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人人都愛蘇東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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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得先把阿雲嫂子這邊的事兒摁住,別讓他們在這事兒上折騰。」

畢晶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不然,我們要准備對付的人太多,不好辦——先弄住一頭是一頭。」

見陳慥輕輕點頭,畢晶精神大振:「那么,蓬萊知縣容易搞定不?」

陳慥搖搖頭:「那廝就是一個喜歡投機鑽營的小人,利用一切機會想往上爬。一見到廢除那道詔令的旨意,就立刻動了心思——不然我也不會這么容易就說服了他。」

媽的,還不都是你惹出來的麻煩?不如說你們臭味相投!畢晶瞪他一眼。

要威脅這家伙不難,難的是,自己這幫人不能在這邊久待,誰知道自己走了之後,這廝會鬧出什么花活來?就算找不到阿雲的人,趁這個機會四處追查,從而掀起一場風暴,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要摁住他,只有從官面上打主意了。

「那么,登州知州呢?」

陳慥聽他提起知州,想了想,終於點點頭:「登州知州趙偁,倒是個正人君子,官聲很好,也樂於為百姓做主,由他來施壓,應該可以。」

有用就行!畢晶長長松了口氣,但陳慥隨即就又搖搖頭:「但趙偁此人,年紀已經不小了,而且此前多在地方任職,最高差遣也只是個河北轉運使。恐怕……」

畢晶點點頭:「你的意思,是他對中樞影響力有限?就算能壓下阿雲的事情,但如果朝堂之上有什么大的紛爭,他使不上多大力氣?」

「是。」

「這個……」

畢晶微微閉上眼,時間不長,猛然睜開眼道:「我倒是想起個人來,這件事,絕對幫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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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台,名曰超然。

高台依城而設,高三丈有余,台面寬闊,寬近十丈,長竟逾五十余丈,中間只有一座殿閣。雖然不事雕琢,亦無華美建築,但巍峨聳立,令人神往。懸於台頭的「超然台」三個大字,徑過數尺,飄逸中見厚重,觀之令人忘俗。

通往台頂的石階上,十幾個男男女女正一邊登台,一百年說笑。中間一人,年方五十許,方巾長袍,衣帶當風,容貌清癯,須發飄然,正微笑著傾聽身邊一中年人說話。

那中年人身著緋袍,神態恭敬,笑道:「南望馬耳,常山,東臨廬山,西望穆陵,北俯濰水,這超然台地勢絕佳,足見坡公之高明。而坡公『物非有大小,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以及『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等語,廣為傳頌,亦可見坡公雅量高致,足令天下景仰。」

「坡公」笑笑,面露感嘆之色:「一別近十年矣!當日修葺此台,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真可謂不亦樂乎,樂哉游乎!」

拾級而上,轉眼登頂,坡公眼前忽然一亮,驚喜道:「此石仍在?」

大步走到中間一塊石碑前,念道:「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夫所為求褔而辭禍者,以褔可喜而禍可悲也……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一邊念,一年感嘆不已。那緋袍中年人笑道:「何止此石尚在?坡公請看,這台上,諸般石刻,可還眼熟?」

坡公四下一望,果見台上石碑時刻,大小錯落,觸目皆是。緊走幾步,來到最大的那一塊前。只見上面飄逸的行書刻著一闕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坡公駐足碑前,吟哦良久。他身旁一個十二三歲少年羨慕道:「爹爹,這便是您懷念二叔那片水調歌頭吧?寫得可真好……」

「阿過你忘了?」一個稍大兩歲的少年驚訝道,「前番過潤州,中秋之夜登金山妙高台賞月,袁綯叔叔曾歌此曲來著?」說著調皮一笑,「啊我忘了,當時你睡著了,沒聽見。」

阿過啊了一聲,面露遺憾之色,隨即又氣鼓鼓瞪著眼道:「哥哥你總揭我短……你干什么不叫醒我?」

「呵呵。」坡公也笑起來,摸摸阿過的腦袋,俄爾點頭慨嘆,遙望西南,目露懷念之色。良久才諄諄道,「迨兒,你如今學詩小有所成,他日無論作詩還是為學,抑或是為人做事,還要跟多多學學你二叔。」轉頭對年紀稍小的阿過道:「過兒,這話也說給你聽。」

兩個少年躬身稱是。那大一點的「迨兒」又笑道:「爹爹前日不說我『君看押強韻,已勝郊與島』么?父親大人汪洋恣肆,我是學不來的,勉力遠追島瘦郊含,能學到二叔的皮毛,已是僥幸了。」

坡公呵呵一笑:「那你也不用過謙了!」慈愛之色,抑郁言表。

往下一塊石碑看過去。

「我公厭富貴,常苦勛業尋。

相期赤松子,永望白雲岑。

清風出談笑,萬竅為號吟。

吟成超然詩,洗我蓬之心。

嗟我本何人,麋鹿強冠襟。

身微空志大,交淺屢言深。

囑公如得謝,呼我幸寄音。

但恐酒錢盡,煩公揮橐金。」

當看到這首五言詩時,坡公笑起來:「這首也在?那么,潞公那一首,沒有刻上么?」

緋袍男子笑道:「怎么會?您看,在這里……」

順著緋袍男子的指點,坡公轉向右面一塊碑,看著上面的文字,再次曼聲吟哦:

「莒侯之燕處,層台逾十尋。

俯鎮千乘國,前瞻九仙岑。

勿作西州意,姑為東武吟。

名教有靜樂,紛華無動心。

憑高肆遠目,懷往散沖襟。

琴觴興不淺,風月情更深。

民被褲襦惠,境絕枹鼓音。

欲識超然意,鴒原賦擲金。」

吟畢,搖搖頭失笑道:「潞公此詩,不應居於吾下。」

緋袍男子道:「文潞公學力深厚,詩作自然高明。不過若論超然么,呵呵,誰叫此台名喚超然台,乃是坡公親手修葺的呢?」

坡公深深看他一眼,呵呵笑了兩聲,也不在意,說了聲:「霍太守也學會『呵呵』了……」

待緋袍男人又呵呵笑起來時,又順著石碑一塊塊看了下去。

只見這一首道:「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氣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應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那一首說:「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又一塊極高大的石碑上又刻著:「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

林林總總數十塊石碑,或長或短,或大或小,或詩或詞,每塊碑上所刻,詩句固然令人擊節贊嘆,幾欲放歌,書法也是或飄逸或沉雄,與詩句相得益彰,令人賞心悅目。

幾十塊石碑看完,坡公游目四顧,神情似有所動。

當坡公瀏覽碑刻時,兩個女子一直陪在他身邊。見他若有所思的不足模樣,年紀稍大些、約三十幾歲的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這里,似乎少了一塊呢。」

緋袍男人左右看看,沒有接話,神色略微有些尷尬。但那婦人已經輕聲吟哦起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只吟得兩句,已經神色悲傷,再也說不下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坡公重重嘆了口氣,「十年,又是十年了……」

那婦人輕輕嘆口氣,對緋袍男人道:「勞煩太守,也將這一片鐫刻了,立在此處吧……所需工料,有我們支付。」

緋袍男人沉聲道:「好。」

坡公轉過頭,抓住婦人雙手,深深注視著她,緩緩道:「閏之,謝謝。」

婦人緩緩搖頭:「無須言謝。姐姐知道你這般掛念他,九泉之下,也自當欣慰。」

見氣氛漸漸沉重起來,緋袍男人急忙岔開話題道:「坡公請看,此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加之這些碑刻,十年來,此地已為密州游覽之勝景,百姓無事時,時常攜家眷到此游覽,這也是坡公的遺澤了。」

坡公深深吸了口氣,振振精神,舉目四望,臉上驚奇、欣慰之色交織:「哦?果然如此,你看,下面這么多人?」

可不,此刻台下,正有無數人,從四面八方,向著超然台趕來,手里,還都拿著各色鮮花。遠遠望去,小山里,城牆下,人影如蟻,綿延不絕。

坡公望著這不絕如縷的人影,面有感嘆之色道:「當年,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蒙密州父老不棄,亦能安予之愚拙,實為軾之榮幸。然能於無意間為父老遺此風物,可謂無心插柳。」

隨即又道:「也要多虧霍太守年來辛勞,百姓方能脫於貧困,可謂有德政於民也。」

那霍太守急忙道:「坡公謬贊——您還是直呼其名罷,晚輩可當不起坡公尊稱。」

坡公笑笑,從善如流道:「騫甫過謙了。這幾日見密州黎庶安定,百業振興,足見騫甫」

霍騫甫愉快地笑起來:「晚輩自知密州以來,常自追慕坡公為民之志,戰戰兢兢,不敢稍有懈怠。然材質愚鈍,何能及公之萬一?密州百姓有今日之安定,實賴坡公大德。」

坡公嚴肅起來,搖搖頭:「我輩為官一任,自當造福一方。只可惜,某能力所限,未能令百姓安居樂業,實有愧於官家重托,有負父老之望……」

「不然!坡公何出此言?」霍騫甫卻是執拗得很,大聲道,「當年密州蝗災旱災交相為患,歲比不登,盜賊遍野,獄訟充斥,公私匱乏,民不堪命。若非坡公上書求免秋稅,密州百姓何以度日?若非坡公親下農田,與百姓協力除蝗,又常登山秋雨,蝗患何能緩解?這山上的雩泉亭,便是見證!」

霍騫甫越說聲音越大,竟至面紅耳赤,仿佛對面不是做了那么多善政的坡公本人,而是無端抹黑的噴子:「若非坡公寬嚴並濟、賞罰分明,盜賊何以一時盡除?若非坡公費盡心力,大興水利,密州全境,何能盡承余澤?」

說著忽然指指台下,大聲道:「坡公還記得這些人么?」

坡公神情一動,向台下望去,只見超然台畔,不知何時已聚集了何止成千上萬人。這些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但以少年為主,他們手里或捧著鮮花,或攜帶香燭,或挎著提籃,人人精神激動。

坡公明顯想到什么,忽然激動起來:「他們……」

「這就是當日密州數千棄兒,和他們的養父母!」霍騫甫沉聲道,「當日密州疲敝,百姓無以養家活口,乃至棄嬰遍地!若非坡公以米數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並明令告示,收養棄嬰者,官府月給六斗,密州數千棄兒,早填溝壑矣!」

「老父母在上,受我等一拜!」話音未落,台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太尊大德,永世不忘!」

老父母一般用來稱呼縣令,但這成千上萬人,同時以這樣一個不怎么呵護潛規則的稱呼,顯然,是因為他們將坡公真正視作再生父母了。驚天動地的吶喊聲中,上萬人無論男女老幼,齊刷刷跪倒在地,向著台上高呼不已,有的甚至哭得幾乎暈倒在地。

「折煞下官了,快快請起!」坡公激動得難以自持,顫抖著身子高聲叫道,「各位父老,可還好么?」

台下轟然應聲:「好!老父母好!」

「好好!」坡公大聲道,「父老們好,我便好!」

台下一個健壯中年男子大聲道:「老父母一去十年,我等日日感念!今日重睹公顏,公風采依舊,我等歡悅無已!願公身體康健,福澤無窮!」

上萬人又齊聲高呼:「身體康健,福澤無窮!」

坡公看著眼前這人山人海,心情澎湃,高聲道:「多謝諸位父老!這就請上台來,咱們共敘舊情如何?」

那中年男子大聲笑道:「這上萬人齊上高台,怕不把台子壓塌了?」

轟然大笑中,這男子叫道:「列位大人飲宴,小民不便叨擾!我等自攜得粗食村酒,為列位大人壽!」說著一擺手:「都拿出來啊!」

「好!」

台下上萬人轟然答應,紛紛打開提籃,從里面取出瓜果梨桃各色水果,以及炊餅面食各色小菜,打開粗陶瓦罐,露出清濁不一的土釀。一時間,台上台下,果香飯香酒香四溢,仿佛繚繞在整個天地之間。

「好!好!」

坡公對台下頻頻點頭時,霍騫甫也命人將原本擺在台上殿閣內的宴席抬出來,擺在露天之下,靠近城頭的一側,這才相邀坡公。坡公對城下百姓拱拱手,這才和兩位夫人、兩個孩子,與霍騫甫以及幾位屬官和當地名流士紳一起入座。

見台上已經就坐,一種百姓也紛紛將食物擺開,席地而坐,互相招呼著吃喝起來。

一場別開生面的盛大會餐,就此開始。

漫山遍野席地而坐的百姓,帶來了雖然簡譜卻花樣百出的吃食酒漿,你一言我一語,歡笑不絕。還特意選了十來個身強體健、腿腳利落的男人,將台下食物流水價送上台去。

而台上的坡公,也頻頻舉杯,向台下示意。每一次,台下百姓都轟然叫好,笑著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時間一長,台上台下,俱已半酣,於是台上觥籌交錯,歡笑不絕,台下成人呼五和六,兒童追逐笑鬧,方圓數里之內,歡聲笑語,一派熱鬧而和諧的景象。

眼花耳熱之際,坡公忽然手持大杯,高聲叫道:「今日之會,堪稱盛世,當不亞於昔日羲之蘭亭集會,曲水流觴,信可樂也!」

台上台下轟然應聲:「人生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