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br>當年我在昆侖虛學藝時,山上的規矩立得很嚴整。早不過辰時便必得起身應早課,晚不過子時便必得滅了桐油燈安歇。

因我同大師兄走得親近些,待師父出山時,便偶爾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缺堂把的課,多躺一個時辰,睡到巳時末。但頂多也便只是巳時末了。這習慣經年地養下來,雖如今我已出師門七萬年,卻一直帶在身上。即便冬日里人懶些,也是一過巳時便在床上躺不下去。於是乎,縱然昨日我甚暢快去大紫明宮鬧了一場,周身負了些傷,老胳膊老腿疼得心里頭撥涼撥涼,到了時辰,卻還是巴巴地醒轉過來。瞧著躺的正是狐狸洞里我自個兒屋子的雕花大床,便稍稍地心安了。

昨日,我昏睡得有些不巧,未曾親見夜華帶著墨淵團子並我三個全身而退,但諒得他的修為,做這一樁事應是不難。

迷谷素來伶俐,想來已將墨淵的仙體承回炎華洞中。但卻不知他放的那個姿勢是不是墨淵一向入睡的姿勢。我不大放心,便要掀開被子起身去看一看。

一動,卻牽著胸前傷處,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聽得我這口冷氣,被面旁一個東西略動了動。我垂了眼想看得仔細,卻驀地對上一道熱氣騰騰的目光。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我的床沿邊邊上,憂愁溫順又欣喜地將我望著。

我愣了一愣。

我這一愣其實是有些緣由的。

依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戲本子,倘若一個書生趕路時遭了山賊,為路過的俠士拔刀相救,待那書生從虛驚里清醒過來時,登場的便必然是這位年輕有為的恩人俠士,萬沒有哪個戲本子在這樣要緊的關口上一個跑龍套的。眼下我這情勢正譬如一個遭了強盜的書生,本該是俠肝義膽的夜華登場的好時機,卻跑上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是以,我才有這么一愣。

跑龍套的仁兄灼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你,你現在覺得怎的

我謹慎地往里挪了挪,道:睡了一覺,精神頭已好了十之七八了。

誠然我是個上神,這副仙身雖早經得大大小小的劫難打磨,等閑的傷勢都好得要比常人利落,卻也並不至於這樣利落。我撒這個謊,乃是因為面前這位仁兄一向與我有些不對付。若我在他面前示弱,他趁著我重傷在身,暗暗地下趟不輕不重的毒手,便委實嗚呼哀哉了。

我同這位仁兄的淵源,正可以追溯到折顏送四哥畢方鳥坐騎之時。折顏從西山獵回的那只畢方,便正是此刻我面前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

畢方將將做四哥坐騎時,我們處得甚好,他還曾獨獨背著我去十里桃林吃過幾次桃子,討過幾次酒。後來卻不知什么緣故再不願背我。

好在千兒八百年之後總算讓我瞧出一絲因由。

大約是他歡喜鳳九,鳳九卻每每只纏著同我一處,所以他才對我生了些嫌隙。

他這醋因喝得實在沒道理,我自不同他一般見識,然他卻十分較真,仿佛每日里必得同我辯兩句,這日子才過得下去。是以他出走後,我還挺不厚道地偷偷歡喜了好幾日。

窗戶大開著,光線雖不烈,我眼睛不好,被晃得略有些刺痛。畢方趕緊湊過來道:我將窗扇關了可好

我被他這難得的謙然和順唬了一跳,鼻子里嗯了一聲。

他關了窗戶回來,與我掖了掖被角,在床邊靠了一會兒,又親厚地來問我喝不喝水。就是迷谷也做不來這般周到細致。

我其實很有些渴,但畢方這番作為卻讓我心里頭揣了個疑問,待他又去體貼地倒茶,恍然間便有些福至心靈。

我悶悶笑道:四哥你是四哥罷因我剛打了架法力衰弱,識不得變化之術,便裝了畢方的樣子來耍弄於我。嘿嘿,樣子倒化得沒一分毫差的,但性子卻忒不像了,你可沒瞧著畢方素日來對我那不冷不熱不當一回事的形容

倒茶的影子頓了頓。

他轉過頭來,神色復雜,道:我沒做什么變化,實實在在便是畢方,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辦事了,我一個人在桃林守得無趣,便回來瞧一瞧你。

我愣了,嘴唇哆嗦幾番,扯出一個笑來:哈哈,你們羽禽類一向性子便有些冷,天然便和我們這些走獸不大一樣的,哈哈,我就那么一說,你別掛在心里,別掛在心里

他面上瞧不大出來喜怒,端來茶水扶我喝了兩口。看著我默了半日,忽然道:若那時我在你身旁,拼了滿身修為也不會叫他們傷你一分一毫的。

我訕訕道:都是一個狐狸洞出來的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畢方你哪日約了人打架,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又想到他說的是拼了滿身修為,我這個助一助威自然就落了下乘。遂咳了一聲補充道:哪怕是被打得灰飛煙滅。自覺得口頭上這個人情做得比他還大,略感欣慰。

口頭上的人情做起來不過張一張嘴的事,十分容易,你推一句我接一句,即便這話里未曾含幾分真心,聽起來總讓人受用。然畢方看起來卻並不那么受用,一雙眼瞪著我,雖則瞪著,卻瞪得與平日里甚不同,乃是有幾分嗔怪地瞪著。

我打了個哆嗦。

他傾身而來:淺淺,你裝傻要裝到幾時,你明知我自來了青丘便思慕於你,卻要說這些話來氣我。

我傻了。

娘噯,人說羽禽類最是忠貞,不動情則已,一動情便至死不渝。倘若思慕了一個人,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的是這個人。畢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按他們羽禽的傳統,便該有始有終地思慕下去,幾時,幾時他卻又看上我了

他續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約,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顆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難,他卻絲毫不能保你的周全。聽說他天宮里還儲了位側妃,我出去這么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這樣的風流,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對你好,我怎能放心將你交與他,我

他一番話尚未說得盡興,門啪嗒一聲,開了。

夜華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手中一碗湯葯,正騰騰地冒著熱氣。我茫然中還能感慨一番,報恩段子陡然變作風月段子,這出戲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戲。

畢方斜覷了一眼夜華,沒再說話。

夜華將葯碗放在桌案上,因畢方正占著床邊,便只在桌案旁坐了,涼涼地,也沒甚言語。

廂房里一時靜得很。

得了這個空閑,我正好把將將畢方的一番話理個順暢。他方才說因我同夜華有了婚約,才將一顆真心藏了。

他這一顆真心卻也藏得忒深沉了些,這么萬兒八千年的我竟一絲都沒瞧出來,嘖嘖嘖。

我雖對畢方沒那不正經的心思,可他說思慕我,如今回過味來,卻叫我偷偷地有些歡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頒下那樁天旨下來,我那本該在風月里狠狠滾幾遭的好年紀,便孤零零地就過了,總歸比同年紀的神仙們無趣了不少。雖面上瞧不大出來,其實我心里是很介意這個事情的。是以畢方表了這個白,便表出了我積壓了五萬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動。

我覺得即便遂不了畢方的意,那拒絕的話也要說得十分溫存,萬不能傷了他的心。便訥訥開口道:這個,終歸是他們天族的訂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只得是有緣無分。你說思慕我,我其實很歡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講個有前有後不是

畢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願意將天族得罪個干凈。話畢瞟了夜華一眼。我才將將注意到,裊裊的葯霧里,夜華的臉色已難看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夜華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明白,身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兒,卻當著他的面同另一個男子商議風月之事有些荒唐,大大地駁了他的面子。但我同畢方實在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來得不巧,我總不能因了他誤打誤撞闖進來就給畢方釘子碰。畢竟我同畢方的交情也算是不錯的。

這么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同夜華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

他沒理我,低頭去瞧那碗烏漆麻黑的湯葯。

畢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聲道:你只說,你願不願同我一起

當著夜華的面,他這么也委實膽肥了些。

我訕訕地:你也曉得我是很重禮數的,既然天族將我定下來,我斷不會主動來起些什么事端讓青丘和九重天上都為難。你這份心意我便承了,也感激得很。但我們兩個實在有緣無分,多的便都不再說了,你對我的這個念想,若還是泯不了,便繼續藏起來罷,終歸我知曉了你的這份心,長長久久都不敢忘記的。

我自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既全了畢方的面子,也全了夜華的面子。

畢方木然地將我看了一會兒,嘆了回氣。又幫我掖了掖被角,便轉身出房門了。只夜華仍坐在桌案旁,一張臉隱在葯霧里,看不太真切。

我睡一覺,這精神頭恢復得其實只十之一罷了。同畢方這一通話說得,且驚且喜且憂且慮,大大傷了一回神。但心里仍惦念著要去炎華洞一趟,此時夜華卻正正坐在我廂房里,有些不便。我琢磨著得找個名目將他支會開,想了一想,遂氣息奄奄與他道:唔,勞煩把葯給我,突然有點犯困,吃了葯我便想好好睡一會兒,你去忙你的罷。

他嗯了一聲,將葯端過來。

良葯苦口,這葯苦成這樣,想來確然是味良葯。一碗湯葯下肚,苦得我從頭發尖尖到腳趾頭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華接過碗放在一旁凳子上,卻並不走,只側了頭看我,道:你可曉得,回回你不願我在你跟前守著時,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時你也並不是真的犯困罷

我怔了一怔。

誠然這是我找的一個借口,然我這一趟卻千真萬確地頭一回同他使,萬談不上什么回回的。

我尚且還在思忖這個回回,他卻已來攬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傷得重些,便不自覺化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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