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br>因丟了迷谷枝椏,再則夜色又黑,能在入更前繞出東海已是近來積了大德,如此,我倒也並不指望天明之前可趕回青丘去。

然東海乃是四面水路。我從四只爪子著地還是個狐狸時,就活在陸地上,自是看這四條路皆是模樣一致,無甚區別。是以出得水上來,才發覺竟生生搞反了方向,將北方那條路誤作了東方。

現今耳目下,天上朗月皎皎。我坐在東海北岸的礁石上,委實有些發愁。

原路返回,從東海泅回去固然不難,可再碰到那夜華君,面子上總不大好過。今夜便也只能在這北岸上生生受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人間四月芳菲,白日里倒還暖和,夜里卻十分寒涼。身上衣裳甚單,海里騰騰的白氣迫得我連打了三個噴嚏。終於還是跳下礁石來,一頭扎進了旁邊的林子里。

這林子不如折顏的好。那樹枝高而嶙峋,鋪下一層一層葉子來,擋風卻是不錯的。既然擋風不錯,擋光自然也不錯。是以九重天上雖掛了輪清月吐輝,林子里卻伸手不見五指。我將縛眼的白綾取下來疊仔細了,再從袖子里摸出來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琢磨著找個三枝的樹杈躺一夜了事。

這林子著實雜亂,雖也是個走獸,又有夜明珠照明,我這眼睛卻顯見得比不過一般同類。才不過跌跌撞撞走了三丈路,不留意便滾進了腳底下一個大洞。

四哥跟著折顏寫書,四海八荒里曾搜羅了不少荒唐故事。

有一回便是說東荒眾山中一座叫焰空的孤山,山腳下立了個牌樓,牌樓下一個無底洞里,住了個美貌的妖孽。那妖孽雖煙視媚行,倒也是個善妖,卻愛上一個修真的凡人,奈何那凡人一心飛升,扯出好一番餎餷事兒,到後來毀了自身修行,也連累了滿山的性命。算是個訓誡。

如今坑了我的這大洞雖頗深,卻絕計不該是那焰空山無底洞。可即便如此,洞底下也未必不會住個美貌痴情的妖孽。若能見上一見,將她點化了,送給四哥照管他那畢方鳥的坐騎,也算是此番出青丘的一趟善緣。

想到這一層,我也就安下心來任身子往下墜。初時確確有些不適,墜到一半時倒還能調整出個舒坦姿勢,算落得很有條理。

半柱香過後,我雙腿總算踏了實地。

眼前豁然開朗。術法造的天幕上月朗星稀,下面一彎曲觴流水,水上還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為寬敞些。

草亭里正有一雙男女作交頸鴛鴦。

我本意是來尋個尚未作惡的妖孽點化,卻不想活生生撞見別人閨房逗趣,委實尷尬。

那男子因背對著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張臉埋在男子肩窩,眉眼倒是好的。只是乍然看我從洞里灰撲撲落下來,難免有些惶恐。

我朝她親切一笑,以示安撫。她卻直勾勾只管盯著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因他兩個是抱做一堆,那男子許是感受異常,便也側身轉頭來看。

隔了大半個水塘,這一眼,卻讓我譬如大夏天被活生生澆了一道熱滾滾的燙豬油,又膩又驚。

這許多年來刻意忘懷的一些舊事,紛紛從腦子里揭起來。

他眉間似有千山萬水,定定瞧著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肅然道:原是離鏡鬼君,老身與鬼君早恩斷義絕,阿音二字實當不得,還是煩請鬼君稱老身的虛號罷。

他不說話,懷中的女子顫了兩顫,倒讓我望得分明。

我委實不耐。然近年小字輩的神仙們與鬼族處得不錯,總不能因了我私人的恩怨,毀了好容易建起來的情誼。有這么一層顧慮,臉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嘆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萬年,還准備繼續躲下去口吻甚誠懇,仿似見不到我還頗遺憾,很是令人唏噓。

我委實好奇,明明我兩個的關系已魚死網破到了相見爭如不見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說出這么一番體己話來的。

再則,說我躲他,卻實在是樁天大的冤案。雖說活的時間太長就容易忘事。我揉著太陽穴仔細回憶了一番,卻依然覺得,七萬年來我與他不能相見,絕不是我有心躲避,乃是緣分所致。

七萬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東荒那方大澤滄海桑田二十個來回,也就到頭了。

七萬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蒼出外游獵,看上了九師兄令羽,將他綁去大紫明宮,要立為男後。因我那時和令羽一處,也就被順道綁了去。

我五萬歲時拜墨淵學藝。墨淵座下從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術法將我變作個男兒身,並胡亂命了司音這假名字。

那時,人人皆知墨淵座下第十七個徒弟司音,乃是以綢扇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淵上神極寵愛的小弟子。絕無人曾懷疑這司音原來卻是個女神的。

我與令羽雖同被綁架,卻因我只是個順道,管得自然也就松懈些。是以三頓飯之外,尚許四處走走,不出這大紫明宮,便並不妨事。

後來我時常想,在大紫明宮的第三日午膳,許是不該吃那碗紅燒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來的紅燒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還是這同一番天地。

那時,我午膳本已用畢,廚子卻呈上來這碗命運的紅燒肉,說是擎蒼上午獵的一頭山豬,割下來大腿專門蒸了兩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里,一碗就順道賞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賣相甚好,也就客客氣氣,將一碗吃盡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過午膳,這一碗紅燒肉算是加餐。是以飯後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兩步路。便是多走的這兩步路,讓我初初遇到還是皇子的離鏡,生生改了自己的運道。

有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之說;也有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之說。是以一碗紅燒肉將我的人生路鋪得坎坷無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卻難免感嘆一聲,悵然得很。

我尚且記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陽遠遠照著,透過大紫明宮灰白的霧障,似個鴨蛋掛在天邊。

作陪的宮娥與我進言,御花園里有株寒月芙渠很稀罕,現下正開花了,神君若還覺著漲食,倒可以過去看看。又給我指了道兒。

我搖著綢扇一路探過去,燕喃鶯語,花柳復蘇。因認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尋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這御花園里雖是淺水假山,細細賞玩,也還得趣。

我自娛自樂得正怡然,斜刺里卻突然竄出來個少年。襟袍半敞,頭發松松散著,眼神迷離,肩上還沾了幾片花瓣。雖一副將將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傾國的風姿。

我估摸著許是那斷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點了點頭。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禮,精神氣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與尚未睡醒的人計較,盡了禮數,便繼續游園。待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鄭重且惑然:你這身衣裳顏色倒怪,不過也挺好看,哪里做的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巴巴瞅著他,說不上話。

這身衣裳通體銀紫,因連著幾天白日穿入夜洗,顏色著實比新上身時暗淡了些,卻也還在可接受范圍之內,委實算不上怪異。擎蒼綁架我和令羽之前並未打過招呼,算是個突發事件,我也來不及准備換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宮來,左右就這一身衣裳。他們備的衣物我又穿不慣,只好洗得勤些。

面前少年拉著我轉一圈又上下打量,懇切道:我還沒見過這樣色彩的東西,正愁父王做壽找不到合稱的祝禮,這倒是個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個人情,將這身衣裳換給我罷。話畢便拿住我,雪白膚色微微發紅,羞赧且麻利地剝我衣服。

雖化了個男兒身,可我終究是個黃花女神仙。遇到這等事,依照傳統,再不濟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時,我兩個正立在一方蓮池邊,和風拂來,蓮香怡人。

我那掙扎雖未用上術法,只是空手赤膊的一掙一推,卻不想中間一個轉故,竟牽連得兩人雙雙落進蓮池。鬼族的耳朵素來尖,一聲砸水響引來許多人看熱鬧。此事委實丟臉。他向我打個手勢,我揣摩著是別上去的意思,便點了點頭,與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們憂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著水上再沒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這半日蹲緣,我兩個竟冰釋前嫌稱起兄弟來,互換了名帖。

這麗色少年委實與那斷袖鬼君有干系,卻不是他夫人,而是他親生的第二個兒子。便是離鏡。

只記得當時,我訝然且唏噓,原來身為一個斷袖,他也是可以有兒子的。

那之後,離鏡便日日來邀我吃茶斗雞飲酒。

我卻委實沒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說擎蒼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從,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來,見今又開始絕食。

那時我人微力薄,莫說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宮,只我一個人要逃出去,也困難得緊。因信任墨淵閉關出來後必會救我們出水火,我在這過得倒也並不十分難受。原想擎蒼既對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況倒也無甚可操心,卻哪知他會將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憂。

我日也憂夜也憂。

離鏡瞧著不耐,脾氣一上來,將擎著的酒杯一砸,道:這么件小事,你卻寧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來找我幫忙,分明就不拿我當兄弟。卻還要我巴巴地來問你。你不認我這個哥哥,我卻偏是要認你這個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幫你將他運出宮就是。你對他有什么話,也好好寫清,我今晚幫你帶過去叫他放寬心。說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從來不曉得,見今的神仙如此嬌弱,投個湖也能溺得死。也只得我父王,竟還能將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無語。不將此事叨擾於他,原是想他和擎蒼終歸父子,與他惹了麻煩,卻不好。他既執意要幫忙,我便也只得生受了。

因勢必欠他一個人情,後來陪離鏡飲酒,我便少不得更賣力些。

原本飲酒我最怕與人行雅令。那時年少,玩心太重,正日里跟著幾個糊塗師兄游手好閑斗雞走狗,招搖過市徒做風流,詩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罰得最多的一個。行通令卻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擲骰子還是抽簽、便是劃個拳猜個數,我也能輕輕松松就拿個師門第一。

這番我卻是要討好離鏡,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只管張口亂說低頭喝酒就是,行通令卻行得抓耳撓腮。離鏡很是樂呵。

遂周詳計劃一番,決定初二夜里,將令羽偷出宮去。

如此,我兩個的關系簡直一日千里,短短十日,便飆到了一萬里。達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倒並不是我同他談婚論嫁。卻說是他的妹妹胭脂,不知怎的,看上了我。

離鏡這胭脂妹妹我見過一次,長得和他不像,大抵隨母親,卻也是個清秀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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