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平陽部曲(1 / 2)

逍遙游-月關 月關 2778 字 2020-07-01

第270章 平陽部曲

「大隱於市,不亦樂乎,莫忘信諾,自取煩惱。聶歡這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給我送來這十六個字,究竟想干什么?」

常劍南看著手中一張撇捺似吳鉤,墨跡猶淋淋的信紙,輕輕地蹙起了眉頭。思緒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烽煙沖宵的戰爭年代,耳畔似乎又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廝殺聲、鏗鏘的兵器碰撞聲。

那時候,唐軍雖然舉起了義旗,但他們的隊伍依舊采用的是大隋軍制,他是鷹揚郎將,張二魚是他的副手鷹擊郎將,而聶歡,那時還只是一個青蔥少年,在他軍中任一個隊正。

一晃兒就是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的他鬢邊已經斑白,再不復當日驍勇軍將模樣,卻不知那個意氣飛揚的少年已然變成了何等模樣。

自從安葬了他們一直追隨的、情願為其奉獻生命的那個了不起的女人,能把他們三個桀驁不馴的豪傑維系在一起的唯一紐帶也就斷了,再不曾相見。

想到那個女人,常劍南情不自禁地又推開了窗,望向終南。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他們的一段孽緣,緣起於彼,而最終,她選擇了長眠在那里,常劍南知道,她是以此舉表明她的心跡,她的心中,終究還是愛著他的。

想到這里,常劍南已是淚光瑩然,眼中的一切,都模糊起來,依稀幻化成了她英姿颯爽的模樣。

漸漸的,那緬懷追憶、無比感傷的神情,換成了有些不屑的冷笑。

體面,皇家的體面啊,呵……

大業十三年,她的父親在太原起兵。她與丈夫正住在長安,驚聞消息時,她的丈夫正在外面飲宴應酬,大駭之下,顧不得回府知會娘子一聲,就獨自一人逃之夭夭了。

皇帝派來滅門的兵馬到了,是他和張二魚、聶歡幾個家將,護著尚不知情由的她殺出重圍,逃至戶縣,她就此女扮男裝,改稱李公子,招兵買馬,建立了李唐第一支出現在關中的隊伍。

而這一切,在公開的消息里是永遠見不到的。

那個精心籌劃,准備造反的唐國公為了避免籌備造反的消息泄露,對起兵的消息嚴格保密,根本沒有通知遠在長安的這個女兒,到後來卻成了他曾派遣使者秘密去召她夫妻回來。

真是笑話,她夫妻二人只要不告而別,以當時風聲鶴唳的大隋王朝,以當時疑心重重的隋帝楊廣,豈能不察覺到李淵的異動。

然而,在官方的說法里,卻是李淵早早就派使者去了長安,而柴紹則是斟酌再三,認為一起離開目標太過明顯,而她卻深明大義地表示,她是婦人,遇到危險容易躲藏,於是,柴紹去了太原,她則潛去了戶縣。

柴紹是男人,她是女人,他二人中誰突然從長安官場中消失更引人注目?既然她留下的目的是為了施放煙霧,又豈有在柴紹離開後,她就馬上離開長安,躲到戶縣去招兵買馬,建立武裝的道理?

她文武雙全,猶在柴紹之上,不是一個弱質女子,一同離開長安有何難處?如果是為了留下來迷惑朝廷,為何當家的男人離開了長安,卻留下她一個女人,這能迷惑得了誰?在大隋朝廷擁有官職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誰離開更易被發現這不是一目了然嘛。況且,她也沒有留下,她隨即就偷偷潛去了戶縣。

如果,留下建立武裝,接應李唐義軍就是他們的任務,為什么當家的那個男人不留下?又或者不一起留下?只留下一個女人獨立應對危險,建立武裝,這時候,她就不是不宜跟著他逃走的弱質女流,而是獨擋一面的大英雄了?

之後追隨她的那段時光,雖然每天都是戎馬倥傯,卻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時光。他追隨著他的女神,招納何潘仁,征服李仲文,向善志、丘師利,大敗屈突通,接連占領戶縣、周至、武功、始平等地,李娘子的娘子軍名震關中。

而此時,她父親的唐軍還不曾踏足關中,大隋的根基之地上,一個孤立無援的奇女子,獨自面對隋軍的圍剿,不但率領義軍站穩了腳,而且愈加壯大,等李淵大軍渡過黃河進入關中的時候,她已經擁有了一大片地盤和七萬軍隊。

之後,她和李世民會師於渭河北岸,共同攻打長安。那時候,那個棄妻獨自逃生的男人也跟了回來,但夫妻二人並沒有合兵一處,而是各領一軍,各置幕府(總參謀部),各行其是。

而他和她,在長期同生共死、並肩做戰中滋生的情感,也就是在那時候,在長安城外開花結果的。

那時候,正是終南初雪時節……

常劍南想著,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

她的死因,朝廷諱莫如深,但他知道。只不過他知道的遲了些,直到今年,他才知道。那時節,她的墳上已是野草青青,不過,他還是為她報了仇,也是今年。她的仇,他一天都不會拖延。

常劍南凝視遠方的眼睛微微眨動了一下,又落回案上。

自從她過世以後,他們這些舊部被收編的收編、被炮灰的炮灰,再就是他們這些急流勇退的幸存者了。

長安黑道三大亨,西市常劍南,東市張二魚,東西兩市之外,皆屬聶歡。三個人自從瓜分了長安市井,一向相安無事,也一向不相來往,但今天聶歡卻突然派人送來莫名其妙的一封信,究竟是什么意思?

依照常劍南一向縝密謹慎的性格,他很想找聶歡問個明白,但他更明白,聶歡既然是派人送來一封信,而不是親自面見他,那么既便他找到聶歡,也休想問出什么。

這時,門扉一響,良辰美景翩躚而入,仿佛一雙美麗的蝴蝶。

看到這對可愛的女兒,常劍南心情大好,黯淡的思緒一掃而空。

他微笑地問道:「回來了,你們所見所聞,如何?」

良辰還沒說完,美景已捂著嘴巴咯咯笑道:「很有趣啊,那家伙先是被人險險剁掉一只腳變成跛子,又被人在頭上扣了一頂黑鍋,接著踩了一腳的豬糞狗屎,最後威風八面地踢昏了一個賣花人,然後就灰溜溜地回家了。」

常劍南忍俊不禁地想笑,但還是板起臉,訓斥道:「你這丫頭,又開始語無倫次了。良辰,你說。」

良辰把前後情形對常劍南說了一遍,道:「觀其舉止,是非輕重,還是明白的。不過,他一定會有所動作,他打算怎么做,才是考量此人的關鍵,所以,還應該再觀察下去。」

常劍南滿意地點點頭,瞪了一眼站在一旁,時不時傻笑兩聲的美景。不用問,這丫頭的小腦瓜里還在回想著李魚的那些糗事,想到可笑處,便有些忍不住。

常劍南道:「你這丫頭,瞧瞧良辰,一母同胞,孿生姊妹,差距怎么就這么大。」

美景不以為然,這種「貶低」根本打擊不到她。她笑嘻嘻地道:「反正有姐姐想著,反正我想的跟姐姐差不多,我又何必浪費腦子。」

「出去!」

常劍南虎軀一震,瞪起了眼睛,奈何美景這丫頭早看穿了他的紙老虎面目,根本不害怕,只是吐了吐舌頭,就踮著腳尖兒,很快樂地一溜煙跑掉了。門還沒關上,就聽到她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李魚究竟有多糗,至於讓她如此歡樂。

常劍南無奈地搖搖頭,對良辰道:「那只山雞,你好好盤問一下。」

良辰點頭退下,常劍南又拈起案頭那張紙,沉吟有頃,喃喃地道:「聶歡、聶歡……」

他的一雙大手輕輕一合,再分開時,那張信紙已經變成了一抹不可辨的紙沫兒,紛紛揚揚地飄落到地上,就仿佛終南山上第一抹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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