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十七章 召對(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2278 字 2020-12-19

林延潮笑著道:「陛下,事功之學與心學,理學,確有長短。請讓臣一一為陛下道來。」

「理學,事功兼顧於內聖外王。這一點上心學不同,心學之難,難入世之難,難在『致良知』是否就是『天理』?理學所言天理,天理在於一,然而『致良知』在於個人內心的良知,這二者是不是能統一?或者如何能統一?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今年心學日漸援禪入儒,趨於出世之學。所以當今儒家里講治世之學的,唯有理學以及事功之學,而此道二者不同。」

天子一笑問道:「林卿所言治世之學不同,是否就是國策之爭?」

林延潮道:「臣不敢談國策,但學問在於經世務實,在於學以致用之道。春秋戰國時天下紛爭,戰亂不止。為了救天下故而百家爭鳴,孔,老,庄,墨,楊,韓都提出拯救天下的辦法,並創立流派。」

「然而到了最後,大部分學說,只是口頭功夫,不能落於實地,無法經世。唯獨法家之學乃實學,秦用法家滅六國,四海一。然而秦朝成也法家,敗也法家,秦對百姓的竭澤而漁,最後釀成了烽煙四起。」

天子笑著道:「朕知道,故而漢一改秦制,援引儒學,但卻不是後來儒生所言,罷百家而獨尊儒學,當年漢宣帝曾對太子言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漢初時,為了休養生息,朝廷實行黃老之術。黃老之術說白了,就是治大國如烹小鮮。」

黃老治國,開創自由經濟之先河,用今天話來說就是『小政府,大社會。』

林延潮又道:「漢文帝在位時,免征農稅,而且是連免十三年,試問陛下,此舉今日可以效之嗎?」

農業稅從古至今都是政府稅收的大頭,占一個國家收入的九成,張居正變法,主要就是清丈田畝,目的就是為了增收農業稅。

聽了漢文帝連免十三年農業稅,天子默然半天,然後道了一句:「不能也。」

事實上以大明現在的財政,不要說停征農業稅一年,漕運耽誤個幾個月,明朝基本就玩完了。

李自成打進北京城時,裹眾百萬,其中本部人馬不過五六萬,其余都是明朝降軍。這些明朝降軍多年沒有俸祿,他們隨李自成進京與其說是造反,用武裝討薪的說法更合適一點。

據說李自成當時也是騎虎難下,於是密謀與崇禎談判,只要崇禎肯給一百萬兩,兩家劃地而治,大順軍還能幫崇禎外平遼東,內壓其他叛軍,但崇禎就是拿不出錢來。

林延潮道:「臣也以為不能,可是漢用黃老之術,老百姓固然無憂,但朝廷卻不能如秦朝般組織起六十萬軍隊,送到幾千里外打戰,所以要打敗匈奴,又須用法家。」

天子一聽頓時眉飛色舞道:「正是如此,要不是要養著邊軍五六十萬,否則朕早停了漕運。」

天子本來是想說停了農業稅,但想想腰包,立即改口說停了漕運。

林延潮笑了笑繼續道:「漢武帝時,董江都提出儒法合流,創『天人感應』之說。之後漢家方行儒表里法,用儒家來教化百姓,但治理國家的還是法家一套。這也就是漢宣帝所言王霸之道雜之。」

「譬如陛下常看奏章里所言『聖朝以孝治天下』,然而陛下坐穩這天下,單純憑的是忠孝二字嗎?」

林延潮這話說的不客氣了,但這不是大庭廣眾,天子倒是喜歡林延潮撕破文臣那滿臉道德的面孔,與他說幾句體己話。

天子笑了笑道:「都說了王霸雜之,這忠孝二字就是王道。」

林延潮又道:「誠然也,因此法家用於朝堂上,儒家用以民間。然而程朱創理學後,著重強調治國平天下,將提倡個人道德修養的儒學搬到了廟堂上,到了聖朝,太祖用理學為國策。」

天子道:「林卿,你講了這么多朕都知道,但這又與重農抑商又何不同?」

林延潮道:「這正是臣現在要講的,陛下,理學,法家都講重農抑商。但略有不同,法家講重農抑商,乃是將經商之利收為國有,比如漢時收鹽鐵之利,宋時收茶酒國有,後來王相公變法,都是不增加百姓稅賦,而富國藏,此所謂民不加賦而國用足。此道就在於重農抑商,這也就是法家一貫提倡的『利出一孔』。」

天子長嘆,張居正變法,主張也是在於『民不加賦而過用足』。

天子怕林延潮看出心思,立即道:「但儒家講穩定,維護禮制,為何也講重農抑商呢?」

林延潮笑著道:「因為儒家也要變法啊?」

「變法?」天子訝然。

林延潮笑著道:「當年王莽改制就是采用儒臣所言的變法,儒家之變法就在於復古。王莽改制,為了恢復至周時的井田制,最後卻失了天下。後世儒家卻撇清干系,言過不在己,而全在於王莽。」

天子點點頭,林延潮這話說到他心底去了,手下這幫大臣們是什么尿性,他再清楚不過了。

林延潮道:「當今之天下,理學們以為朝廷是談不上是好的,至少較於井田制,但至少比有大臣要變法好,故而理學趨於保守,也是傾向維護既得利益。」

天子恍然然後道:「難怪林卿言要變法,此舉在於通商恩工,然後為了國家開源嗎?」

林延潮道:「陛下,正是如此,重農抑商的國策,乃法家提出,在於讓國庫充實,但本朝的重農抑商,變成國不與民爭利,反而令朝廷窮百姓也窮。」

林延潮說到這里,不再說了,因為下面的話就不是能和天子直言了。

反觀天子卻有些解惑,他感覺當初對林延潮的變法,他是有些誤解了。

工業革命時英國,人口差明朝三十倍,而國家收入卻差不多。

張居正變法,就是用國家向逃稅的官紳集團開戰,經他變法太倉銀收入從原先兩百萬一年,到了六百萬一年,雖說這六百萬,有部分是原來糧食改用白銀繳稅,但也是成效顯著,給國家續了命。

但是張居正的路,林延潮要不要再走一趟?

身為穿越者,當然是認為展生產力比改變生產關系更重要。

重農抑商,導致穩定壓倒一切,如此抑制了人口的流動,信息的傳遞,沒有一個商業社會,什么工業革命全部免談。

但是一個農業國家,要轉型成商業社會,需要什么?

對於明朝而言,很多條件都已經成熟了,去蘇杭,南京走一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什么是資本主義的萌芽。

那下面呢?路要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