異己,肖家不得其時。他明知老夫與肖家相善,還要老夫領旨,多多少少存了網開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征兒與老夫說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當年陛下始終舍不得殺你,只是囚禁於冷宮要你壽終正寢,怕是已知曉你的身份。他心里對肖家,始終還是懷著一份歉疚的。」玉蘢煙邊看邊聽,越發心驚,她多少了解當年內情,口氣也有所緩和道:「當年你找過我?」「找不著,只知你逃了出去,當時心中還頗多欣慰,肖家終究還有香火傳承,哪想得到你因緣際會,又回到皇城。」韓克軍嘆息不已,念及玉蘢煙在宮中委身仇敵,以羸弱之身尋求報仇之機,失敗後冷宮的清苦,再看她現下來到吳府,也不知於她而言,這一生是喜是悲。

「我只是一屆女兒身,香火傳承?我……我……」肖英韶的親筆信里,的確在懇求韓克軍盡力為肖家保留一方血脈。可是肖家滿門,只剩下玉蘢煙一名女子,又何來血脈傳承。

玉蘢煙說的是自己,卻似刺痛了韓克軍。老人面色猛地灰敗下來,仿佛韓家只剩下了韓歸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後,再無川中韓家,而他喉間哽咽發不出聲來,嘴唇連動之下,吳征讀出了唇語,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陣過後,韓克軍才定下神來,以極緩慢的語聲道:「老夫既在,豈能讓肖家一門忠烈斷子絕孫?忠良之後,無使斷絕!肖英韶是忠正賢良之人,既叫老夫碰上了,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憐我的鐵衣……」玉蘢煙雙目陡然圓睜,絲絲縷縷在靈光一閃間似乎串在了一塊兒,她駭然道:「韓……韓老……」「鐵衣當年只有三歲,他生得不好,一脫娘胎便百病纏身,養在府上遍請名醫,又用盡了靈丹妙葯都無濟於事。你家犯了事之後,老夫日夜焦慮,又恰逢鐵衣病發,眼看不久於人世……老夫拖延到了鐵衣身故,才用他的遺體,去換了你家的一個三歲男童出來。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里,男童的母親就抱著鐵衣的遺體……過了大半月,老夫才尋機取回鐵衣的遺體悄悄下葬,可憐年幼的孩兒在墓碑上連真名都不敢寫……」老人說得聲聲泣血,連吳征聽了都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淚痕。玉蘢煙更是如天雷轟頂,不聞半點哭聲,鼻尖卻已酸得發麻,淚珠涌泉般滾落,顫聲道:「韓老,那……那……韓鐵衣將軍是……是……」「現在的韓鐵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該當認得的。他倒韓家之後,老夫待他視同己出,將韓門家傳所學傾囊相授,從未虧待於他,也算是給老肖一個交代!」玉蘢煙重重捂住了櫻口,脫力倒下順勢跪地,又倔強地支撐著膝行至韓克軍身前道:「小女子險些對恩公犯下大錯,小女子……小女子萬死難辭其咎……」「沒事,沒事……你能明白了就好。都怪這個壞小子,非說這樣才能解開心結,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韓克軍頗覺欣慰,又朝吳征瞪了一眼,喝罵道:「發什么愣?要你小子流假淚么?還不快去讓鐵衣來相認。」「是是是……」吳征雖落著淚,卻是一跳老高,蹦著就打開了房門。

房門外早已站了兩排人,親近者無不至此偷聽,見一樁深仇盡化,笑的哭的俱有。韓鐵衣早哭成了個淚人,他當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家發生了什么事。只知自己糊里糊塗就進了韓府,從此所有人都喚他作韓鐵衣。韓家雖幾如將他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更是宣稱他體弱多病見不得風,待他卻是極好。韓鐵衣自己也足夠懂事爭氣,等他長大成年,又學了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就此一鳴驚人!現下想來,韓克軍為掩人耳目,幾乎做到了盡善盡美。

「孩兒深受父親再造大恩,孩兒……孩兒……」聰明伶俐,飽讀詩書如韓鐵衣,此刻居然詞窮,不知該如何感念韓克軍的恩德。

「傻孩子!」韓克軍撫著韓鐵衣的發頂道:「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么恩德不恩德的?」一言驚醒夢中人!

二十余年來,韓克軍從將他視同己出,到現下早已割舍不開,他就是自己親生的兒子韓鐵衣。他們之間,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兒不孝!拜見姐姐!」「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本應其樂融融的親人相聚,不知何故總有些許壓抑。吳征很清楚,血脈之間的聯系難以替代,無論韓克軍與韓鐵衣之間感情有多么深厚,沒有血脈,便是差了那么一點點東西。

「韓家這樣太過復雜了,不如親上加親?韓老,您看玉姐姐怎么樣?收個義女如何?」玉蘢煙溫婉賢淑,頗具大家閨秀的氣度,加之天姿國色,誰見了都喜歡。韓克軍聞言哈哈笑起來,點著吳征道:「親上加親?倒是個好辦法,老夫不甚之喜,不知玉丫頭肯不肯?」「義父!」玉蘢煙起身斟茶,盈盈拜倒,雙手將茶碗高舉過頭頂。

「好好好!」韓克軍老懷大暢地接過茶碗抿了一口道:「風燭殘年,還能收一名賢淑的女兒,老夫之幸!來,鐵衣,玉丫頭,快快起來,讓老夫看一看!」一對堂姐弟。姐姐貌美如芍葯籠煙,弟弟也是俊秀之極,此刻站在一起,旁的不說,當真就是一家人!姐弟相認,千言萬語不知要從何處說起,吳府上下更是許久沒有這等大喜事。

祝雅瞳與陸菲嫣忙著張羅一個小型的儀式。

韓歸雁忽然才知哥哥並非親生,卻又多了個姐姐。韓家人丁凋零,多了個姐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里為老父親感到高興。

興高采烈之中,吳征還是注意到韓克軍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讀破的唇語,心中大痛。

「甲兒,我的甲兒……」</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