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麗的幻夢我不要醒(1 / 2)

何天寶回家,萬事無心,反復盤算賈敏到底在煙館做什么。

天氣悶熱,他穿著短褲,光著上身,在廚房里找到半瓶賈敏剩下的玫瑰露,自己炸了一盤子花生,坐在院子里消磨時間。這么抓耳撓腮地熬了一下午,黃昏時賈敏才回來,一手提著大酒缸的錫壺,一手托著荷葉包著的熟食。

何天寶躺在藤椅上,滿身酒氣,故作輕松地開口批評:「賈敏同志,我覺得你得考慮解除酒癮了。」

「再陪我喝點兒——今個兒非得慶祝,」

賈敏說:「我有最新的好消息,你猜猜是什么事兒?」

「你這是打哪兒回來?」

「跟我的同志們開會,黨小組例會。」

「你們的接頭地點在哪兒?」

賈敏警惕地看他。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的安全,畢竟那幫滿洲警察還沒走呢……」

何天寶判斷那煙館是共產黨的據點,沒來由地松了口氣,問賈敏:「什么事兒這么美?」

「百團大戰!」

八月下旬,華北的八路軍全面出擊,進攻日軍兵力薄弱的交通線和小城鎮,對外宣傳稱為「百團大戰」。中共得意洋洋地宣傳國民黨自私自利搞摩擦,己方忍辱負重真抗日,洗脫七月黃橋內訌的影響,向重慶政府追討軍餉。

這兩天北平已經有模糊的傳言,說有游擊隊大鬧山西,小鬼子焦頭爛額。當時華北山頭林立,除了八路軍,還有閻錫山衛立煌和許多民間自發的武裝。何天寶一直認為是他們國民黨干的,賈敏當然認為是八路的手筆。今天賈敏聽到了較詳細的報告,拿喂鴿子的小米在地上撒豆成兵,眉飛色舞地向何天寶講解八路軍如何總動員,出動了三十個團,全面攻擊正太路,五天激戰消滅了日偽軍兩萬,劉伯承怎樣運籌帷幄,彭德懷如何橫刀立馬。賈敏雖然聲音很小,神態卻又激動又驕傲。

何天寶不喜歡她這幅樣子,諷刺說:「作為一個被斗爭得死去活來隱姓埋名的地主婆,你這份赤膽忠心真讓人感動——京戲里的楊繼業史可法都比不了。」

賈敏也不生氣,側身坐在何天寶腿上,伸手作勢抓他褲襠,說:「你這份國難當頭陷害忠良的執著,倒是比得上魚朝恩魏忠賢,」

「我不是看不起你們,可要是三十個只有步槍的團如果能消滅兩萬日偽軍,當年淞滬會戰我們也不會失敗了——我們可有百萬大軍外加飛機坦克和德械師的。」

賈敏說:「你們的飛機坦克德國教官,不也拿我們紅軍沒辦法?」

「那你們怎么會被我們端了老窩的?」

「那是蘇區左傾,讓毛主席靠邊站了,後來他重新出山,立刻就有了我們今天的局面。」

「什么毛主席,我看是比汪精衛更大的漢奸,投靠俄國人的亂臣賊子。」

「那么說孫中山也是漢奸嘍?」

「國父當年聯俄的事情很復雜,不過就算是你們的毛澤東張國燾也不敢批評他老人家。」

兩人就這么親密依偎在藤椅里,低聲而堅決地大吵了一架。

國共之別始終是母子倆的心病,兩人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不談,今天天氣燥熱,賈敏興沖沖回來卻遇上何天寶心情不佳,爆發了兩人發生性關系後第一次真正吵架。吵了十幾分鍾,賈敏氣憤憤地站起身,雙手抱在胸前繼續打嘴仗,話題早已遠離百團大戰,賈敏攻擊國民黨頭面人物的私德,何天寶就反擊共產黨也不干凈。何天寶在軍統窩子里長大,對於中共種種不光彩之處熟悉得很,甚至比賈敏都清楚。賈敏說戴笠泡女明星,何天寶就講毛澤東停妻再娶的江青其實是藍萍。

吵到最後,何天寶說得嘴順,扔出了一段反共宣傳口號:「你們共產共妻,悖逆人倫!」

賈敏厲聲問:「你混說什么?」

何天寶臉色慘白,知道這話出口,就無法挽回,但反正已經是無法挽回了,剩下的話沖口而出:「如果你不加入共產黨,也就不會害死爸爸。」

賈敏霍地站起,臉色煞白,進去睡了。

何天寶想追進去哄哄賈敏,在心里措辭,卻突然重新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巨大鴻溝,躺在藤椅上,不知所措,慢慢睡著了。

他迷迷糊糊睡著之前,本來以為賈敏會叫他進去或者給他蓋個被子,誰知到了半夜醒來,發現自己還是孤零零地歪在躺椅上。他一氣之下起床,開車去商會睡了。

這幾天蘇浙皖商會忙碌了起來,都是些不得不辦的雜事。一半是南京政府的三親六故,一半是日本人的官樣文章。何天寶雇了三五個出身銀行或者買賣行的文員幫手,這些人還沒上手,很多事情還得他親力親為。忙得焦頭爛額之時,有幾個上海商人來拜,這些人都是鴉片販子,來了幾次了,不斷請求何天寶替他們出頭,跟北平的鴉片販子劃清勢力范圍。如今的亂世,實業全都奄奄一息,只有走私和鴉片賺錢。何天寶不願給鴉片販子出頭,只是用個「拖」字訣敷衍著他們,最好拖到自己調回南京,拍拍屁股走人就算。他也知道汪偽政府里沒什么君子,自然有繼任者願意損陰德賺這個錢,只希望眼不見心不煩。

鴉片商們都有優秀的心理素質,明知何天寶不待見他們還非要拖著何天寶去吃飯。這些人都是人精,東拉西扯了十來分鍾就發現何天寶喜歡討論軍事,這話題雖然不如酒色財氣,但在高級漢奸中間也不算什么,他們就討論雙方各種軍隊的特性,說得最多的是百團大戰。有個陪客是山西人,作證說「最近山西的八路軍鬧得很凶,正太路全面癱瘓,日本人從武漢前線調了一個甲種師團北上。」

這天何天寶索性找了個借口,叫了個雜役去給賈敏送信,說自己喝多了住在商會不回家。雜役是個新招來的鄉下後生,是金大爺老婆家的遠親,傻乎乎地問:「何大爺您也沒喝酒啊。」

「現在不喝,晚上還能不喝?」

何天寶打發了雜役,等著客人上門。誰知忙的時候恨飯局,閑的時候沒飯局,何天寶等來等去也沒人來請他何理事吃飯。兩位旗人發現晚上沒飯局,早早就走了。

何天寶裝模作樣地辦了會兒公,出門開著車繞著古城牆兜了圈風,從阜成門進城,拐到西單停下,進文成厚買了幾樣文具,看看街景。

西單很熱鬧,人潮洶涌,有小販推小車賣冰棍,慢悠悠地吆喝「冰棍……敗火……」

何天寶買了一根,坐在汽車引擎蓋上吃。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在燈火下游盪,他看到許多張面帶笑容、青春洋溢的臉,有些無憂無慮,有些充滿情意。

一股香風撲鼻,他身邊多了個人,何天寶驚喜地說:「姐姐!」

側頭看,卻是李曉瀅,穿著藍衫布裙的學生裝,也拿著根冰棍。

李曉瀅眨著大眼睛,來回晃腦袋,問:「姐姐——你什么時候有個姐姐?」

何天寶說:「我約了個照花樓的姑娘,我叫她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