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br>繞過夜華父子倆消失的拐角,我左顧右盼,發現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妝素裹,正朝我急步行來。

我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十分欣慰地發現,今天這一天,將注定會是精彩而夢幻的一天。

那女子雖步履匆匆,還挺了個大肚子,姿態卻甚是翩躚。我將破雲扇拿出來掂了掂,尋思著若是從左到右這么揮一下,有沒有可能直接把她從東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那大肚子,終於還是心慈手軟地把扇子收了回來。

到得我的面前,她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我側開身來,並不打算受那一拜,她卻十分凄苦地膝行了過來。

我只好頓住。

她看著我,淚盈於睫,模樣沒什么變化,臉蛋卻是比五萬年前圓潤很多。大抵懷了身孕,便都是要胖的。

我琢磨著目前這世道神仙們到底是以瘦骨嶙峋為美,還是以肥碩豐腴為美,很久未果,於是便只得提醒自己千萬別提體態千萬別提體態,以免說出點什么不體面的話來。

幾萬年未見,我雖對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長輩,她既然禮數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風度。

她仍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滿眼都是水星星地望著我,直望得我脊背發涼,方才抬手拭淚哽咽:姑姑。

我終於還是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少辛,你怎么胖成這樣了

她呆了一呆,頰上騰地升起兩朵紅暈來,右手撫著隆起的肚腹,很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囁嚅道:少辛,少辛

囁嚅了一半,大抵是反應過來我剛那話不過是個招呼,並不是真正要問她為什么長胖。又趕忙深深伏地對我行了個大揖,道:方才,方才自這花園里狂風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許是破雲扇,許是姑姑,便急忙跑過來看,果然,果然說著又要流淚。

我不知她那眼淚是為了什么,倒也並不討厭。

破雲扇曾是我贈她的耍玩意兒,那時她大傷初愈,極沒有安全感,我便把這扇子給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負你,就拿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把他扇出青丘。雖從未真正使過,她卻當這扇子是寶貝,時時不離身邊,可離開狐狸洞的時候,卻並未帶走。

老實說,巴蛇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無不大膽妖麗。少辛卻是個異數,也許是小時候被欺負得狠了,即便在青丘養好了傷,她卻仍是驚弓之鳥。那時候,放眼整個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沒有誰能靠近她兩丈之內的。就連萬人迷的迷谷主動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終有一天,這小巴蛇情竇初開,綉了個香囊給我四哥,有點傳情的意思在里頭。可白真那木頭卻拿了這香囊轉送給了折顏,回來之後還特特找來少辛,道折顏很喜歡那香囊的花樣,可顏色卻不太對他意思,能不能再幫著綉一個藕合色的。少辛那雙眼圈,當場就紅了。

此後少辛更是活得近乎懦弱的小心翼翼。

再之後,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不是十分明了,當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么就會對桑籍毫無警戒,最後還同意與其私奔的。

四哥說,這還用得著想么,多半是那桑籍看少辛年輕貌美,一時色迷心竅,便拿棍子將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將人拐走的。

當是時四哥正跟著折顏編一套書,書名叫遠古神祗情史考據之創世篇。他正著手寫的那一篇,主題思想剛好是愛情從綁架開始。

我想了想,這畢竟是具有專業背景知識的推論,便深以為然。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又實在硬不下心腸。旁邊正好一個石凳,我嘆了口氣,矮身坐下去:我幾萬年不出青丘,卻沒想到此次方一出來便能遇到故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少辛,你當知我極不願見你,卻特特跪到我面前,必是有求於我,你我主仆一場,你出嫁我也沒備什么嫁妝,此番剛好補上。我便許你一個願望,說吧,你想要什么

她卻只是呆呆望著我:少辛料到姑姑會生氣,可,可姑姑為什么不願見少辛

我大是驚訝,訝完了之後略略想想,就我這處境,不能保持歡快的心態來見她,也著實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優雅地表達出我不願見她其實是在遷怒,倒也是個問題。

還未等我作答,她卻又膝行兩步,急急道:姑姑從未見過桑籍,姑姑也說了不會喜歡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會快樂。桑籍喜歡少辛,少辛也喜歡桑籍,姑姑失去桑籍,還可以得到更好的,夜華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嗎,夜華君還會是未來的天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么都沒有了。少辛以為,少辛以為姑姑是深明大義的神仙,姑姑會氣少辛不打一聲招呼就擅自離開青丘,卻絕不會氣,不會氣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嗎

幾萬年不見,當初那小巴蛇已經變得伶牙俐齒了。造化之力神奇,時間卻比造化更加神奇。

我將破雲扇翻過來仔細摩了摩扇面,問她:少辛,你可恨當年蘆葦盪里欺侮你的同族們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倒也點了頭。

你也知道,其實他們之中有些人,並不是真心想欺侮你,只是若他們伸手來保護你,便必然也會被欺侮,所以他們只得跟著最強的,來欺侮你這個最弱的

她再點頭。

我支了頷看她:你能原諒這些被迫來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搖頭。

繞了這么大個圈子,總算能表達出中心思想,我十分快慰,連帶著語氣也和藹溫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願見你,也實在是樁合情合理的事情。我一個神女,卻修了十多萬年才到上神這個階品,也看得出來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譜了,實在是算不得什么深明大義的神仙,你過譽了。

她驀地睜大眼睛。

這么個美人兒,卻非得被我搞得這么一驚一詫地,本上神是在造孽啊,造天大的孽

然而待我低頭看自己的腿時,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本應離開花園卻又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的小糯米團子正輕手輕腳地扯我裙擺,嫩白的小臉上一副極不認同的模樣:娘親干嘛要說自己不是深明大義的神仙,娘親是天上地下最深明大義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萬分不可思議地問他:你是土行孫嗎

他抬頭向我身後的珊瑚樹努嘴。

夜華從珊瑚樹的陰影里走出來,神情卻與方才迥然。唇邊攜了絲笑意,緩緩道:夜華不識,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淺上神。

我暈了一暈,這姑娘二字生生叫出我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卻恍若未覺。

我重重撫額:老身不偏不倚,正長了夜華君九萬歲,夜華君還是依照輩份,喚老身一聲姑姑罷。

他似笑非笑:阿離喚你娘親,我卻要喚你姑姑,嗯,淺淺,這是什么道理

聽著那淺淺二字,我又暈了一暈。

少辛看著我們默不作聲。

這場景無端就生出幾絲尷尬來。尷尬這情緒已逾萬年未曾造訪我,眼下卻又能親自體驗,倒有些不合時宜地令人感動莫名。

我嘆了口氣轉移話題:你同我說道理,那你們躲在那珊瑚樹後聽了這許久的牆根,倒又是什么道理

大的那個一派自在毫無反應,小的這個卻急忙從我膝蓋上滑下來,著急地指著珊瑚樹後掩映的那條小路辯解:我和父君可沒故意要偷聽,父君說娘親你在追我們,於是才從那邊路上折回來。走近了看到這位夫人和娘親在說話,我們就只好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