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2)

</br>我記得隔壁山腳水府中住的那個小燭陰,她當年嫁了戶不大滿意的婆家,成天受惡婆婆的欺凌。她的阿爹曉得這件事,怒氣勃發地將她婆家攪了個底朝天。她的婆家斗不過她阿爹,又咽不下這口濁氣,便呈了個狀子到狐狸洞跟前,想請我阿爹出面做主,替他們家休了小燭陰。因小燭陰的爹在小燭陰婆家的地盤上傷了人,橫豎理屈,為避免釀出更大的禍事,阿爹左右斟酌,打算准了小燭陰婆家遞上來的這紙狀子,斷了他們兩家的牽連。

阿娘看著小燭陰觸景生情,還替她求過阿爹兩句,說她長得不行,人又被慣得驕氣,若再被夫家休了,肯定再嫁不出去第二次。奈何他們這一樁家務事彎彎繞繞,其間牽扯良多,阿爹一向公正無私,於是那小燭陰終歸還是成了棄婦一只。

那時我和四哥暗地里都有些同情小燭陰,覺得她的姻緣真真慘淡。四哥還端著我的臉來來回回琢磨了一遭,得出我雖同小燭陰一般嬌氣,但長得實在不錯,即便一嫁被休二嫁也不至於嫁不出去這個結論,才放下心來。但四哥的心放下得忒早了些。萬兒八千年過後,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命里頭的姻緣線好不好,它同長相實在沒什么干系。

在往後的幾萬年中,被阿娘同情說長得不行的小燭陰,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燭陰洞提親的男神仙們幾乎將他們的洞府踩平。托這些男神仙的福,小燭陰也自學成才,成功蛻變為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同樣是在這幾萬年里,被本上神的四哥寄予厚望的、長得實在不錯的本上神我,曲著手指頭數一數,卻統共只遇上五朵桃花。

第一朵是比翼鳥一族的九皇子。他隨他的爹娘做客青丘時,對才兩萬歲的小丫頭片子我,一見鍾了情。臨走時還背著我爹娘將我拉到一邊,拔下兩根羽毛做定情信物悄悄跟我說,等他長得再大一些,就踏著五彩祥雲來迎娶我。他原身上的羽毛有兩種顏色,一種紅的一種青的,我瞧著花枝招展的挺喜慶,就收了,覺得嫁給比翼鳥其實也不錯。但過了許久,卻聽迷谷淘來個八卦,說他們比翼鳥一族不能同外族通婚,比翼鳥的九皇子回去信誓旦旦說要娶我,又是絕食又是投水的,陣仗鬧得挺大。他阿爹阿娘不堪其擾,有天夜里趁著他睡著,給他喂了兩顆情葯,將他送到了一個頗體面的比翼鳥姑娘的床上。呃,他自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沒臉踩著五彩的雲頭來迎娶我了。我將他送的兩根羽毛並幾把山雞毛一起做了把雞毛撣子,掃灰還挺合用。

第二朵是鬼族的二皇子離鏡。算來我和他也甜蜜了幾日,後來卻做了他同玄女牽線搭橋的冤大頭。

第三朵是天君的二兒子桑籍。這個算是阿爹阿娘硬給我牽過來的一段姻緣。奈何我命里受不起這段姻緣,於是桑籍來我青丘走一趟,同我的婢女瞧對了眼,兩人私奔了。

第四朵是四哥的坐騎畢方。可畢方實在將他的心思藏得深了些,絲毫沒有思慕小燭陰的那些男仙們豪邁奔放,好不容易待他終於想通了奔放了一回,我卻已經定親了。

前頭這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爛桃花,好的這一朵,卻又只是個才打骨苞兒的。

這五朵桃花中的最後一朵就是夜華。

我這個未來的夫君夜華,我遺憾自己沒能在最好的年華里遇上他。

從雲蒸霞蔚的西海騰雲上九重天,因途中從雲頭上栽下來一回,將一身上下搞得很狼狽,過南天門時,便被守門的兩個天將客氣地攔了一攔。

我這身行頭細究起來的確失禮,大大地折了青丘的威儀,見夜華的一顆心又迫切,不得已只得再將折顏的名頭祭一祭,假稱是他座下的仙使,奉他的命來拜望天庭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這一對天將處事情很謹慎,客客氣氣地將我讓到一旁等著,自去洗梧宮通報了。我心上雖火燒火燎的,但見著他們是去洗梧宮通報而不是去凌霄殿通報,料想夜華沒出什么大事,心中略略寬慰。

前去通報的天將報了半盞茶才回來,身後跟了個小仙娥來替我引路。這個小仙娥我約略有些印象,仿佛正是在夜華的書房中當差。她見著我時雙眼睜得溜圓,但到底是在夜華書房中當差的,見過一些世面,那眼睛雖圓得跟煎餅一個形容,到底嘴巴上還是穩得很。只肅了衣冠對著我拜了一拜,便走到前頭兢兢業業地領路去了。

今日惠風和暢,我隱隱聞得幾縷芙蕖花香。

眼看就要到洗梧宮前,我沉著嗓子問了句:你們君上他,近日如何現下是在做甚

領路的小仙娥轉過來恭順道:君上近日甚好。方同貪狼巨門廉貞幾位星君議事畢。現下正在書房中候著上神的大駕。

我點了點頭。

他半月前才丟了過萬年的修為,今日便能穩當地在書房中議事,恢復得也忒快了些。

那小仙娥一路暢通無阻地將我領到夜華的書房外,規規矩矩退下了。

我急切地將書房門推開,急切地跨進門檻,急切地掀開內室的簾子。我這一套急切的動作雖完成得十分精彩漂亮,單因著心中的憂思,難免會不大注意地帶倒一兩個花瓶古董之流,鬧出的動靜便稍稍大了些。

夜華從案頭上的文書堆里抬起頭來似笑非笑,揉著額角道:你今日是特地來我這里拆房子的滿案文書堆旁還攤著幾本翻開的薄子。

他面上並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宮那么蒼白,卻也看得出來清減了許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時那樣無知,漸漸地曉得了一個人若有心向你瞞著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來他有什么不好。

我急走兩步立到他跟前,預備捉他的脈來診一診。他卻突然收起笑來,繞過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皺眉道:這是什么

我低頭一瞧:哦,沒什么,個把時辰前對著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術時,不留意岔了神識,小咳了兩口血。

他從座上起來,端著杯子轉身去添茶水,邊添邊道:你照看墨淵的心雖切,但也要多顧著自己,若墨淵醒了你卻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和聲道:你猜我爬進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見了什么

他轉過身來,將手上的一杯茶遞給我,側首道:墨淵

我接過他的茶,嘆氣道:夜華,瀛洲那四頭守神芝草的凶獸,模樣長得如何折顏帶給我的那顆丹葯,是你煉的吧如今你身上,還只剩多少年的修為了

他端著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卻並沒什么大起伏。愣罷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唔,是有這么一樁事。前些時候天君差我去東海看看,路過瀛洲時突然想起你要幾棵神芝草,就順道取了幾棵。你說的那幾頭守草的凶獸,模樣不佳,若再長得靈巧一些,倒可以捕一頭回來給你馴養著,閑時逗個悶子。正好你閑的時候也頗多。

他這一番話說得何其輕飄,我卻仍舊記得阿爹當初從瀛洲回來時周身累累的傷。我聽得自己的聲音干干道:那丹葯,損了你多少年的修為你托折顏送過來給我時,卻為什么要瞞著我

他挑眉做訝然狀道:哦竟有這種事折顏竟沒同你說那顆丹是我煉的又笑道:這件事果然不該托他去做,白白地讓他搶了我的功勞。再邊翻桌上的公文邊道:我天生修為便比一般的仙高些,從前天君又渡給我不少。煉這顆丹也沒怎的,一樁小事罷了。

我瞧著他籠在袖中的右臂,溫聲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么只勞煩你的左手,右手也該得動一動的。

他正翻著文書的左手停了。

卻也不過微微地一停,又繼續不緊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時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傷在這右手上,所以不大穩便。不過沒大礙,葯君也看過了,說將養個把月的就能恢復。

若我再年輕上他那么大一輪,指不定就相信了他的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這么大的年紀,自然曉得他是在鬼扯。

他說天君渡給他修為,天君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渡他修為,必是他落誅仙台那回,丟修為丟得命都快沒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為在後。譬如七萬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個道理。天君渡給他的自然只是補上他丟失了的,統共也不能超過他這五萬年勤修得來的。我度量著養墨淵的那團仙氣,卻至少凝了一個普通仙者四五萬年的修為。

他說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過一個小傷,將養將養就能好轉。我們遠古神袛卻都曉得,饕餮這個凶獸是個有骨氣的獸,它既咬了什么便必得將那東西連皮帶骨頭全吞下去,萬沒有哪個敢說被饕餮咬了一口還是小傷。

但他這一番鬼扯顯見得是為了安撫我。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雖一抽一抽,卻只能做出個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松口氣狀道:那就好,那就好,總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么可叫你不放心的。不過,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葯不久罷,怕還有些反復。你選在這個時候跑上天來,當心出差錯。

他這個話說得婉轉,卻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才瞧著還好的顏色,也漸漸有些憔悴頹敗。他這強打的精神,大約也撐不了多久了。

為了全他的面子,我只得又做出個被他提點猛然醒悟的模樣,咋呼一聲:喔呀,竟把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養傷。

說出這個話時,我覺得難過又心傷。

我決定回青丘去問問折顏,看夜華他究竟傷得如何。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折顏卻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頭的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與我道:折顏他前幾日已回桃林了。據他說近日做了件虧心事,因許多年不做虧心事了,偶爾為之便覺得異常虧心,須回桃林緩一緩。

我凄涼地罵了聲娘,又踩上雲頭一路殺向十里桃林。

在桃林後山的碧瑤池旁尋得折顏時,尚在日頭當空的午時,但他的嘴巴封得緊,待從他口中套得攸關夜華的事,已是月頭當空的子時。

說那正是半個多月前,六月十二夜里,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頭的竹林賞月,天上突然下來一雙仙君。這一雙仙君捧了天君的御令,十萬火急地拜在青丘谷口,請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個人。天上一向是葯君坐陣,天君既千里迢迢請他出山,這個人必是葯石罔極,連葯君也束手無策了。他對這一代的天君沒什么好感,但本著讓天君欠他一個人情的心態,還是跟著前來恭請他的仙君們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後,他才曉得天君千里迢迢來求他救的這個人,是我們白家的准女婿夜華。

他見著夜華時,夜華的情形雖不至於葯石罔極,卻也十分地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只剩一副袖子空空盪盪,身上的修為,也不過一兩萬年罷了。

提到這一處,他略有感傷,道:你這夫君,年紀雖輕,籌劃事情卻穩重。說早前幾日他便遞了折子給天君老兒,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說東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么怎么的有違仙界法度,列了許多道理,請天君准他去將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毀了。天君看了深以為然,便准了。他去瀛洲兩日後,便傳來瀛洲沉入東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過一日他回來後,卻是傷得極重的模樣。天君以為他這孫子鬧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獸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孫子,當初沒給他派幾個好幫手。我原本也以為他身上的修為是在瀛洲毀神芝草時,被那四頭畜生耗盡了的。後來他將那顆丹秘密托給我,我才曉得那四頭畜生除開吞了他一條胳膊,沒討著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劍將他們全砍了個干凈。他弄得這么一副凋零模樣,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後立刻散了周身的修為開爐煉丹。他那一身的傷,唔,我已給他用了葯,你不必擔心,慢慢將養著就是,只那條胳膊是廢了。呃,倒也不是廢了,你看他身上我給他做的那個胳膊,此時雖全不能用,但萬兒八千年的漸漸養出靈性來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掛在枝頭,又圓又大,涼幽幽的。

折顏嘆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的我送那丹葯給你。他覺得他既是你的准夫君,你欠墨淵的,他能還便幫你還一些,要我瞞著你,也是怕你腦子忒迂,曉得是他折了大半的修為來煉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擔心。哪曉得你一向不怎么精細的性子,這回卻曉得在喂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葯後,跑到他元神里頭查一查。不過,夜華這個凡事都一力來承擔的性子,倒挺讓我佩服,是個鏗鏘的性子。再嘆息一聲,唏噓道:他五萬歲便能將饕餮窮奇那四頭凶獸一概斬殺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純的修為,他卻能說散就散了,實在可惜。

我的喉頭哽了兩哽。心底沉得厲害。

折顏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從他那處順了好些補氣養生的丹葯,頂著朗朗的月色,爬上了雲頭。夜華他既已由折顏診治過,正如折顏他勸我留宿時所說,即便我立時上去守著他,也幫不了什么,不過能照看照看他罷了。可縱然我只能小小做這么件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著。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繞過南天門打盹的幾個天將並幾頭老虎,尋著晌午好不容易記下的路線,一路飛進了夜華的紫宸殿。

他這個紫宸殿烏漆麻黑的,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帶倒個凳子。這凳子咚地一聲響,殿中立時亮堂了。夜華穿著一件白紗袍,靠在床頭,莫測高深地瞧著我。我只見過他穿玄色長袍的模樣和他不穿衣裳的模樣,他穿這么一件薄薄的白紗袍,唔,挺受看的,一頭漆黑的頭發垂下來,唔,也受看。

他盯著我瞧了一會兒,微皺眉道: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么,這么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來,莫不是疊雍出什么事了他這個皺眉的樣子,還是受看。

我干干笑了兩聲,從容道:疊雍沒什么,我下去將西海的事了結了,想起你手上受的傷,怕端個茶倒個水的不太穩便,就上來照看照看你。

夜華他既費了心思瞞住我,不想叫我擔心,為了使他放心,我覺得還是繼續裝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測地瞧了我一會兒,卻微微一笑,往床榻外側移了移,道:淺淺,過來。

他聲音壓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紅了一紅,干咳道:不好罷,我去團子那處同他擠擠算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過來瞧你。便轉身溜了。沒溜出夜華的房,殿中驀地又黑下來。我腳一個沒收住,順理成章地又帶倒張凳子。

夜華在背後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只能用這一只手抱著你,你若不願意,可以掙開。

阿娘從前教導我該如何為人的媳婦時,講到夫妻兩個的閨房之事,特別指出了這一樁。她說女孩兒家初為人婦時,遇到夫君的求歡,按著傳統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顯得女兒家的珍貴矜持。

我覺得方才我那干干的一咳,何其柔弱地表達了我的推拒之意。但顯見得夜華並沒太當一回事。可嘆阿娘當初卻沒教我若那初為人婦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柔弱的推拒,這個女子又該怎么做才能仍然顯得珍貴矜持。

夜華那垂下來的發絲拂得我耳根發癢,我糾結了一陣,默默轉過來抱著他道:我就只占你半個床位,成不

他咳了一聲,笑道:你這個身量,大約還占不了我的半個床位。

我訕訕地推開他,摸到床榻邊上,想了想還是寬了衣,挑開一個被角縮了進去。我縮在床角里頭,將雲被往身上裹了裹,待夜華上得榻來,又往里頭縮了縮。他一把撈過我,將我身上的雲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剝開,扯出一個被角來,往他那邊拉了拉。但這床雲被長得忒小了,他那么一拉又一拉,我眼見著蓋在我身上的雲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沒了。雖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卻仍涼幽幽的,我又寬了外袍,若這么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夜華,該換著他來照看我了。

面子這個東西其實也沒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床沿翻了個身,我再挪了一挪。我這連著都挪了三挪,卻連個雲被的被角也沒沾著。只得再接再厲地繼續挪了一挪,他翻了個身回來,我這一挪正好挪進他的懷中。他用左手一把摟過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懷里蓋著被子睡,還是屈在牆角不蓋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們兩個可以一同屈在牆角蓋著被子睡。我覺得我說這個話的時候,腦子是沒轉的。

他摟著我低低一笑,道:這個主意不錯。

這一夜,我們就抱得跟一對比翼鳥似的,全擠在牆角睡了。

雖然擠是擠了點,但我靠著夜華的胸膛,睡得很安穩。模糊中似乎聽得他在說,你都知道了罷,你這性子果然還同往常一般,半點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說得不錯,我確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遂在睡夢中含糊地應了他兩句。但因我見著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便也記不得應了他些什么。

半夜里,恍惚聽得他咳了一聲,我一驚。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幫我掖好被角,急急推開殿門出去了。我凝了凝神,聽得殿外一連串咳嗽聲,壓得忒低,若不是我們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約也聽不到他這個聲兒。我摸著身旁他方才躺過的地方,悲從中來。

他在外頭緩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我裝睡裝得很成功,他扯開被子躺下時,一絲兒也沒發覺我醒著。我隱約聞到些淡淡的血腥氣,靠著他,估摸著他已睡著時又往他懷中鑽了鑽,伸出手來抱住他,悲啊悲的,漸漸也睡著了。第二日醒來,他從頭到腳卻瞧不出一絲病模樣,我幾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憂大慮的,夜里入睡魔怔,做了一場夢。

但我曉得,那並不是夢。

我一邊陪著夜華,一邊有些想念團子。但聽聞近日靈山上開法會,佛祖登壇說法,教化眾生,團子被成玉元君帶去湊熱鬧了。

我擔心西天佛味兒過重,團子這么小小的,將他悶著。夜華不以為然,道:他去西天不過為的是吃靈山上出的果蔗,況且有成玉守著,壇下的神仙們都悶得睡著了,他也不會悶著。我想了想,覺得很是。

夜華的氣色仍不大好。折顏說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著都很窩心,但他卻毫不在意。因他受傷這個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個品第的皆略有耳聞,也就沒幾個人敢拿雞毛蒜皮的事來叨擾於他,於是乎他悠閑得很。

我擔憂夜華的傷,想住得隔他近些。一攬芳華離紫宸殿有些遠,不若慶雲殿近便,且那又是夜華他先夫人住過的,我便暫且歇在了團子的慶雲殿。他們天宮大約沒這個規矩,但體諒我是從青丘這等鄉野地方來的,仍舊和善地在慶雲殿中替我收拾了張床榻。

初初幾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從床上爬起來,冒著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進夜華的紫宸殿,幫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幾萬年都沒在這個點上起來過了,偶爾便會打幾個沒睡醒的呵欠。

後頭就有一天,我將將費神地把自己從睡夢里頭撈起來,預備迷糊地趕去紫宸殿,恍一睜眼,卻見著夜華他半躺在我身旁看書。

我的頭枕著他動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著一卷行軍作戰的陣法圖,見我醒來,翻著書頁道了句:天還沒亮,再睡睡罷,到時辰我叫你。

說來慚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來團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應當從紫宸殿移到了慶雲殿。

從前在青丘的時候,一大早被夜華拖著散步,圍著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幾圈,多是他問我午飯想用些什么,我們就這個事來來回回磋商一番,路過迷谷的茅棚時,就順道叫迷谷去弄些新鮮的食材。

近來在天上,膳食不用夜華操心,他便又另外養出個興趣,愛好在散步的時候聽我講講頭天看的話本子。我翻這些閑書一向只打發個時間,往往一本翻完了,到頭來卻連書生小姐的名都記不全,只約略曉得是個甚么故事。

但夜華既有這個興趣,我再翻這些書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講給他聽。幾日下來,覺得在說書一途上,本上神頗有天分。

七月十七,靈山上的法會畢。算起來團子也該回天宮了。

七月十七的夜里,涼風習習,月亮上的桂花開得早,桂花味兒一路飄上九重天。

我同夜華坐在瑤池旁的一頂亭子里,亭子上頭打了幾個燈籠,石頭做的桌子上放了盞桐油燈。夜華左手握著筆,在燈下繪一副陣法圖。

當初我拜師昆侖虛,跟著墨淵學藝時,陣法這門課業經受兩萬年的考驗,甚榮幸地超過了道法課佛法課,在諸多我深惡的課業中排了個第一。我一見著陣法圖,不僅頭痛,全身都痛。於是只在旁欣賞了會兒夜華握筆的手指,便歪在一張美人靠上閉目養神去了。

方一閉眼,就聽到遠處傳來團子清越的童聲,娘親娘親地喚我。

我起身一看,果真是團子。

他著了件碧瑩瑩的小衫子,一雙小手拽著個布套子抗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著挺沉的。他抗著這個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華停了筆,走到亭子的台階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過去瞧他。他在百來十步外又喊了聲娘親,我應著。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來,將抗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抬起小手邊擦臉上的汗邊嚷著:娘親,娘親,阿離給你帶了靈山上的果蔗哦,是阿離親自砍下來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離都是挑的最大最壯的砍下來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轉身握著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著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們這方挪。

我本想過去幫一幫忙,被夜華攔住道:讓他一個人拖過來。

我一顆心盡放在團子身上了,沒留神一叢叫不上名字的花叢後頭突然閃出個人影來。這個人影手中也提著一只布套子,卻比團子拖的那一只小上許多。

他兩三步趕到我們跟前,燈籠柔柔的光暈底下,一張挺標志的小白臉呆了一呆。

團子在後頭嚷:成玉成玉,那個就是我的娘親,你看,我娘親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來這個標志的小白臉就是那位十分擅長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歲頭上動土的成玉元君。

成玉元君木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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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望著我,望了半天,伸出手來捏了捏自個兒的大腿,痛得呲了呲牙,呲牙的這個空隙中,他憋出幾個字來:君上,小仙可以摸一摸娘娘么

夜華咳了一聲。我驚了。

這成玉雖寬袍廣袖,一身男子的裝束,他說話的聲調兒卻柔柔軟軟的,胸前也波濤洶涌,忒有起伏,一星半點兒也瞧不出是個男子。依本上神女扮男裝許多年扮出來的英明之見,唔,這成玉元君原是個女元君。

夜華尚沒說什么,團子便蹭蹭蹭跑過來,擋在我的跟前,昂頭道:你這個見到新奇東西就想摸一摸的癖性還沒被三爺爺根治過來么,我娘親是我父君的,只有我父君可以摸,你摸什么摸

夜華輕笑了一聲,我抬眼望了回亭子上掛的燈籠。

成玉臉綠了綠,委屈道:我長這么大,頭一回見著一位女上神。摸一摸都不成么

團子道: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