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輿論(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689 字 2020-08-09

三月,趙玖在景福宮內與兩位貴妃、公相呂好問、諸內侍,還有隨從文武近臣們一起看雜劇。

景福宮的名字取自《詩經》,所謂『君子萬年,介爾景福』,又謂『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正合天子居所正殿之意。

實際上,東亞文化一脈相承,不止是這年頭的東京,另一個時空中的紫禁城,乃至於後來朝鮮首都漢城里,都有景福宮的存在。

至於雜劇,乃是起源於唐時類似於相聲的參軍戲,卻又有長足發展,生旦凈末丑已經正式出現,而且戲劇形式也大大進步,不但有正本出演前的暖場焰段,也有了類似於返場和填充正本之後空閑時間的雜辦。

甚至,開封府從很早之前,在大相國寺的推動下,就有了自己的專屬雜劇《目連救母》,這個佛教故事從每年七夕開始,一定要演足十五天,久而久之,就成了開封府自己的一項傳統了,一到日子,開封府官府、大相國寺、周遭居民都會一起籌備。

當然了,信徒們的錢三七分賬,財主跟和尚們的錢如數奉還的把戲也是少不了的。

回到跟前,趙官家和他的近臣們在宮廷看戲,更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須知道,這年頭戲劇、參軍戲,乃至於說書都是極為普遍的娛樂方式,甚至比歌舞更普及,斷沒有普通百姓看得聽得,宮廷反而不能聽的說法。

實際上,隨著汴京愈發恢復往日活力,這幾樣娛樂方式展示出的流行趨勢,遠超趙玖的想象,富貴人家聚會、宴席,普通百姓結社做會,包括佛教、道教做相應活動,都會請專業人士來做表演。

宮廷中自然不能免俗。

甚至,宮廷隔絕內外,後宮貴人無法去外面活動,這些說書、戲劇反而成為他們的主要娛樂方式……譬如說,某位太後最喜歡聽說書,幾乎每日都要聽,而說書的把什么三國啊、西游啊這些這年頭已經很流行的故事盡數說完後,沒奈何,就只好臨時把時事編進去,以作日常更新。結果某日指著朝廷一次招安現編了一個故事後,效果意外的好,太後非常喜歡,而且格外喜歡故事里那個攛掇著主人公投降朝廷的角色。於是根本不用太後說話,旁邊注意到的天子回去就把那個角色真人給升了三級!

這是真事……如果趙玖不從井里爬出來的話!

不過,說書、參軍戲、雜劇,之所以在宮廷暢通無阻,說到底還有成本低,以及另外一個很王道的作用。

「說了半日,我給你兩個環的錢,你卻只買來一個環?」

焰段開始,卻只是參軍戲形制,卻是參軍讓蒼頭去買耳環給相公家小姐做禮物,偏偏參軍吝嗇,只給了一個半的錢,卻想買一對環,於是雙方因為買一個環還是兩個環,給一個環的錢還是兩個環的錢捯飭了一頓笑話,最後蒼頭終於買來環,卻到底只是一個環。

「好教參軍老爺知道,這是一個環,卻又是二個環……」

「如何既是一個環又是二個環?」

「老爺看這個環啊,名字喚做耳聖環,豈不是二個環……」

「呀呀呀……何來如此荒唐,便是喚做二聖環又如何,人家相公家的小姐自有兩個耳朵,一個環又拆不開,如何能戴?」

「參軍老爺聽我一言,實在不行,且讓那相公家的貴人小姐將這環戴到腦後就是。」

「也罷,就讓貴人暫將二聖環放在腦後就是……」

笑話尚未說完,早在二聖還的諧音梗出來時,台下就早已經寂靜無聲,聽到最後這個包袱,更是鴉雀無聲,而偏偏趙官家卻坐在那里置若罔聞,竟是半點聲音皆無。

兩位貴妃低聲不語,呂公相也只是望天不語,幾名相從文武近臣卻面面相覷,然後各自做好了准備……不是准備處置這兩個膽大包天嘲諷趙官家不孝不悌的伶人,而是准備隨時出言勸諫趙官家。

原因很簡單,自參軍戲從唐時出現以後,歷經五代與遼宋對峙,早已經與宮廷之間形成了特有的文化氛圍……伶人在宮廷里有個外號,喚做『無過蟲』,乃是說他們身份低微,不管如何諷刺都言之無罪的意思。

譬如說宋徽宗,也就是二聖環中的那位太上道君皇帝了……曾經在宣德樓上遇到平民上書,當面被指責奢侈無度,濫用小人,結果是此人以『指斥乘輿』之罪,在那位太上道君皇帝的親口諭旨下,予以炮烙之刑,用最殘忍的手段予以肉體折磨和處死,以震懾相關人士,而且他對上書士大夫的貶斥也從來是毫不留情……然而,即便是這種人,面對伶人嘲諷時,都予以了『納言』。

再比如說以『殺無辜』聞名的遼興宗,曾經被伶人當面嘲諷為西夏所敗,一度大怒,但在太子耶律洪基的勸諫下依然予以赦免。

實際上,整個兩宋歷史上,伶人因為嘲諷時政而被殺的例子只有一個,便是另一個時空里的數十年後,秦檜因為被當面嘲諷議和之事,而於次日撲殺相關優伶。

回到眼前,趙玖無論如何也不能比亡國之君、暴君,還有秦先生更差吧?

而果然,趙玖思索許久,卻是直接招手讓兩個伶人下台來見自己,語氣並不是很重。而見此情形,左右上下也全都松了口氣。

兩個伶人過來,拱手行禮,束手而立……別看他們之前膽大,但真到了官家身前,還是有些膽顫。

而趙玖當然是要嚴厲呵斥了:「你二人演的不好……靠著同音來諧笑,咋聽起來固然好笑,但本身不過是小道,不足以流傳成名篇的……想尋朕蹭名頭也不是什么好去處,二聖之事朝廷從建炎元年便有定論,腦後不腦後不是你們該說的!」

兩個伶人對視一眼,一個還要打諢,一個卻有些惶恐,准備請罪。

然而,未待二人開口,卻見這趙官家居然繼續喋喋不休起來:「依著朕說,雜劇也好、說書也行、參軍戲也罷,本質上是要講故事,故事好、人物形象好、有內涵,才能真正傳播開來……你們看《目連救母》,雖然佛家之言可笑荒悖,但畢竟是一個完整的母子故事,兒子孝順厚道、母親吝嗇貪婪,這就是人物形象突出,還夾雜了佛家因果報應之說與孝道宣揚,也算是有主旨,所以能稱雜劇名篇……還有說書中的《三國》,曹孟德、劉玄德、關雲長、諸葛孔明的故事天然而然,所以才能經久不衰……你們搞這些通俗藝術的,固然要得從歷史和生活中尋找靈感,但關鍵還是要將他藝術化、完善化、成品化才行。」

一番話下來,周圍近臣、貴妃,還有這兩個出來暖場的伶人早已經聽呆了,雖說趙官家有些詞匯著實讓人覺得怪異,但中國字詞一脈相承,大略意思這些人卻還是懂的。

故此,半晌之後,早已經沒了碰瓷念頭的『參軍』小心翼翼:「好讓官家知道,俺們這些助教(巫醫雜卜自稱)都是粗通文字,並無那些本事寫好故事,若《目連救母》,乃是佛門大僧親自做的。」

「你們接下來要演什么?」趙玖蹙眉相對。

參軍與蒼頭對視一眼,愈發無奈:「正是《目連救母》。」

趙官家登時沒了興致:「若是如此,朕便不看了……不過,吳貴妃素來是個有才的,朕讓她今晚上務必寫出一個《白蛇記》出來,殺殺禿驢威風,你們明日來拿,到時候排布好了,朕再來看。」

此言一出,參軍和蒼頭登時大喜,而趙官家身側兩位貴妃卻齊齊苦臉,而楊沂中、劉晏、藍珪、馮益、李若朴、范宗尹、虞允文等今日隨侍文武內侍諸多近臣在身後卻又有些無力。

話說,官家借著吳貴妃的名義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借著吳國丈的名義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誰不知道?

而且,誰也都知道,那些事情對於一個天子而言終究不妥。

但是話再繞回來,不妥之余,這位官家懂得打個掩護,給上下個面子,誰又何必為了這些事情跟一個實權官家多做口舌呢?

「官家好氣度,竟然絲毫不氣?」

景福宮的《目連救母》已經開始上演,趙玖卻扔下貴妃與內侍,與呂好問和幾名近臣轉出迎日門來,而待到了這位官家最喜歡呆的的魚塘石亭中,甫一落座,公相呂好問便笑眯眯相對。

「有什么可氣的?」趙玖全然不以為意。「既是能入宮的班子,便是東京城數得著的伶人了,這些人平素只在權貴圈子里打轉,偏偏又不是真的懂道理,將一些人言語當成了民意想博個名聲也屬正常,態度到了,何必苛責?」

呂好問稍作思索,微微頷首,卻又稍作補充:「伶人登台做戲,素來喜歡說事情、示姿態也是有的。」

這就是說藝人多有表演欲望了……這倒也是實話,趙玖當即頷首。

不過,趙玖點頭認可後,君臣二人卻又有些沉寂之態。

話說,眼下朝廷格局是很有意思的。

從表面上來看,很有『二聖環』中那位太上道君皇帝執政後期的模樣……天子高倨其上,大權在握卻很少摻和庶務;朝廷宰執分門別類,各有各的位置與姿態,而且隱隱有派系分明的情境;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身份高卓的公相居於幕後,把握住最基本的意識形態工作。

不過,對於別人而言倒也罷了,對於眼下亭中對坐的這對君臣而言,卻是知道兩者巨大不同的。

太上道君皇帝後期,作為公相的蔡京雖然日益年長,卻是唯一一個真正享有宰執大權的人物,他通過多年經營,羽翼之豐滿令人咋舌,隨時都能對朝廷各方面的工作提出意見,並施加影響力……換言之,他在當時是有這么幾分與道君皇帝在幕後拔河姿態的,只是失敗了而已。

但呂好問有那個實力嗎?

不說別的,只說如今跟呂公相綁在一起,幾乎形成招牌,也是這位公相政治生命所維系的原學,其實都是趙官家弄出來,然後呂好問父子再學習研究的玩意。

非止如此,朝廷所謂派系中的張浚一系、軍隊一系、內廷一系,說穿了,其實全都是趙官家的派系!甚至李綱罷相後,看起來對趙官家最不講情面的那個遺留派系,其中要害人物如陳公輔等,也早早在趙官家身前做了姿態。

故此,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朝廷真的是某個將二聖環戴到腦後的獨裁暴君的一言堂罷了,作為元首,他的權力其實是沒有邊界的。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停了半晌,作為權力沒有邊界的趙官家,忽然便發出了這種感慨。「不過,也算是早有預料。」

對面的公相呂好問連連頷首,卻又反問:「官家准備作何處置?」

剛剛還在感慨的趙玖只是哂笑一聲,便將之前與張俊所說的言論放了出來:「天下要吃飯的人多的是,所以朕寧亡國,也不將飯給這些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