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2)

長貴出去後一直沒回來。

夏日里就是這樣,家家戶戶吃過晚飯誰也不耐糗在家里。女人們忙著家務,男人們閑下來便會歸攏到村口的曬場,或者打著撲克賭上幾個小錢,或者仨一群倆一伙地聚在一起扯著閑篇兒。

以往這種場合長貴不會出現,心里的自卑讓他總是覺得被別人戳了脊梁,即使是人家無心的一句話,他也會琢磨上半天。吵又沒臉和人家吵,打又不合適,便憋在心里一肚子悶氣。久而久之,大腳即使勸了也沒啥用,索性讓他貓在家里。

現在不一樣了,脫了胎換了骨一般,喘氣兒似乎都透著抖擻。每日里長貴再也擱家里蹲不下去,哪人多便扎在哪里,話也密了人也顯得精神了很多。大腳看他這樣心里也熨帖,便也隨了他去,省得成天憋在家里又礙眼又礙事的,說還說不得。

吉慶從巧姨家氣喘吁吁地回來,大腳便拽了他問。吉慶含含糊糊地卻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四,倒勸了娘別放在心上,「天塌下來有我頂著,怕個毬!」

說是這么說,到真得出了事,光頂著卻有啥用?

大腳還是鬧心,懸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咋也沒個踏實。

巧姨進來的時候,娘倆個正張羅著在院子里熏蚊子。吉慶抱著一捆子蒿子稈兒堆成了一堆兒,大腳歸攏了一下,點了火,又壓實了就那么漚著。蒿子稈兒半干不干,將將可以點著,卻燃不成勢,一會功夫濃濃地煙便蔓延起來,連蚊子帶人卻都嗆得夠嗆。

巧姨正進門,頂頭就是一股濃煙,忍不住連聲地咳嗽。捂著口鼻揮手把眼前的煙霧揚開,影影綽綽才看見對面的母子兩個。

「你們這是干啥,熏蚊子還是熏人呢?」

巧姨咳嗽著抱怨。

「就等著熏你呢。」

大腳雖這么說,卻還是順手拿了個板凳放在了上風口,指了指,讓她坐。

吉慶蹲在那里攏著火,回頭問:「姨咋自個來了?大巧兒呢?」

「你看,誰的人誰惦記,上來就問大巧兒。」

巧姨嘻嘻笑著跟大腳說笑,又沖吉慶道:「自己在家收拾呢,二巧兒出去玩了。」

看似隨意,卻是再明白不過了。

吉慶心里有了數,卻也不慌不忙。手里動作著把篙子堆弄好,站起來進了屋,再出來時手里卻搭了條手巾。

「娘,我去大河洗個澡,」

吉慶和大腳打了個招呼,又漫不經心地看了眼巧姨:「姨,坐著啊,我去了。」

大腳還沒言聲兒,巧姨卻催上了:「去吧去吧,跟大巧兒說,去的時候拿著風油精,河邊蚊子多。」

吉慶答應一聲便出了門。

大腳瞥了巧姨一眼,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巧姨看著大門口,等吉慶身影轉過去再也不見,這才拽著凳子湊到大腳身邊兒,滿臉的故弄玄虛:「哎,剛剛慶兒去我那兒了。」

「知道。」

大腳說。

「那你知道今天慶兒出去一整天,是干嘛去了?」

大腳看看她:「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

巧姨神神秘秘的,撇著嘴又有些洋洋自得。

「那他干啥去了?」

「賣魚去了!」

「賣魚?」

大腳瞪大了眼睛。

「可不,去縣上賣魚了,你瞅瞅你瞅瞅,」

巧姨說完掏出兜里的錢展給大腳看:「你瞅瞅這錢,咱慶兒能耐不?」

大腳半信半疑地接過了錢:「這錢是他賣魚得來的?」

數了數,猛地高了一聲兒:「嘿,這養不熟的兔崽子!有了錢不先給我,倒往你那兒送!」

巧姨撲哧一樂,捅了她一下:「你這是啥當娘的,先不管兒子咋樣,倒先怨錢給了誰。」

大腳本是個想起啥就是啥的性子,被巧姨這么一說,這才覺得心驚,卻還是強著嘴說:「當然得怨了,我是他娘,你是他啥呀。哎,對了,他跟誰去的?他也不會做個買賣啊,這是想起啥來了?有一出沒一出的,出點事兒咋整?」

說完恨恨地嘬著牙花子,「這兔崽子,這主意是多大!說上縣里就上縣里!那兒也是好去的?坑了騙了不說,讓人搶了咋整!他又不是個蔫耷耷的性子,再跟人干起來!人生地不熟的,吃了虧咋整?」

大腳越想越是後怕,幾乎站起來要去追上吉慶,好好地和他說道說道。

巧姨一把拽住她:「你行啦,該說的我都說了,再說慶兒也老大不小的了,心里有數呢。」

大腳坐在那里仍是惴惴,兀自在那里忐忑,看著手里的錢,卻又有一些泛酸:虧我還是他娘,有了啥事卻是最後一個知道。想到這兒,神色上難免帶了出來,被巧姨看在眼里。巧姨捅了她一下:「又瞎尋思啥呢?」

大腳收拾起酸氣,又問巧姨:「他咋想起給你錢了?」

「哦,是這么回事。」

巧姨說起前前後後的那些事情,好不容易說清,嘆了口氣:「唉,這孩子仁義呢,倒把這事兒記在心里了。你說我一個當姨的,孩子第一次掙了錢,卻想著幫我,這心里咋想咋不是滋味。」

說完,眼眶子又有些泛紅。

大腳終於明白,心里的那股子別扭一下子減輕了許多,看看手里的錢,忙又往巧姨手里塞:「我哪知道這些事情,你們也不跟我說!那這錢你拿著,慶兒做的對呢,不然,就算給了我,我要是知道還得給你送去。」

巧姨又往回推,大腳「啪」地一下把她搡過來的手打掉:「咋這磨嘰呢!說是說鬧是鬧,孩子上學那是大事,耽誤了咋整!」

說完,死命地把錢掖進了巧姨的兜,又問:「你算了么?一共要多少錢?」

「大概得100多塊吧,我那里還有點兒呢。」

巧姨忙說。

「你能有多少?」

大腳不屑地撇撇嘴,「蹭」地站起身:「你等著,頭年長貴去縣上打工,還有些錢剩下,我給你拿來。」

說完,也不等巧姨回聲兒,轉身就進了屋子。過了好一會,又「噔噔噔」地出來,手里捏著一個手絹裹著的小包。

大腳里三層外三層地把手絹打開,又是一堆零零散散地錢。大腳數也不數,一股腦塞在巧姨手里:「你看這些夠不夠,剩下不多了。」

巧姨本來是想著過來和大腳扯閑篇的,沒成想卻惹了這么一出,這心里更是不落忍,手里拿著錢竟不知說啥才好了。

大腳看她那神情,卻有些煩躁:「你說你現在咋別別扭扭的呢?就跟不是你似地。咋現在還學了客氣?你當是跟別人呢?看不上你這樣的!」

說完,白楞了巧姨一眼,貓了腰去捅已經沒有多少煙霧的蒿子堆。

「那中,我也不說啥了。」

巧姨見大腳真得有些不高興,終於不再推辭,數了數錢揣進兜里:「等過些日子賣了席就還你。」

大腳又瞅了巧姨一眼:「你那幾領席能賣幾個錢?我又不是等米下鍋,啥時候富裕啥時候再說吧。」

巧姨張了張嘴還要說些啥,被大腳堵住了話頭兒:「得了得了,假沒三道的。」

想了想,又說:「往後對你那姑爺好點兒就行了。」

說完,強自抿嘴一笑。

「那還用說!那是姑爺呢,還能不好?」

巧姨大聲地說。

「再好點兒,再好點兒。」

大腳還是微微地笑,那笑容卻多了份曖昧。

「還要咋好?就差給他供牆上了!」

巧姨說,突然看見大腳滿臉詭異,心里一動:「你啥意思?咋著,還想倆閨女都給了他?」

「那我可不敢。」

大腳笑意更濃:「那犯法的事咱可不干,你倒是敢給,我也不敢收啊。」

「那你樂滋滋地尋思啥呢?」

「我能尋思啥啊,就是想讓你對慶兒好唄。」

大腳看也不看巧姨,自顧自地弄著手底下熏蚊子的蒿子,耳朵卻豎直了聽著巧姨的動靜,眼神兒也故作鎮靜地從眼角往那里瞟。

「那還用你說!」

巧姨手托著腮,眼睛盯著那慢慢燃起來的煙霧:「要說我這半拉子丈母當得可是一點愧都沒有,每次去好吃好喝不說,還得有眼力見兒!

瞅著小兩口眼神不對了,就得趕緊騰地方,省得礙眼。「「那就對了!」

大腳撲哧一笑:「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得盯緊了,別出點兒啥事兒。這還沒過門呢,再砢磣嘍。」

「砢磣嘍?啥砢磣嘍?」

大腳冷不丁一說,巧姨沒明白,打了一個錛兒,卻又立馬醒過悶兒:「哦,你說那事兒啊,囑咐了,每次都囑咐。」

大腳扭臉看看巧姨,笑模滋兒地問:「跟誰囑咐了?大巧兒還是慶兒?」

「廢話,當然是大巧兒!我還能跟慶兒說這些?那我也忒不著調了。」

大腳撇撇嘴:「從小到大,你那不著調的事兒干得少啊?非得我說出來?」

姐倆個這段時間一直別別扭扭的,這樣輕輕松松地聊天卻是好久沒有了,大腳這么一說,巧姨倒來了精神兒:「嘿,你這話說得,我倒是想聽聽,我咋就不著調了!」

「說就說,」

大腳仍是笑著,瞟了一眼巧姨:「那年,是誰看男孩子撒尿眼熱,非得跟人家學要站著尿來著?結果尿一褲兜子?還有,是誰非要看看前街兒臭小兒長沒長毛,扒人家褲子來著?還有……」

「得得得,這都是啥時候的事情了,你咋還記得?」

巧姨聽大腳說起小時候自己的荒唐事情,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個花枝亂顫。

「那咱就說你大了的事兒!那是誰,結婚第二天回門子,說巧兒她爸耍流氓來著?」

巧姨笑得更是厲害:「行了行了,快別說了,那不是不懂事么。」

「那咱再說說你懂事之後的!和寶來扯,那不是你不著調……」

大腳還要繼續說,被巧姨猛地喝住:「停!打住!那事別說了啊,悔死了都!再說了,那也不算不著調,寡婦失業的,這事能少?」

「別人那樣你就那樣啊?就不怕孩子們沒臉活人?」

大腳這話確是說順了嘴,說出來便有些後悔。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竟是比巧姨還要驚人,人家心里明鏡一樣,自己卻犟著嘴胡唚,說出的話自己聽著都有些害臊。

大腳心里早就認定了下午進來的人是巧姨,這么和她扯著也是想把話頭兒往那里引,等到兩個人把話說得半透不透了,也就心照不宣了。這樣,誰都存了臉面,還沒壞了交情。也許是以往數落巧姨慣了,居高臨下地感覺竟咋也剎不住車。

大腳忍不住在肚子里又罵了自己:咋就沒個眼色?那時侯這些話說得理直氣壯,今兒個,卻當真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

大腳一時間語遲,剩下的話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心里忐忑地嘀咕,手里撥著柴火的木棍兒也沒了章法。

巧姨卻沒多想,竟還有些竊喜:聽大腳這話茬兒一定還不知道自己看見了她和慶兒的事兒。這樣也好,倒少了隔閡。那往後就當自己啥也不知道,人家家里的事情,自己也少操那份閑心。老姐倆那么多年的交情,別再為這些破事弄得不尷不尬的,那更是愁人了。

想到這些,巧姨吐了口氣,又瞅了大腳,小聲兒地說:「不都跟你說了嘛,和寶來早就斷了,咋又扯上了他。」

大腳也看了巧姨一眼,眼神里多了些抱歉,想了一想,卻還是要把斷了的話頭兒扯到關鍵的地方去,心一橫,說:「那就不提了,那你現在閑著了?」

「當然,閑……著呢。」

話雖不硬氣,但巧姨也只好這么說。

大腳又看了巧姨,把話又往明里挑了挑:「我咋聽說,你又有了人呢?」

巧姨終於有些心神不寧了,瞪著眼看著大腳:「誰說的?」

「還能有誰?也不是外人,還不就是家里這幾個。」

巧姨的心立馬提溜到了嗓子眼兒:「誰?長貴?」

大腳悄么一笑:「我說是長貴了?你心虛啊?」

「我心虛個啥!沒有就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