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我之間有一種遺忘的關系(1 / 2)

第二天,「何家夫婦」直接開始拜訪北平政治人物,第一個是最當紅、最有權勢的大漢奸齊燮元。

今年汪精衛在南京掛起「中華民國」的字號後,北平的漢奸們就撤掉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委員會」的招牌,名義上歸並南京,但實際上只是換了塊招牌,改叫「華北政務委員會」,招牌下一切照舊,繼續自認華北唯一兒皇帝。齊燮元負責軍事,又跟新任的日本北平特務機關長攀上了交情,新任治安總署督辦,軍警一把抓,權力最大。何天寶來之前周佛海對他交代,華北偽政府中,第一個要聯絡的就是這位齊督辦。

齊燮元家安在天津租界,自己一個人住在地安門外的一處院子。何天寶本來沒指望齊督軍會見他,周佛海讓他先來見齊燮元,一是傳遞南京方面對齊總辦的重視,二是讓何天寶自高身價,表示他雖然沒有正式頭銜,卻是南京政府派來的准欽差,有資格跟齊燮元平起平坐。按照慣例,對付何天寶這樣無資歷無名望無頭銜的三無人員,齊燮元只要打發個秘書或者子侄接待傳話就可以了。

何天寶沒想到,他把自己和陳公博的片子遞進去,里面出來了一個秘書,說的卻是「督辦有請。」

這院子門臉不大,里面也不深,只有兩重,齊燮元的書房就在門房後面。

齊燮元沒穿戎裝穿大褂,太師椅上一坐,面前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和一張寫了一半、墨跡未干的紙,看樣子剛剛正在寫大字,頗有點儒將的派頭。何天寶知道這位漢奸並不是裝模作樣,他是晚清正兒八經考八股考出來的末代秀才,後來投筆從戎去了保定陸軍學堂,肚子里很有點墨水。

看齊燮元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何天寶抱拳,微微一鞠躬,說:「何天寶見過督軍大人。」

齊燮元是直系軍閥出身,民國亂世中最高曾爬到江蘇都督的位子。

所以要稱「督軍」。

齊燮元一攤手,說:「何先生請坐。」

兩個人閑扯了一些北平的天氣南京的物產之類的話。齊燮元是天津人,天津衛「衛嘴子」之名跟「京油子」並駕齊驅。齊將軍談笑風生,熱情洋溢,還很風趣,令人如沐春風。

漸漸說到兩個政府合並的話題。齊燮元說:「我們都是中國人,汪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不管北平還是南京,說話算數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想要對我們分而治之,北平特務機關不讓我們聽命於南京啊。」

何天寶點頭,說:「是,北平有北平的難處。」

齊燮元看著何天寶,眼光閃爍,問:「何先生的意思是,你認同我的說法?還是汪先生認同我的說法?」

「其實汪先生現在做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他派我來北平,只是盡人事。」

何天寶根本就不想說服這些北平漢奸投向南京。從抗戰的角度看,漢奸內部山頭越多越好;從他個人的任務出發,趕緊被調回南京也比較容易發揮作用。

「老弟倒是個爽快人,」

齊燮元說,「這次來北平,你還想見什么人,帶什么話,如果需要幫忙,不要客氣。」

「那我先謝過了,如果有需要,再來麻煩督軍。」

齊燮元的目光又警惕起來:「這么說,老弟是打算在北平常住了?」

「我大概會在北平住上一年半載,聯絡南北工商界。」

何天寶知道對方想要送客,自己卻是想走走不了。

「江南好啊,如果不是當年輸給了張宗昌,我可能在南方終老了。」

齊燮元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

何天寶說:「南京有南京的好,北平有北平的好。」

聊了十幾分鍾,齊燮元端茶送客,親自送到二門,臨別時拉著何天寶走開幾步,低聲說:「別怪老哥多嘴,何老弟是新式人物,可能不知道,北平風俗比不得南京上海文明,出門拜客是男人的事情,女客只能進後宅串門子。所以你既然要在北平長住,就不要帶貴寶眷了——交淺言神,莫怪莫怪。」

何天寶衷心道謝,告辭出門,跟何毓秀商量去哪兒吃午飯。何毓秀先問齊燮元跟他嘀咕了什么,聽過之後柳眉豎起,恨恨地說:「這老封建、大漢奸!」

何天寶說:「他說的是對的,北方風俗本就比南方保守,他提醒咱們,這是厚道人。」

「你很羨慕吧?放心,過幾天我親自到唐山保定周圍轉轉,給你買個三從四德的文盲小老婆,還是裹腳的。」

何天寶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從來沒有放過的哦。」

何毓秀笑,伸手去掐他胳膊,忽然發現街上的人都在看他們兩個,趕緊停手,問:「你想去哪兒吃飯?」

「我聽說大柵欄附近有很多有名的北平式飯庄,各省風味都有,我們去那里轉轉吧。」

大概是周圍人多,何毓秀沒說什么就同意了,只是用眼角夾了他一下。

大柵欄仍然熱鬧,兩邊商鋪櫥窗里的貨色明顯有些稀少,光明正大做買賣的鴉片館如雨後春筍。何天寶站在人潮中尋找昨天那名女子的蹤跡,卻連穿旗袍的都看不到幾個。北平的秋天比南京涼爽很多,許多人已經穿上了夾襖。

忽然有淡淡的香氣。

何天寶為人不算風流,但也不是正人君子,在法國時學習時也風流過,略懂香水,分辨這味道似乎不是上海仿制的大路貨,而是外洋出產的高級品。

何天寶轉頭,一個穿白底紅花旗袍的女人低頭走來,跟他擦肩而過,烏雲般的頭發燙得很漂亮,藏在頭發陰影里的面孔線條柔和,嘴唇異樣的紅,正是之前曾在洋車上驚鴻一瞥的女人。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低聲說:「你們快離開大柵欄,這里是陷阱。」

話音未落,一個穿黑綢褲褂,胸前掛著金色表鏈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手里提著一把手槍。

「砰!」

「砰!」

「砰!」

何天寶不知道是誰先開的槍,甚至不知道都有誰在開槍。只覺得街頭巷尾,兩邊的買賣鋪號,招牌掩映的窗戶……到處都傳來槍聲。

何氏姐弟沒有隨身帶槍,隨著周圍的平民奔走,躲進一家茶館,這時剛入夏,茶館門口搭了高高的涼棚,地下撒了水,擺了幾十張桌子,看樣子是在說書。聽到外面的槍聲,書座兒們紛紛起來往外走看熱鬧,而外面街上的行人又在往里擠躲避子彈。混亂中何家姐弟拉著的手被扯散,何天寶一轉頭已經不見了姐姐。

何天寶在茶館里站了片刻,聽著外面街上漸漸恢復平靜,里外還是找不到何毓秀的影子,忽然有幾個偽警察沿街小跑著過來,一路高喊:「何天寶先生!何天寶先生在這里嗎?」

何天寶把心一橫,舉手說:「我就是!」

幾個警察歡天喜地,說:「您沒事兒就好,我們局長下令務必要找到您。」

人群外擠進來一個油頭綢褂的青年男子,滿頭大汗,惶恐不安。他給何天寶鞠了個躬,說:「何先生您好,我叫鄭仲輝,您叫我輝子就可以了,我是金五爺的司機。五爺囑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陽門車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了,可趕巧我喝茶喝多了上廁所的功夫兒,就跟您錯過了……」

何天寶知道金五爺就是金啟慶,他揮揮手打斷了輝子的話,問:「你遇到我太太了嗎?」

「您跟太太走散了?」

「是啊,我們第一次到北平,說到大柵欄逛逛,結果就遇到槍擊,被人群沖散了。」

輝子一躍轉身,瞬間變臉,對那些警察喊:「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找何太太?」

警察們干答應著,卻不動。

輝子有些尷尬,伸手摸摸懷里,小聲問何天寶:「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規矩大,這種事情可能要使點兒茶水錢……」

何天寶問:「多少?」

「兩個大洋就夠了。」

何天寶取出兩個大洋交到輝子手里,輝子伸手拍拍年紀較大的巡警,大洋就落進了他警服的口袋,說:「哈二爺,拜托了。」

哈二爺眉開眼笑,說:「何先生放心,輝子的事情就是我們的事情,我們有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別說丟了個人,就是丟了根頭發,我也能給您找回來!」

說完一揮手,眾巡警沿著大柵欄耀武揚威而去,沿途高呼:「何太太!何太太!」

輝子對何天寶說:「何先生,今個兒兵荒馬亂的,咱別站街上等,容易招事兒。咱們去聯絡站等吧,那兒有電話,知道消息也快些。」

何天寶擔心姐姐,但不想表現得太有膽氣,就點頭說好。

北平聯絡站設在六國飯店,一個大套間。

這位站長金啟慶,自稱行五,有字有號,何天寶心急如焚,聽而不聞。四五十歲年紀,其貌不揚,頭發剛染過,太黑太油,聲音洪亮,一口北平話又響又脆。

「何賢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著幾歲,叫賢弟可以吧——我家世代在北平,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關系,弟妹絕對安全。」

「我先謝謝金五哥了。」

「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們那一支兒的大排行,現在鐵桿庄稼沒了,一大家子人也都分家另過了,叫那個沒意思。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

何天寶心急如焚,無心講話,點頭答應著,只是喝茶抽煙。他不說話沒關系,金啟慶一個人聊,照樣能聊得熱鬧。

都說北平人能聊,何天寶今天算是開了眼了,金啟慶滔滔不絕雲山霧罩,好比茶館里的說書先生,一口氣說了半個鍾頭,說的是金家家譜,原來金啟慶是滿清皇族,乾隆老佛爺的嫡派玄孫,金就是愛新覺羅的意思,算起來比溥儀還要大一輩,但是他金阿哥忠貞愛國,不肯去關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著汪先生革命了。

金先生終於繞回正題:「這次作這個站長,都是汪先生陳先生求我我才做的。正好你老弟來了,老哥交接完畢,就可以落個清閑。」

何天寶正想接話,金啟慶見他面前茶碗空了,喊:「到廚房大茶壺取點茶鹵子兌壺新的來。」。里間的門應聲而開,先跑出一個臟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兒,後面跟著一個老媽子,將那孩子捉了回去,順手帶走茶壺。原來金啟慶一家就住在里間。

何天寶假裝沒看見,打了些哈哈,說他到北平來跟金啟慶做的不是一行事情,金啟慶這個擔子恐怕還要多扛幾天,「就算要辭職,也麻煩老哥去跟陳先生辭,兄弟是萬萬沒有那個資格的。」

金啟慶半信半疑,心情轉好一些,老媽子端了壺茶出來。金啟慶說從喝茶就能看出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沒有現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壺滿是茶葉的茶鹵,這一整天喝茶都用這個兌,溫度濃度都剛剛合適。何天寶禮貌地奉承:「早就聽說北平人會生活,真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