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2)

剛過夏至還沒數伏,這天氣卻愈加的悶熱。剛剛還有一點兒風,吃過後晌飯卻蹤跡皆無了,熱烘烘中卻多了些潮濕,人們就像在籠屜里蒸著,渾身上下粘糊糊地不得勁兒。這是在憋雨呢。

在這樣的天兒里,再加上人心里有事兒,卻是更加的難熬。

大腳和吉慶打下午就處在一種惶恐之中,晚飯也簡單,趕了面條過涼水和了麻醬,吃到嘴里涼颼颼的。可除了揚眉吐氣的長貴,剩下的母子倆往嘴里扒拉著涼面,卻感覺不到一絲的舒暢。

大腳心里面不住口地埋怨了自己:這大熱的天兒,狗都不鬧春了,咋你就跟八輩子沒沾過男人似的呢?咋就那么沒出息?咋就啥都忘了呢?忘了避諱,忘了小心,連大門都忘了掩好就一門心思地想著上炕。真真是昏了頭了!

你個騷貨!你個浪貨!你個欠肏的玩意兒!大腳氣急敗壞地把自己個罵了個遍。可光罵頂個啥用?這悖論的臟事兒要是傳了出去,往後可咋做人?造孽啊。

吉慶心里面更慌,除了世俗的眼光他還怕長貴,雖說以前明鋪暗蓋的,也沒打算避了他。但現在到底是不一樣了,這爹要是瞅見了會咋想呢?一准兒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默許了,保不齊會一鎬頭上來,砸死他這個逆子。說出大天去,他這也是偷人媳婦兒呢。

可看著長貴那樣兒,樂不滋兒地回來,坐下來就吃,吃完了抹抹嘴兒便又哼著小曲兒出門了,咋看也不像是心里別別扭扭的神態。

娘倆個看著他的身影兒,默默地對了個眼神兒,基本上把長貴排出了。

那還能有誰?

吉慶探尋的眼神兒瞅了娘。

大腳心里發慌,表面上卻篤定,安慰著吉慶:「沒事兒,不一定看見啥呢。」

嘴里雖這么說,可著實的不是那么理直氣壯。

心里嘀咕,大腳還是很理智地分析:平日里街坊鄰居的串門,習慣了進院兒便喊上一聲的,有人應了,便進來扯上一扯,沒人了掉頭便走。這能悄沒聲兒走到窗戶根兒的,也就是自家的人。除了長貴,跑不了就是隔壁那一家子了。

想到這里,母子倆不約而同地稍稍松了口氣。

要真是巧姨就不怕了,那巧姨打心眼里疼他,啥砢磣事兒都做了也不差這一點兒,吉慶一百個坦然。大腳雖說還是惴惴的,卻也硬氣了幾分,禿老鴰站在了煤堆上——誰也別嫌誰黑!我這事兒是不咋露臉,可你那事兒也不見得就熨帖。

先不說姐倆打小的交情,就算為閨女著想,她也不能把這事兒滿世界散去。

可問題是,沒准不是巧姨呢?萬一是大巧兒或者二巧兒呢?

我的娘啊,這也怪愁人的!

大腳想到這些,心里一下子又提溜了起來,捅了捅吉慶,沖那院兒里努了努嘴:「去,瞅瞅去!」

吉慶放下飯碗,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巧姨一家子正圍了飯桌吃著,瞅見吉慶進門,卻是大巧兒先打了個招呼:「吃啦?」

「吃了。」

吉慶忐忑地挪過來,抄了個馬扎坐在了一邊兒。

「不再吃點兒?娘熬得棒茬兒粥,可香呢。」

大巧兒又問,巧姨也搭著腔:「是啊,再吃點兒。」

瞅臉色卻也無驚無喜。

「不了不了,吃過了。」

吉慶心不在焉地推著。

二巧兒卻白楞了一眼,小聲地嘟囔:「假模三道的,愛吃不吃唄。」

吉慶訕訕地笑,猛地想起了啥,欠起身往兜里掏出一疊子揉成團的鈔票,拉著馬扎湊過去,遞給巧姨:「姨,給!」

巧姨詫異地看吉慶手里的錢,問:「這是啥?」

「錢唄。」

「給我錢做啥?」

巧姨放下飯碗,遲疑地接過來。

「那天我不說了么,我幫姨弄錢去!往後還有呢,姨先接著。」

吉慶說,語氣里一股子意氣風發的昂揚。

娘仨個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兒,瞪著眼放下了飯碗,盯著巧姨手里皺皺巴巴的錢都有些傻了。巧姨仔細地想了,隱隱約約地記起吉慶好像是說過這話。

可打那天起,巧姨牙根就沒把吉慶的話當了真!剛出了校門的孩子,還真就指望他能幫上一把?有這個心,巧姨就已經心里面暖呼呼的了,不管咋說,也算沒白疼上吉慶一回。萬沒想到,在巧姨心里本是一句玩笑的話,今個竟應驗了。感情這孩子竟不是順嘴一說呢!

巧姨顫顫微微地把那些錢一張張打開,因貼了身的緣故,折巴巴的票子還有些潮氣。錢並不多,一打眼就能估摸出大概,但巧姨仍是詫異,疑惑地看了吉慶:「你掙得?」

「可不!」

吉慶仰著頭得意的說:「這剛是一半呢!和二蛋兒一起賺的,分了他一半,要不還多呢。不過,姨別急,往後還有,准保比這個多!」

「跟姨說,咋來的?」

巧姨有些著急,心里不由得嘀咕:吉慶這孩子別是做了啥犯法的事兒吧。越想越是沒底,急惶惶地拽著吉慶:「快跟姨說,咋來的?」

大巧兒也催著:「緊著,說啊,不是偷了啥賣得吧?」

吉慶一臉的不樂意,瞪了一眼大巧兒:「說啥呢你!誰去偷了!這是我起大早賣魚得來的!」

「賣魚?」

娘兒幾個幾乎一起張大了嘴。

「你還賣魚?把自己個賣了還差不多!」

二巧兒撇了嘴一副不屑的表情。巧姨卻眼睛一瞪,拽了二巧兒一下,回頭又沖吉慶說:「賣魚?你一早起來出去,就是賣魚去了?」

「是啊,先去大河對面打了,然後去縣上賣的。」

「哎呦,我的寶兒誒,」

巧姨「噌」地一下起了身,竄到吉慶身邊,扽起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嘖嘖」著說:「咋就那么不省心呢,這要是出點事兒可咋整?做買賣你也會?挨了欺負咋整?」

說完,卷了手里的錢,一股腦地塞回給吉慶,「這錢姨可不能要!往後不許去了,聽見沒?」

巧姨嘴里埋怨著,心里卻是熱乎乎的五味雜陳,既是擔心又是感動,細想想卻又有些後怕,不知不覺的眼眶竟有些濕了。

大巧兒也湊過來,悄悄地捅了吉慶一下,小聲兒嗔著:「你看你,咋也不說一聲,聽話,往後不去了,行不?」

看著姐姐和娘圍著吉慶噓寒問暖的樣子,二巧兒心里也是沒來由的發酸,有心上去說上點兒熱熱乎乎的話,一張嘴卻變了味道:「還往後?這回還不定是咋整的呢,沒准兒瞎貓碰了死耗子。」

吉慶沉浸在一種滿足和驕傲之中,對二巧兒的冷嘲熱諷並沒往心里去,大巧兒卻不樂意了,扭身杵了二巧兒一把:「說啥呢你!是人話不?還不是為了你,起早貪黑的。」

「可不,二巧兒可不興瞎說啊,你慶兒哥可真是為了你呢。」

巧姨也張嘴怪著二巧兒,扭臉又忙對著吉慶:「別搭理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手伸上去,摩挲著吉慶烏黑的頭發,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些啥好。

二巧兒臊眉搭眼地站起來,心里也恨自己這張破嘴。本來心里想著好話,可張了嘴卻招人厭煩。怏怏地轉了身,落寞地回屋,走到門口卻還是有些不甘,咬咬牙終於定住,扭頭沖吉慶說:「哎,謝謝你啦。」

說完,閃身飛快地進了屋。

吉慶嘿嘿一笑,忙把手里的錢又往巧姨手上塞:「姨拿著,也不是啥大錢,拿著。」

巧姨卻死命地推,說啥也不往兜里揣。兩個人就那么無聲地撕扒起來,你來我往地都是用了全力,把個大巧兒急得,也不知道該去幫誰。

吉慶最後真是有些惱了,臉紅脖子粗的一腦門子汗,一著急,手里早就捏成一團的錢,順著巧姨坎衫兒的領口就塞了進去,緊著又往後挪了幾步:「不許推了!說是給姨就是給姨的,大熱天的,別讓我起急!」

巧姨手忙腳亂地從衣服里往外掏,嘴里嘀嘀咕咕念叨著「這孩子,這孩子」好不容易掏出來,再找吉慶卻發現他早就躲得遠遠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巧姨也有些為難,看著手心里的錢,裝也不是不裝也不是。

大巧在身邊,卻勸著娘:「要不,娘就收著吧,慶兒也是好心呢,別再寒了他。」

吉慶聽了,忙迭迭地點頭。

巧姨眼巴巴地瞅著吉慶,心里更不是滋味兒,恨不得一把將吉慶抱在懷里稀罕個沒夠,嘴里囁嚅了半天,終究還是說不出啥,眼淚卻撲簌簌真得淌了下來。

見娘哭了,大巧兒也有些難受,卻不知道咋去勸娘,扭臉看看吉慶。

吉慶見巧姨不再推搡,忙走過來,伸手抹去巧姨臉上的淚珠:「姨哭個啥啊,多大點事兒呢。其實挺好弄得,到那兒就賣了。還不夠呢,要是再多弄點,賣得還多。下回,下回指定比這回強,去兩回,啥錢都出來了,再不讓姨犯愁。」

巧姨哽咽著,淚汪汪中再看吉慶卻是一片的朦朦朧朧,忙拽了衣襟擦拭,迭迭地念叨著:「姨高興呢,慶兒心里有姨,姨高興呢……」

大巧心里熨熨帖帖的,她也沒想到,往日里稀稀拉拉的吉慶這次竟是干了件漂亮事兒,往後嫁了這樣的男人,還有啥可愁呢,倒真不枉自己一門心思的慣著他,豁出去臉面陪他做了那么多荒唐事。想到這兒,再看吉慶時,卻再不是嬉皮笑臉沒個正型兒的吉慶了,竟是滿眼的氣宇軒昂,活脫脫一個放心依靠的大老爺兒們。

巧姨哭了一會兒,突然想了起來,忙問吉慶:「你娘知道不?」

「賣魚啊?不知道,沒跟她說。」

吉慶搖頭應著。

「那你得跟她說啊,不然知道了可不好。」

巧姨說著,又把錢往吉慶手里遞,「你先把這個給你娘,你娘要是不說啥,再給姨,中不?」

吉慶忙縮手:「不用不用,往後再給我娘,先把學費湊齊嘍。」

「那可不中!你偷摸著給姨錢,你娘要是知道了,別再以為是姨誆你呢。」

大巧兒也說:「是啊,那多不好。」

吉慶卻不以為然:「我娘沒那么多事兒,又不是給了別人,我娘不會說的。」

「那不中!那也得先說上一聲兒。」

巧姨還是堅持,伸過去的手卻被吉慶死命地按住。

「中中,抽空兒我跟我娘說,姨先拿著,省得到時候我還得拿回來,費事!」

吉慶說完,怕巧姨再過來撕撕扒扒的,抖摟著手轉身就跑了。巧姨追上幾步,卻沒拽到吉慶,眼巴巴看著他身影一閃就消失在大門外面。

「行了,娘也別追了,回頭再跟大腳嬸說唄,大腳嬸不會說啥的。」

大巧兒勸著,貓著腰開始收拾飯桌。

巧姨卻還是站在當院,一雙眼睛便呆呆地看著門口,心里面卻一股腦地涌上了好多亂七八糟的事兒,枝枝杈杈的說不上啥感覺。

剛剛被吉慶冷不丁的打了岔,那件事兒竟是忘了個干凈,待閨女一提起她大腳嬸兒,這才記起來還有一件嚇死人的事沒來得及琢磨呢。想到這些,巧姨剛剛還有些慰藉的心又開始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