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皇極門,下了丹墀,眼前乃巍峨的皇極殿。
林延潮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經這條路至金鑾殿上拜見天子,初見天顏。
那時天子還年輕,心思也沒那么重,對百官群臣大體還是信任的。
而自己雖與皇帝年紀相仿,但實際上卻有中年人的閱歷。
林延潮處事不夠穩重內蘊,絲毫沒有不惑之齡的樣子,所幸也正因此,才敢作他人不敢為之事,若再過幾年,血氣在官場上再消磨去一些,恐怕就不會有今日遞奏章的事了。
來到皇極殿游廊側的中右門,幾名司閽為林延潮推開了朱漆大門。
門後兩名太監給林延潮搜身,這時高淮道:「陛下,在殿里等著,你們快點。」
幾名太監連忙稱是,隨即示意林延潮可以入殿陛見。
高淮降階幾步,他看向林延潮,目光中流露出痛心,無能為力,但卻不能說一字。
但林延潮卻是點點頭,泰然自若地走上台階。
中極殿上檀香輕煙裊裊,林延潮望向檀煙後,立在御案後天子,然後跨過門檻來至殿上行禮道:「罪臣林延潮叩見陛下。」
聽到罪臣二字,天子松了口氣,心道林延潮既沒逃走,也自稱罪臣,似有知錯之意。
天子看向御案上的奏章心想,或許林延潮有什么逼不得已之處,逼問此中目的,朕就饒了他。
天子以手叩著御案,沉著臉道:「林延潮你自稱罪臣,可知罪在何處嗎?」
威嚴的玉音在空曠的中極殿中回盪。
眾太監們都是垂屏息。
林延潮伏在殿上,但聲音卻如站著說話般清晰。
「臣有三罪,陛下有過錯,臣畏畏縮縮,不敢諫言,罪一。」
「臣……」
「夠了……」天子將御案上奏章拿起擲在了林延潮的膝下。
「是誰叫你這奏章來指責朕與聖慈太後的?是不是申時行?」
林延潮看著地上散開的奏章,其中一半因用力過猛,而裂了。
奏章就是文臣的劍,武將的劍用以殺敵建功,保家衛國。而文臣的劍,則是為天下蒼生請命的。
這奏章折了,就如同武將的劍折了,令林延潮頗為痛心。
「是臣一個人的主意,與他人無關,再說申閣老的為人,陛下也是知道的,絕不敢為這樣的事。」
對林延潮的話,天子顯然不信,但對於申時行的為人,他還是了解的。
但只是身為帝王,忍不住的多疑,當初張居正自己不也是一般的信任。
天子續道:「林卿你平日看起來十分穩重,朕也對你信任有加?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與朕說,非要上奏章弄得天下皆知嗎?你將朕與太後的顏面,放在何處?」
林延潮道:「罪臣在日講時兩度勸過陛下,但陛下沒有聽。故而罪臣今日才以死上諫,望陛下能垂簾您的億萬子民。」
說完林延潮將地上的碎裂的奏章拾好,雙手高高捧起。
天子看向奏章,林延潮奏章所言兩件事。
一件事,請太後將璐王大婚所費五百九十萬兩甚巨,懇請減至三分之一。
另一事,楚黨已斥殆盡,仍有朝臣引繩批根,抨擊不止,官員人人自危,懇請約束御史,予大臣留以體面。
為了璐王大婚,太後授意天子將馮保,以及一系列黨羽的家都抄了。官員們都知太後的私心,欲掙一個大家業留給潞王。
戶部也是實在沒錢了,只敢說太後不要再把手往太倉里伸的話,至於減少大婚費用提也不敢提。
就算天子親自站在太後面前,也要挨一個耳光。
至於約束御史,留予張居正一個體面?
多少二品大員都在你面前倒下了,滿朝文武都是在那不敢說話,你一個六品官卻敢為天下先?
這兩件事,任何官員言一事,都是一個死字,林延潮倒好打包一起說了。
天子斟酌了一下,他不信林延潮這樣不怕死道:「林卿,朕知你素非意氣用事之人,此二事列朝公卿都不敢言一字,這封奏疏所上之後果,你必然心底早已知曉。何人指示你上此奏疏,你如實道來,朕至少可免你之死罪!」
林延潮道:「陛下,昔日汲黯曾言,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吾且已在其位,縱愛身,亦不敢辱朝廷大事!」
天子聽到林延潮提及汲黯時眉心一動。
汲黯是漢武帝時有名的諫臣,林延潮在日講時曾與天子講過汲黯的事跡,當時天子聽了很感動,對林延潮道,以後林卿家要作朕的汲黯啊。
此言猶然在耳。
天子不由閉上眼睛,難道林延潮真是一片為朝廷社稷的赤誠之心,故而才冒死上諫。
「臣不敢自比汲黯,但想陛下設三公九卿,意列朝言事。臣雖人微言輕,但見義也不敢後身。列朝公卿不說有他們的道理,臣說也有臣的道理。臣縱愛其身,也不敢陷陛下於不義。」
天子在御案後端坐了片刻,向張鯨點點頭。
張鯨從林延潮手上將奏章取過。這奏章再度回到天子手上。
天子但見奏章上寫著。
潞王大婚之費已越六百萬兩,太倉內帑變法十年之積蓄,一夕而空。
悉天下之珍奉聖母,具四海之財供潞王,所費黃金高於北斗,耗天下以肥王。
陛下孝太後,然民亦有父母;陛下悌兄弟,而民亦有手足。
皇上為一己孝悌,而奪百姓之孝悌。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天下土崩,人盡敵國,時黃金萬貫、明珠千斛,又誰來守之?
林延潮奏章上字字令天子心驚膽寒。
天子將奏章一推,仔細思索了一陣,忽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又站起身來,負手走到殿中道:「林卿,朕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