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如意樓主(全文完)(1 / 2)

從小到大,聶陽不知在夢中多少次見到過仇人倒下死去的情景。

每一次,他都會拿著一把染血的劍,帶著一種復雜到難以言喻的心情,在屍體旁默默的流淚。

多年前那個春天之後,他的人生就被定下了一個注定要追逐良久的目標。而他從未想過,在這之後,他還應該做什么。

孫絕凡的心情,與他應該是大同小異吧。

仇隋倒下的那一刻,那兩口枯井一瞬間便閃動出亮晶晶的水光。

旋即,淚如泉涌。

沒有抽泣,也沒有任何痛哭的聲音,孫絕凡就那么低著頭,安靜的流淚。

聶陽遠遠的盯著她,眼神中既有不甘,又有無法壓抑的羨慕。那一道捆著他們的鎖鏈,孫絕凡已經將它斬斷,而他,此生也再無機會,唯有艱辛的背負著這股失落,蹣跚前行。

他望著孫絕凡,孫絕凡卻沒有看他。

她整個人都仿佛凝在了空氣中,只有眼中的淚不斷地流。

接著,她突然咳嗽了兩聲,一絲鮮紅的血,從她的唇角流了下來。

她木然的神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她略顯吃驚的抬起手,擦了擦口邊,又蹭了蹭鼻下,手心中,立刻就抹上了一片赤紅。

她茫然的抬起頭,終於看了聶陽一眼。

聶陽也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竟也變成了奪目的猩紅。

她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才剛開口,一團紫黑血漿便哇的一聲涌了出來,霎時間,她眼耳口鼻中流出的血竟也一起變成了如墨般的黑色。

她掙扎著動了動腿,仿佛寧死也不願倒在仇隋的屍身上,但她那一步終究沒能邁出去。

孫絕凡軟軟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的她,還是倒在了仇隋的懷里,血與血,混於一處,再也難分彼此。

不知道呆呆地站了多久,聶陽才勉強推測出了最有可能發生的事。

龍十九早早猜測出了聶陽的身世,她認定仇隋不太可能允許她害死聶陽,也不知何時才會親手殺掉聶陽,她捉摸不透已經瘋狂了這么多年的仇隋,她能信賴的,是她自己手上的毒葯。

中了血鼎散的,顯然並不只是花可衣。能在仇隋本人並未察覺的情形下下毒的,天下怕也只有那個龍十九。

她恐怕以為,仇隋有很大可能會在一切事了之後甘心敗在聶陽手上。而在江湖恩怨之中,敗,就意味著死。

生機斷絕之後方才起效的血鼎散,自然成了龍十九給聶陽留下的最佳報復。

只要聶陽得手,那么,就在仇隋的屍身前,她便要聶陽當場陪葬。

若殺了仇隋的並非聶陽,喝下葯酒的仇隋也能保證在三個時辰內,拉所有殺他的人共赴黃泉。

這是否就是真相倒已不再重要,畢竟,得到解脫的是孫絕凡,而不是聶陽。

他依舊只能麻木的站在這里,讓山風把他吹得渾身發冷,滿口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昏,西山日暮,雲盼情輕輕哼了一聲,終於從體內逼出了大半毒物,一口濁液吐在地上,活動起血脈不暢的手腳。

她知道聶陽的明玉功毫無逼毒的能力,稍稍恢復了一下,便匆匆去墓碑旁邊拿過了那個酒壺,小心翼翼的扳開聶陽嘴唇,先倒了一點出來,卻發現送不進牙關之內,只好紅著臉喝下一口含在嘴里,踮起雙足唇舌相就,細心哺入他口中。

這解葯見效到快,轉眼聶陽周身的僵硬便煙消雲散,他微微低頭,正看到雲盼情關切的眸子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涌上心頭,讓他情不自禁的緊緊摟住了她,把臉埋入她瘦削的肩頭,閉上了雙眼。

下山的時候,兩人再次經過了聶家墓園,如同聶家在江湖的聲望一樣,這里已是一片狼藉,那些作假的銀子畢竟也是線索,官府一聲令下,這里便被刨成了不忍直視的破爛土坑。

聶陽在墓園邊站了很久,直到最後,才輕聲道:「我想把娘的墳遷走,以後……我應該不會再回這座山上了。」

雲盼情輕輕握著他的手掌,柔聲道:「嗯,等咱們安定下來,就來接娘。」

他側頭看了一眼那條隱秘的小徑,仇隋和孫絕凡還留在上面。

他本該把仇隋帶下來的,當他還是邢碎影的時候,不知多少江湖女子被其所害,下場慘不忍睹,那寥寥無幾的幸存者,只怕是將他挫骨揚灰也難解心中之恨。

但他沒有,雲盼情勸他,說擔心屍體上的毒仍舊有效,他點了點頭,沒有強求。

看著仇隋倒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仿佛變得空空盪盪的,除了掌心雲盼情的小手,他什么都觸摸不到,什么都感受不清,周圍的一切,竟變得不夠真實。

好似一切,都只是場夢。

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趕在夜色濃到掩蓋山路之前,他們二人下山回到了鎮上。

玉總管他們藏身的地方,又恢復了平常偽裝的模樣,如意樓的弟子,和田芊芊趙雨凈那些一起藏在這里的人,都已走的干干凈凈。

那個干枯傴僂的門房,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指著鎮上道:「聶家,等你。」

聶家的大宅,的確有人在等著他們。

不過,僅僅是慕容極自己。

聽雲盼晴口齒伶俐的將山上發生的事匆匆講述一遍後,慕容極也草草交代了一下這期間發生的其他事情。

趙陽對東方漠的事情頗有些介懷,動身去見南宮樓主,而趙雨凈不知為何,好似不敢在山下等待仇隋的消息,趙陽對這假侄女也算頗為照顧,便把她也一並帶走。

如意樓弟子將殘局收拾完畢,分出一批護送北嚴侯府的幸存者北歸,余下的,也都各自回到了該在的地方。

本想在這里等聶陽回來的田芊芊,最後還是被田義斌帶走,這次田芊芊難得的聽話了一次,因為她爹說,不論如何,女兒總要從家里出嫁。

玉總管接到了新的命令,據說與鬼煞有關,早早便已動身,此地剩余的事務,都交由慕容極一手打理。

「不過這里應該也不會再有什么大事了。」聶陽帶著一絲苦笑,望著聶宅門內的影壁,輕輕嘆了口氣。

慕容極卻搖了搖頭,面上難得一見的沒有半分笑意,「若真如此到好。只可惜,在下天生便是勞碌命,一刻也不得清閑。沈離秋並沒直接去追東方漠。」

「哦?」聶陽挑了挑眉,到並沒太過驚訝,月兒的那位師父,不管做出什么,都不算出奇。

「她也不知把那一筆帳遷怒到這鎮上的官府身上。」慕容極頓了一頓,嘆道,「這鎮上的官衙中,二十七名捕快,四十三名衙役,連帶七十六名巡防駐哨的兵卒,都被她殺得干干凈凈。只有你那位表兄劉悝,被她刻意放過,饒了一命。」

「這……劉悝呢?」聶陽心中一凜,連忙問道。

慕容極又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不過,並不難猜。沈離秋的身後,只怕又多了一個追魂索命的仇家。」

「不行,我得去找他。」聶陽眉心緊鎖,沒想到會遇上這樣一個難題。

慕容極苦笑道:「你既不必去,也不能去。」

「沈離秋說了不殺的人,就算在她面前脫下褲子拉屎,她也絕不會動手,否則,你那表兄根本活不到追出順峰鎮。」慕容極拍了拍聶陽肩頭,接著道,「而且,你也確實沒時間去管劉悝的事。」

聶陽有些無力的嘆了口氣,身體殘存的精力正在漸漸被疲憊蠶食,「還有別的事么?」

雲盼情倒是雙眼一亮,接口問道:「慕容,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慕容極頗為無奈向著雲盼情搖了搖頭,道:「不是咱們在等的那個。而是個本該早就告訴聶兄,卻怕分了他的心,被我刻意瞞下的消息。」

「是什么?」

「其實你們離開孔雀郡不久之後,燕總管就有任務在身,不得不帶大多數高手離開。」慕容極緩緩道,「為安全起見,留在孔雀郡的聶兄家眷,便由我們擅自做主,秘密送到了如意樓總舵。」

聶陽本以為是什么壞消息,一聽之下才松了口氣道:「送到那邊倒不是壞事,從這里過去,騎馬也就不到兩天吧。」

慕容極苦笑道:「若是一個不少,平平安安的都能送到,那自然是件好事。只可惜出發之前,被柳家庄的人找上門來,以敗壞門風為由,硬是帶走了柳姑娘。燕總管一番交涉,他們總算同意以兩個月為限,由聶兄親自上門給個交代。」

「這……他們怎么會找上來的?」聶陽大感不解,不由問道。

「依在下猜測,想必是仇隋仇掌門百忙之中去告了一密,至於居心何在,就實在揣摩不出了,按當時柳家庄來人拿的秘函所說,柳姑娘繼續呆在那里恐有性命之危,里面言之鑿鑿說柳姑娘未婚先孕倒在其次,這身孕會引來旁人嫉恨,依那人的性子,說不定會暗中下手殺人。」慕容極嘆了口氣,謹慎道,「我想,他指的應該是月兒。」

「一派胡言。月兒怎會做出那種事情。」聶陽一口否認,可不知為何,連他自己也覺得心中一陣發虛,「看來,我還非要去一趟柳家庄不可了。月兒……已經不在,他們這下可沒什么好擔心了。」

雲盼情看著聶陽臉上擠出的勉強笑容,握著他的手輕輕捏了一捏,柔聲道:「好歹庄里也都是柳姐姐的長輩,你登門求親,他們面子上才不至於太難看不是。」

「另外,還有個壞消息。」好像說了太多不好的消息,慕容極略覺尷尬,抬手摸了摸鼻子,道,「白繼羽特地來知會了一聲,懸崖下面並沒有找到董劍鳴。他說應該是龍十九搶先了一步,還說若是你不去找人,就別怪他搶先下手。」

慕容極側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馬廄,道:「聶兄,這邊已經給你備好了快馬。不管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只要你願意,即刻便可出發。」

聶陽顯得有些躊躇,一時沒有開口,反而是雲盼情問道:「慕容,武當的宋前輩現在怎樣了?」

慕容極若有所思的看了聶陽一眼,接著與雲盼情對視片刻,才緩緩道:「在下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哦?」聶陽也有些好奇,追問道,「此話怎講?」

慕容極頗不情願的答道:「就地施救已經來不及,我向玉總管要了一枚『九死一生』,喂宋賢服下後,可讓他九天之內僵硬麻痹,幾乎沒有呼吸心搏,到第十天恢復之時,如果有名醫施救,興許能保住性命。」

雲盼情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不再作聲。慕容極有些惱怒的瞥了她一眼,對聶陽道:「聶兄,決定好要怎么做了么?」

聶陽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跟著疲倦道:「我現在只想做一件事。」

「哦?但說無妨。」

「我想吃碗熱騰騰的鹵肉面,再喝上一大壇酒。」他握緊了雲盼晴的手,淡淡道。

聶宅的下人大都還在,面來得快,酒來的更快。

雲盼情的半碗面還沒落肚,聶陽已拍開了第二壇酒。

她輕輕嘆了口氣,對慕容極低聲道:「慕容,我們休息一晚,明早出發。」

她知道,聶陽一定會醉得很厲害。

不過,即使醉的再厲害,他也已沒有沉睡的權利。

次日晨曦未明,兩匹快馬就從聶宅門前奔馳而去,一直到馬上的背影再看不見,那兩人,也沒有一個回頭望上一眼。

看著馬蹄揚起的塵土漸漸沉落在地上,慕容極微微一笑,關上了大門。

順峰鎮的一切,仿佛就此結束。

讓雲盼情頗有些意外的是,聶陽並沒去找被帶走的董劍鳴,甚至也沒再提過龍十九的名字,仇隋死後,他的人仿佛被抽走了什么,時常會露出茫然不明的眼神,望著不知屬於什么方向的遠處。

她依舊記著當初說過的話,往柳家庄去的路上,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聶陽身旁,出同行,食同桌,寢同床,快到柳家庄前,還惹來他難得一見的戲謔道:「我要是想尋短見,似乎只有茅廁一條路可走了。」

只是這玩笑顯然開的並不太好,此後兩天,雲盼情連見他如廁都會露出不安神情。

為了避免柳家長輩多有指摘,雲盼情並不適合跟著他一同進庄拜會,他不得不鄭重其事的與她懇談了一夜,幾次三番保證,會把這條命一直留到閻王發了脾氣為止,她才算稍稍放下心來。

把雲盼情留在客棧後,聶陽孤身一人去了柳家。

這一去,就是五天。

從第三天起,雲盼情就每日前去柳家庄探聽消息,無奈人生地不熟,勢單力孤,連一點風聲也打探不到。

第六天傍晚,她都已經備好了夜行衣和飛天鉤,准備夜闖柳家庄的時候,聶陽總算回來了。

而且,並不是孤身一人。

身材豐潤了一些,面色也好了許多的柳婷,就跟在他的身邊,頭上挽了發髻,斜斜別著一根鳳尾銀釵,一路走來,纖秀的左手未曾有片刻離開她尚未明顯突出的小腹。

只是,她盈滿柔情的雙目,也帶著一絲與聶陽類似的迷茫。

幸好,同樣是失卻了目標,作為女人,一個孩子能補救的,遠比想象中要多。

本以為這就可以一道趕去如意樓,哪知道聶陽卻要在此與她們二人分道揚鑣。

「我答應了柳家庄的庄主,為他們做一件事。作為聘禮,這並不過分。」聶陽用平淡的口吻說起的時候,神情顯得十分安寧。

也許,能有一個為之努力的方向,對此刻的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只是那件事並不太容易,聶陽這一去,少說也要十天半月,雲盼情本想把柳婷暫時留在柳家庄,哪知道那個目光柔和了許多小婦人,心底卻依舊倔強,只是淡淡道:「我已出嫁,便絕不會再回去,雲妹妹,你若不放心表哥,就跟他去吧,如意樓也不算太遠,我自己去那邊等你們也就是了。」

心知柳婷性子本就不易與他人親近,這機會說什么也不該錯過,而且硬跟著聶陽,反倒兩不討好,雲盼情雖不喜算計,卻也不是傻瓜一個,只得在心底悄悄嘆了口氣,面上微微一笑,拉起柳婷手掌道:「我自然是陪柳姐姐上路,聶大哥這陣子話也不愛說,跟著他北上,悶也悶死我了。」

此後的行程,便就此敲定。

聶陽將隨身物件細細整理了一遍,要緊的物事統統給了雲盼情,到了收拾貼身暗袋的時候,心中卻突的一個激靈,這才發覺竟在不知何時,丟了一件十分要緊的東西。

東方漠經由月兒之手交給他的那枚蠟丸,上面刻著獨狼暗記,為防丟失,他還小心的刻下了自己的姓氏,卷收在了什么地方。

那……究竟是何時丟了?他苦思冥想一番,無奈到順峰鎮後他實在經歷了太多事情,其中失神失智的時候也有,被人脫得精光的時候也有,真要細細去找,只怕要把順峰鎮方圓百里一寸寸翻個底朝天才行。

他只好苦笑一聲,等著將來見了南宮樓主,再親自謝罪好了。就怕那蠟丸真正要給的是上一代獨狼風絕塵,那丟了內里訊息的他,就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自怨自艾也於事無補,他只好先托雲盼情向樓主提前請罪,他只要一忙完柳家囑托,就盡快趕往如意樓,如何彌補,他也都心甘情願。

那時,他倒沒想到,這一趟,去的著實遠比他預料的更久。

柳家的囑托到並不太費功夫,聶陽如今身負九重明玉功近百年修為,總算也躋身一流高手之列,這種靠武力可以解決的舊怨,柳家庄礙於人情不便出手,聶陽卻沒有半點顧忌。

只不過用了十三天,他就成功找到那人,觀察半天之後,便出手廢了那人武功,留下一只耳朵托人捎去柳家庄,算是大功告成。

臨別之前,偏巧讓他碰上了南宮樓主的師兄葉飄零。

自從葉飄零師承血狼一事傳遍江湖後,這位無行浪子的屁股後面便總是跟著一大堆麻煩,除了每年陪在燕逐雪身邊那兩個多月無人敢捋虎須之外,真是偷不到多久清閑。

就因為葉飄零的一句話,聶陽在江北又多呆了四十余天。

他也總算是親眼見到了,葉飄零經常過的,是怎樣精彩又怎樣危險的生活。

也許,拋開了壓著他不斷前行的巨大包袱之後,江湖對他而言,應該也能一樣精彩吧。

漫長的歲月往往會因為精彩而變得短暫,四十幾天轉眼就已過去,葉飄零與兩位新交的紅顏知己熱情告別一番之後,和聶陽痛痛快快的喝了整整一天。

一直到坐上了渡江的樓船,聶陽的頭仍在隱隱作痛。

但痛的很暢快。

許多糾結在內心的苦悶,彷佛隨著江風被一掃而空。

跟著,便是盛夏烈日下的策馬疾奔。

葉飄零告訴他,董清清早已不在江北,聶陽還在順峰鎮的時候,就因南宮樓主一道密令,托薛憐護送緊急趕去了翼州。

雖然不知薛憐帶她去究竟做了什么,但從結果上看,薛憐不出豐州的誓言,必定已被破解。

這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那把令人膽寒的彎刀,重又高懸如月,寒光鋪灑,映出奔狼口中森森白牙。

董清清既然已經不需掛懷,去最後的目的地之前,他也就還有一個地方要去而已。

先前心緒淤塞,許多事情都渾渾噩噩忽略錯過,他這次再回江南,心頭已經清明許多,欠下的,自然不能忘得干干凈凈。

順峰鎮依然如故,看來不管多大的變故,也免不得被時間寸寸淹沒,平復無痕。他憑著殘存的模糊記憶,穿鎮而出,費了一番功夫找到那條山溪,跟著沿溪而下,去找他這次在順峰鎮上最為對不住的那名女子。

他甚至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們之間擁有的,僅僅是那稱不上美好的一段激情,和可能由此發生的神秘聯系。

從想起那天的事情起,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找到她,可溪邊的那間破屋,已經人去屋空。看上去,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

他用了三天時間在附近的村子詳細詢問了一遍,才得知有家人匆匆忙忙的搬走,竟和誰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而那家人,很可能就是那姑娘的父母兄弟。

花了些銀子,他仔細記下了村里其他幾戶人家對那家人的形貌描述,小心收起,留作他日再作找尋的線索。

畢竟,他已不能在這邊耽擱太久。如意樓里,還有很多人在等他。

聶陽沒想到的是,找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樓主,又讓他費了好一番功夫。

在翼州胡亂轉了七八天,他才通過狼魂的渠道聯系到了正巧就在附近的銀狼邱護花。邱護花與內三堂的一位女舵主極為相熟,如此拐了一個大彎,才把他帶到了南宮星近來所在的一座庄園之外。

結果到了門口見到慕容極,才知道如意樓早已派人等在渡口迎他,只不過他踏足江南之前心生感慨,掩飾著行跡混在人群中匆匆離去,恰好錯過罷了。

許久不見,慕容極看上去憔悴了幾分,在門前匆匆聊了兩句,也沒問出什么緣由,只是互相淡淡問了聲平安。

「這里是樓主的私宅,在下就不陪聶兄一同進去了,進門之後,自有仆人丫鬟領路,在下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辭。」慕容極微笑說罷,轉身便走。

聶陽想著他有些閃爍的眼神,心底不禁有些茫然,想到他與雲盼情應該還有事瞞著自己,也不知此行能否得到結果,心緒不禁跟著緊張起來。

心底的猜測,已到了尋求答案的時候。不論是什么結果,他如今也有了接受的勇氣。

他捏了捏拳,推開朱漆小門,大步走了進去。

這邊是庄園側門,自然也沒有門房隨時恭候,蘭花夾道的小徑彎彎繞繞,通向院里一座八角涼亭。

涼亭里有兩人正落座閑談,一個是身形漸顯豐腴的柳婷,另一個卻是竟仍留在這里的趙雨凈。

看趙雨凈唇角掛著微笑,小心扶著柳婷臂膀的模樣,這兩人竟好似親密了許多。

見到聶陽大步走來,柳婷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歡喜之色,趙雨凈卻扭頭不去看他,只是扶著柳婷站起迎了過來。

原來趙陽本想把趙雨凈安置在河東族內,隨便托個族侄女的名號,就算是與他作對成癮的趙冰,也沒話可說。

無奈她本人卻不想去,幾次問過,才說不知要做什么,不如去浪跡江湖,看看各處的風景。

趙陽哪里肯信,最後索性讓她留在如意樓,等聶陽回來如果依然如故,那就隨她去吧。

結果倒是不用聶陽折返,趙雨凈沒幾日便和柳婷走到了一塊,漸漸親密的好似閨中好友,連每日午後帶柳婷在院中散步的活計,也從董清清那邊搶了下來。

細想也不足為奇,這兩人骨子里本就頗為相似,又同是大仇得報茫然失措的心境,說是同病相憐也不為過。柳婷經歷數場變故之後性情變得柔和許多,再加上趙雨凈並未表示過對聶陽傾心,這兩人能逐步交好,也不是件壞事。

又問了幾句,他才知道雲盼情已經回了清風煙雨樓,讓他心下頗有些悵然若失,不過顧忌面前兩人心思,他也沒多表現,只是將話題岔到別處。

與她們聊了片刻之後,聶陽攙著柳婷坐回涼亭,問明了南宮樓主現在何處,便往另一頭的拱門走了過去。

據說這處庄園曾是南宮家的產業,幾經波折後回到南宮星手中,說是私宅,卻也有不少如意樓的好手在附近照看。

昔年南宮世家身居四大世家之首,族中產業不說富可敵國,也在江湖中算的上數一數二,這庄園占地廣闊,聶陽過了兩道院門,才碰到一個端著瓜果匆匆走過的丫鬟。

上前表明身份,那丫鬟倒也不怕生,笑嘻嘻的說她正是要送去那邊,恰好給他帶路。

聶陽跟在後面,過了一條池上九曲回廊,繞過一片奇石怪峰,沿著青藤棚架一路走到盡頭,才算是到了那間院子。

七繞八繞,繞的他頭昏腦漲,險些就分不出東南西北,真難為這丫鬟能把位置記得如此清楚。

院子里的布置頗為有趣,沒有石板鋪就的路面,四下皆是柔軟整齊的草地,角落豎著兩架秋千,空曠處數著兩個木人,旁邊用木架擱著一些木制兵器,另一角有兩顆果樹,樹蔭下擺著長凳石桌,看起來就像是供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南宮星並不在。

聶陽還沒開口發問,那丫鬟就嗤的笑了一聲,過去把瓜果放在石桌上,道:「公子莫慌,小姐方才就磨著樓主要去釣魚,奴婢猜,樓主應該拗不過小姐,去挖魚餌了。多半就在那邊院子,奴婢去端壺茶來,公子自個兒去找找吧。」

聶陽點了點頭,依言找了過去。

那院門後的花壇中,果然正蹲著一個男子,袖子卷到肩頭扎起,手里拿著一把短鏟,正專心致志從挖開的泥土中翻找蚯蚓。

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正笑嘻嘻的站在一旁,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竹釣竿,紅撲撲的小臉洋溢著一種令人心暖的喜悅。

那男子並未回頭,一邊喜滋滋的從泥土里夾出一條蚯蚓放在旁邊瓷盤上,一邊笑道:「聶兄,你可真是姍姍來遲啊。我還盤算,你若是再晚些到,我要不要去叫個穩婆先過來住下,免得柳家妹子到時不便。」

聶陽徑直走了過去,微笑道:「路上耽擱了不少時候,實在抱歉的很。南宮世兄,這次多蒙如意樓相助,卻直到這時才能當面說聲多謝,還望世兄不要見怪。」

「何必那么生分。我們也沒做什么。」南宮樓主笑著擺了擺手,挺身站了起來,將瓷盤上的蚯蚓小心攏好,交給花壇外站著的一名丫鬟,那丫鬟立刻遞上一條濕巾,他擦凈雙手,輕輕拍了拍那女娃的頭頂,柔聲道,「夢蘭乖,爹爹有朋友來了,你去找萍姨娘玩,好不好?」

那女娃乖巧的點了點頭,軟嫩嫩的嗯了一聲,從丫鬟手里接過瓷盤,握著小釣竿便往另一頭走去。

聶陽這才注意到那邊回廊的陰影中還站著一個年輕婦人,穿著一襲素白紗裙,面容頗為秀雅,只是眉宇間仿佛籠著一層淡淡愁緒,看那女娃過來,紅唇方才綻出一絲微笑,娉娉婷婷迎了上去,一把將女娃包入懷中,滿目疼愛倒像是親生母親一般。

看那一大一小隨著丫鬟離去,南宮星這才回過頭來。

聶陽拱了拱手,微笑道:「江北一別,多日未見,沒想到你竟留了胡子。」上次會面,還是一切謀劃之初。彼時聶陽心中仍滿是憤恨,自然比不上今日談笑這么輕松。

南宮星本是個極為討喜的娃娃臉,如今唇上多了兩撇胡須,看著到成熟穩重了不少,他呵呵一笑,翹起拇指在胡子上按了一按,道:「有人崇拜昔年一位大俠崇拜的不得了,非要我也學著留出四條眉毛,害得我這兩次出門,平白多了個顯眼標識。回頭哄順了她,我再刮了就是。」

「想來是怕你總仗著一張可愛面孔哄姑娘吧。」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可以坐下慢慢說話的地方走去。不過還沒走出院子,又有一個年輕女子匆匆走了過來。

她一身鵝黃紗衣,天青色的扎腳裙褲下露著一雙雪白赤足,一雙用彩帶掛住腳背的短齒輕屐托在足下,看似行動不便,她走起來卻輕盈穩健。她身段高挑苗條,雙腿更是格外修長,裙褲明明頗為寬松,其中仍透出陣陣無法掩飾的奇異活力,那健美長腿的彈動,在如此遮掩下仍令人口中一陣發干。

而那張洋溢著燦爛笑容的面孔,更是當得起傾國傾城之稱,即便是已看慣了趙雨凈和田芊芊兩張精美容顏的聶陽,仍不禁有了剎那的失神。

那令人心醉的俏臉,一眼望去,竟似一記粉拳,不輕不重的在人心窩上搗了一把。

聶陽連忙定了定神,免得失態,畢竟能在南宮星私宅如此隨意的女子,只怕最少也是他的紅顏知己。

那女子徑直走到二人面前,先牽過南宮星的手湊到他耳邊嘰嘰咕咕低聲說了幾句,跟著輕輕笑了起來,仿佛淘氣孩童做下了什么令父母無可奈何的惡作劇一般。

南宮星無奈的笑了笑,沖她點了點頭。她登時歡喜的湊上前去,櫻唇微翹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才扭過身來,笑道:「這就是聶公子吧,我和你家的詩詩妹子頗談得來呢,我姓蘇,不嫌棄的話可以叫我一聲蘇姐姐。」

她口音頗重,說話又快,聶陽怔了一怔,才完全明白過來,望著這女子出塵仙子般的面目,加上那雙極為魅人的美腿,他下意識便道:「江南一蘇,勾魂一舞?」

那女子啊喲一聲笑了起來,雙眼彎彎如月,笑得旁人都情不自禁跟著心頭一陣輕松,「是啊,我就是那個蘇,蘇蟬舞的蘇。只不過我現下跳舞只給一個人看,再不敢勾別人的魂咯。」

聶陽不禁頗為佩服得望了一眼身邊的南宮星,不光是因為面前這位蘇姑娘三年前還位列江湖四絕色之一,更是因為她與江湖的牽扯並不太多,反到與王公貴胄過往極密,舞技冠絕天下之際,被定南公認作了干女兒,任誰也會覺得,她那絕世仙容,將來必定歸於某個對定南公極為有利的皇族才俊。

南宮星拍了拍她,笑道:「好了,你來肯定不光是為了找我要東西吧。」

蘇蟬舞抿了抿嘴,秋波一橫俏生生瞪了他一眼,道:「北邊有事,那兩個養傷的貴客急著要走,正巧聽說聶公子已經到了,就要和他見上一面再走,我這不就趕緊的跑來通知咯。」

南宮星哦了一聲,笑道:「也好,先見他們一面。」

聶陽雖不明所以,但既然對方專門等著見他再走,想來是熟人才對。

蘇蟬舞本想跟著他們一道,可才走到下一個院子,就被一個年紀大些的秀美少婦擺手叫去,匆匆離開。

定南公與北嚴侯素來不睦,這次北嚴侯在定南公管轄州郡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南宮星身邊又有如此身份的美嬌娘,聶陽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四大世家覆滅之後,江湖門派鮮少再參與廟堂之事,一來行事手段天差地遠,二來勢力大多不足。而如今以如意樓的聲勢地位,當真想去影響權臣之爭,也並非無能為力。

這疑慮他並未考慮太久,因為很快,他就見到了等著他的那兩個人。

那女的淺笑盈盈,眉梢眼角盡是喜悅滿足,竟是聶陽以為凶多吉少的魏晨靜,而她親密挽著的那個男子,更是讓他忍不住低叫了一聲:「鷹大人,怎么……怎么是你?」

鷹橫天點了點頭,笑道:「不是只有你們江湖人才能借死逃命吧?」

聶陽並未驚訝太久,一路走來,他已能對很多事處變不驚,死遁更是見怪不怪。

只是他並不明白,為何鷹橫天沒死,卻不去救順峰鎮中枉死的數百同僚。

但他沒問出口,也許他和魏晨靜新婚燕爾心無旁騖,也許他受傷中毒無法行動,不論什么理由,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鷹橫天帶著魏晨靜找人療傷,因為信不過孔雀郡的郡衙,便去找了如意樓的分舵,正因如此,他回客棧的時候,戰局已接近尾聲,而他安排保護董家姐妹的心腹,竟被毒殺在客房門外。

當時屋內已經是一片狼藉,只有兩具敵人的屍體,鷹橫天只得草草布置了一下,假作已死,欲圖脫身事外,重新調查。

這也終於解釋了,為何屋內房門都已閂上,那被毒死的屍身卻仍僵硬的堵在門外,想來是鷹橫天一時情急,來不及考慮周到。

北邊的事,自然來自北嚴侯府,鷹橫天的確不能再耽擱,帶著魏晨靜一起上了如意樓備下的馬車,臨別前,魏晨靜將一本冊子慎重的交給了聶陽,內里寫的是魏家獨門匿蹤追跡之法,聶陽問她為何,她只說去問南宮樓主,也不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