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子租住的這套奶奶家的房間,冷冷清清、空空盪盪。她的行裝極其簡單,
僅有兩床棉被,一條褥子,以及寥寥可數的幾件換洗衣服。
在光禿禿的土炕盡頭,放置著兩個裝禎精美的小皮箱,這引起我強烈的興趣。
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土炕,輕輕地打開小皮箱,老姑也偷偷地湊攏過來,我們兩人
同時往皮箱里張望起來:豁豁豁,皮箱里面沒有他物,全部都是各種各樣工藝精
湛、小巧伶瓏的酒盅、酒杯、盤子、湯匙等等瓷器。
我順手拿走一只小酒盅、一個小盤子和兩把小湯匙。然後,咕咚一聲,跳到
地下,老姑沖我使了一個眼色:「快走!」
我與老姑跑到奶奶家的後院,在一處小倉房前,有一塊廢磨盤,我將偷來的
瓷器,一一擺放到磨盤上,然後,仿效著大人們的樣子,沖著老姑舉起了酒
盅:「啊,干杯,干杯!」
「嘻嘻,」老姑拿起湯匙,學著喝湯的樣子:「喝啊,喝點熱湯吧!」老姑
將湯匙伸進嘴里,又掏了出來,她仔細地欣賞起來:「嘿,真漂亮啊,好精細的
湯匙啊,呶,這還鑲著金邊吶!」
「哦,」我也瞅了瞅,憑目視,我感覺這些瓷器一定很貴重,於是,我放下
小酒盅,站起身來:「老姑,如果你喜歡,我再拿幾個來。」說完,我再次跑向
褶子的屋子,我正欲邁過高高的門檻,突然看見褶子盤腿端坐在炕頭,見我站在
門口,一臉不悅地嚷嚷道:「好哇,你這個小家伙,敢偷我的東西,等我告訴你
奶奶去。」
褶子果然毫不客氣地在奶奶面前,奏我一本,奶奶立即把那個酒盅、小盤子
和小湯匙送還給她,褶子小心奕奕地接過來:「五嫂啊,不是我這個人特,其
實,這些盤盤碟碟的,根本不值幾個錢,可是,可是,我就是舍不得它們啊,這
些東西可都是,都是,……」說著說著,褶子突然哽噎起來,傷心的淚水噼哩叭
啦地滴落到地板上。
嗨——,這個老太婆啊,我就拿了你一個酒盅、一個小盤子和一只湯匙唄,
你就哭起鼻子來啦,真是沒出息啊,太小氣了。
哼,我和老姑站在褶子的身後,不約而同地沖她哼哼一聲,吐了吐舌頭,然
後,溜出屋外,在窗戶低下玩耍起來,一邊玩耍著,我一邊隱隱約約地傾聽著褶
子沒完沒了的嘮叨聲。
「你怎么啦?」奶奶關切地問道。
「唉,五嫂啊,那些箱子我從來都不願打開,一看見這些東西,我就,我
就,……,我就,想起我的老二哥,」
「哦,別哭了,來,上炕坐坐!」奶奶將褶子讓上炕頭。褶子抹了抹眼睛,
繼續說道:「五嫂啊,我是個苦命的人啊,……」
「哎,這個年景,誰的命好哇!」奶奶打斷褶子的話:「就說我吧,奔奔波
波的一輩子啦,什么臟活、重活、累活沒干過啊,可是,到頭來還能怎么樣呢,
還是吃不飽,穿不暖啊!」
「五嫂啊,你命苦也就是多挨些累,比我多吃點糠、多咽點咸菜,可是,誰
的命也沒有我的命苦哇!」褶子繼續講述道:「五嫂哇,我的老家在關里,七歲
那年,我的父母再也養不起我們這些孩子,便將女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賣掉,只留
下二個兒子。
買我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皮膚較黑的女人,叼著長煙袋,她把我帶上火車,
一直坐到關外的奉天,到了她家我一看,就明白她家是干什么的啦,原來是開窯
子的。她和他老爺們養了五六個姑娘,為他們接客賺錢,我一個才七歲多一點的
女孩子,要給他們全家,還有那些姑娘們洗衣服,燒火做飯,一天到晚,累得都
上不去炕,有時干著、干著就睡著啦,黑女人惡狠狠地把我打醒,不許我睡覺。
十三歲那年,黑女人突然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一個軍官家里。晚上,
軍官回來後,讓我跟他睡覺,說是什么給我開苞:我給了你媽媽五十塊現大洋
啊,這個馬蚤bi娘們可真夠黑的啦。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嘗嘗鮮,過來!
我才十三歲,那個軍官已經快六十啦,他把我折騰得一宿也沒消停,又粗又
長的大雞芭拿過來就往我的小便里面插,疼得我爹啊、媽啊,又哭又喊,這還不
算,還用好幾根手指使勁摳我的小便,弄得滿床都是血啊!接著還讓我啯他的大
雞芭,那上面凈是我小便里的玩意,還有我流出來的血,惡心死人啦,不啯是絕
對不行的,他叭叭地扇我的嘴巴。」
褶子頓了頓,喝下一口奶奶遞過來的熱水:「唉,從那天以後,我便不分白
天晚上,只要有客人來,管你是正在吃著飯,或者睡得正香,馬上就得陪著客人
睡覺,也就是跟他們操bi!那個日子真沒法過啊。
不管多大歲數的、埋汰不汰的、瞎眼的、缺胳膊少腿的、半傻不尖的,你都
得接,都得讓他們操,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也就是這么點bi事。
有時累得連腿都抬不起來啦,睡覺時兩條腿又酸又疼,就是來例假了,黑女
人也不讓我閑著,bi里面全是經血,不能操bi,她就讓我給客人啯,如果好半天
啯不出來,客人就扇我的耳光,啯疼了也不行,也得挨耳光。
嫖客什么花花道都有哇,壓根就沒把咱當人看,有時,一來好幾個,專挑我
一個操,你上去,他下來,一操就是好幾個小時啊。唉,我前世做過什么孽啦,
遭老天爺這份報應啊!
有時,我實在不願意干啦,黑女人就跟她老爺們往死里打我,用爐鉤子插我
的小便,把我綁在椅子上,找來十多個賣苦力的,老板不收他們一分錢,讓他們
輪班操我,能操到什么時候,就操到什么時候,直到我告饒為止。
那些個苦力總也沾不到女人邊,有的人可能一輩子也沒玩過女人,今天,他
們可算開了洋葷,解了大饞,剛剛射出來不到一刻鍾又硬起來啦,又排著隊等著
再操一次。五嫂啊,哪個女人能經受起這群惡狼沒完沒了的折騰啊,沒有辦法,
我只能告饒啦!」
「唉,苦哇!」奶奶同情地嘆息道:「這我知道,早頭,我們租的那間房
子,離窯子就隔一條街,就是現在鎮上的招待所,剛來的姑娘都不願意干那個
事,老板真的是往死里打她們啊,哭喊聲我都聽到了,真慘呀!你的老板壞事都
做絕啦,不能得好死,下輩子再也托不上人!」
「五嫂啊,你算是說對嘍,太對啦,解放後,她家老爺們被八路給斃啦,而
她則被送到煤窯配給了煤黑子。一提起煤窯,我就打冷戰,黑女人每個月都約么
著下窯的煤黑子,差不多要開餉啦,便領著我們幾個姑娘去煤窯接客,由於價錢
相當便宜,許多挖煤的人都願意干。
這可苦了我們幾個姑娘,一天到晚都不用下炕,兩腿一掰,一個接一個上來
操,操到最後,小便都麻啦,什么感覺也沒有啦,褥子上白花花的一片,全是煤
黑子射出來的玩意。這就叫報應,為了多掙幾個錢,黑女人拿我們當牲口使,到
頭來,她被配給煤黑子,成天讓煤黑子操,活該。」
「挨,女人那,到這個世上就是受苦來的!」奶奶感嘆道。
「光復那年,」褶子繼續說道:「光復那年,老毛子殺進了奉天城,奉天的
臨時政府出錢組織窯姐,說是慰勞幫咱們中國人趕走小鬼子的老毛子,黑女人見
錢眼開,便把我們幾個姑娘全都送了過去。
我的媽啊,五嫂啊,我這輩子可是什么都見識過啦,老毛子的大雞芭長得嚇
人,簡直快趕上驢雞芭長啦。渾身上下全是黑毛,還有紅毛,長黃毛的也不少。
老毛子好像特別愛玩女人,他們身高馬大,拎起我來,就像拎起一只小雞似的,
大雞芭操得我死去活來,他們的身上有一股嗆人的臭味。」
「老毛子更不是物,」奶奶憤憤地說道:「不管是小鬼子,還是老毛子,沒
有一個是他媽的好餅,老毛子就愛女人,他們一來,到處找女人,嚇得女人都不
敢出屋,好人家的閨女沒少讓他們糟踏。」
「是啊,政府的官員跟我們說啦,讓我們為蘇聯紅軍服務,免得奉天城里的
良家婦女受馬蚤擾。後來,老毛子撒走啦,國軍和八路打了起來,黑女人帶著我們
幾個姑娘准備去遼陽她的老家避災,半路上遇到一股胡子,啊,命該如此,我的
救星終於降臨啦。
胡子頭頭叫老二哥,騎著棕色的高頭大馬,他攔住我們,向黑女人要錢,你
說這個黑女人有多么狠毒吧,她一輩子都是鐵公雞,從她身上你一根毛也休想拔
下來。她哭天喊地說自己沒錢。
老二哥不管那個,沒錢,沒錢你們就全都跟我走,黑女人在別人面前敢耍
橫,遇到胡子可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啦!她跟老二哥說:錢我是沒有哇,如
果你願意要我的姑娘,相中哪個你就領走哪個。謝天謝地,老二哥相中了我,因
為我是最年輕的一個。」
「是啊,跟上一個固定的主更好!」奶奶說。
「五嫂,誰說不是呢,說句實在話,我與老二哥過了幾年好日子,這是我一
輩子也忘不了的。那些碟碟碗碗就是我跟老二哥過日那咱用過的,你孫子玩的那
個酒盅是老二哥喝酒時用過的,我一看見那個酒盅,就,就,就想起我的老二
哥!」
「那你們怎么不在一起過啦?」奶奶問道。
「唉,別提啦,我就是這個命啦,老二哥有好幾個姨太太,可是,他對我最
好,我給老二哥生了一個兒子,解放後,老二哥因為當過胡子,被政府給槍斃
啦。唉,……」
「那你們的兒子呢!」
「兒子,兒子,我的那個兒子長大後,聽說我是干那個的,說什么也不跟我
在一起過,說是丟人,寒磣!唉,我啊,……沒辦法,只有四處流浪,一個人到
處租房子住。我還有點錢,都是老二哥臨死前留給我的,老二哥是我一輩子也忘
不了的人啊!」
「……」
「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每天早晨,褶子都要履行她的慣例,捂著臉,跑到奶奶的屋里來:「五嫂,
五嫂,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喲,」我還是如此這般,扒在被窩里,學著她那可笑的樣子,雙手捂著
臉:「奶奶,奶奶,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褶子的浮腫病越來越嚴重,最後,終於癱倒在土炕上,再也爬不起來,目睹
她那痛苦不堪的境況,奶奶真誠地安慰她,並主動給她換洗衣服。
「五嫂啊,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唉,我這輩子呀!」
「別傷心,想開些,人不都是一樣,我比你強不到哪去,不也得活著。你遭
的罪多,我受的累多,我那個累法你是沒有看著哇。混吧,人,就這么回事吧,
什么好啊、賴啊的,湊和活著吧!」奶奶一邊給褶子脫下粘著糞便的臟衣服,一
邊解勸著她:「你別上火,想吃點什么?我給你下碗面條吧,雞窩里好像還有兩
個雞蛋,我給你打到面條里!」
大表哥隊長獲知此事後,立即將情況報告給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派人設法將
褶子的兒子尋找到,她的兒子租來一輛馬車,很不情願的將褶子接回家去。
「小子,你可就是你的不對啦,」奶奶提著褶子的皮箱,放到馬車上,毫不
留情地教訓著褶子的兒子:「管怎么的,她也是你的媽啊,是她生了你,沒有
她,能有你嗎?她願意干那個嘛?不都是逼的嗎?」
褶子的兒子低垂著腦袋,一句話也不說。
病入膏荒的褶子,氣息咽咽地躺在馬車上,走遠了!
……
(十)
「汪——,汪——,汪——,」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我揮舞著長竹桿,瘋狂地追趕著大黃狗,被我折騰得半死,飽嘗羞辱的大黃
狗,可憐巴巴地哀號著,不顧一切地沖出院子,逃到公路上。
「喂——,」我正欲繼續追趕大黃狗,身後傳來陣陣喊叫聲,那低壓的、有
些沙啞的嗓音,我感覺著比較熟悉,似乎在哪里聽到過,我握著竹桿,扭過頭去
一瞧,只見公路的盡頭,搖搖晃晃地駛過來一輛吱嘎作響的破自行車,上面坐著
一個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男人,大舅,是大舅!
我正握著竹桿發呆,破自行車已經嘎吱一聲,停在我的身旁,大舅嗖地跳下
自行車,我發現,在他破衣爛衫的身後,挎著一部明晃晃的照相機,大舅和顏悅
色地抓住的我小手:「陸陸,什么時候到你奶奶家來啦!」
「大舅,」我掙脫開大舅的臟手,屏住了呼吸,盡一切可能地不想嗅聞到大
舅身上的異味:「大舅,我,改名嘍!」
「哦,大外甥,改成什么名字啦?」
「小力!」
「嘿嘿,」
「哎喲,」奶奶迎出院門,熱情地招呼著大舅:「大外甥,快進屋!」奶奶
將大舅讓進屋子里,病卧在土炕上的爺爺,慌忙抓起身來:「快坐,快坐,大外
甥!」
「五姨父,」大舅與爺爺道過寒喧,便摘下他的相機:「五姨父,來,我給
你照張相!」
「別,別,我不會照相!」
盡管爺爺不停地擺手拒絕,大舅還是用他那嫻熟的技藝,給爺爺留下一張珍
貴的照片,這張照片,永遠被我收藏起來,在此,我要真誠地謝謝我的大舅!
奶奶和二姑開始忙碌起來,給大舅燒火煮飯,老叔特別給大舅打來半瓶白
酒,那天,大舅喝得很滿意,望著大舅那喝得紅通通的面頰,奶奶問道:「大外
甥,怎么樣啊?給社員們照相,夠混生活的吧!」
「嗯,」大舅點點頭:「五姨,還行,不這樣,咋整啊,不過,總是偷偷摸
摸的,讓公社發現了,就得收拾我啊!」
「大外甥,」奶奶鄭重地告誡道:「以後,要少喝酒,多加小心,你已經不
小了,要知道好好地養家啊!」
「是啊,」大舅深有感觸地說道:「喝酒是耽誤事啊,如果不是喝酒,我也
不會被照相館開除,落得個今天的下場,沒有工作,偷偷摸摸地給人照相,掙點
小錢!」
酒足飯飽之後,大舅抹了抹嘴巴,推著吱嘎作響的破自行車,嘟嘟噥噥地走
出屋來,見我正與老姑在院子里玩耍,大舅瞪著混濁的眼睛,興沖沖地對我嚷嚷
道:「大外甥,走,到大舅家住幾天吧!」
「這,」我遲疑起來:「不,」聽到大舅的話,我很為難,說句實在話,我
的確不願意去大舅家,看到舅舅這身打扮,我便能推斷出他的家,將會是什么模
樣:「不,不,我不去,大舅,我要跟老姑玩!」
「嗨,」大舅說道:「大舅家也有人跟你玩啊,有你的表姐小姝,還有你的
表弟小小,還有,」
「去吧,」奶奶不情願地勸我道:「大孫子,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怎么能不
去姥姥家看看吶!去吧,大孫子!」奶奶繼續說道:「去吧,大孫子,去你姥姥
家呆幾天吧!」
「嘿嘿,」大舅聞言,頓時眼睛一亮,他微微一笑,將我抱上了破自行車:
「走吧,」說完,大舅張開雙手,推起破自行車,我呆呆地坐在破自行車後,無
意之中,目光又落到大舅的屁股蛋上,哇——,那塊破布丁仍然可笑地掛在大舅
的屁股後面,不停地搖來晃去。
一路上,大舅熱情地與我閑聊著,我則心不在焉地應承著,一雙眼睛總是不
肯離開大舅屁股蛋上那塊破布丁。
大舅推著我,且走且聊地走出大約十余華里,來到一個頗具繁榮景相的小鎮
子,在一條橫穿小鎮的街路上,在一處高大的、堅固的、青磚灰瓦的、古里古氣
的北方傳統民宅前,大舅終於止住了腳步:「大外甥,到了,姥姥家到了!」
我尾隨在大舅的身後,膽怯地走進陌生的、用厚重的青磚砌成的,幽深古朴
的院子里,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大舅的屁股蛋,大舅將破自行車嘩啦推到磚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