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富春江上(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2788 字 2020-12-19

「這么高嗎?你有什么理由?」

梅堂道:「爹,別忘了林部堂是天子的近臣,申吳縣的門生,什么條陳能過不能過,他心底一定會有個數。至於戶部那邊,他的門生郭正域,就在戶部里任郎中,朝堂科道里也有他不少同鄉,同年任職。」

「所以李汝華說話的分量,怎及林部堂十分之一。」

梅老爺子點點頭,然後道:「話是這么說,但我仍有些擔心。你看這認領窩本,我們兩淮鹽商有多少財力就擺在朝廷面前了。自古以來朝廷當我這些商人就是養肥再殺的豬。平日咱們掖著藏著,悶聲發大財就好了,這一下擺到了明面上,朝廷以後缺錢恐怕第一個會想到我們啊。」

梅堂,梅侃對視一眼,梅侃道:「爹你多慮了,豈不聞此一時彼一時,吳家之前不是向朝廷捐輸二十萬兩,還被天子嘉獎嗎,還賜了吳家數名中書舍人?難道爹也不想如吳家風風光光的直接站到台面前,受到世人敬仰嗎?」

梅老爺子道:「你說的不錯,但我等不可務虛名而處實禍。」

梅侃焦急地道:「爹固然是小心謹慎,但這綱運法一旦在朝廷那邊通過,難保沒有其他的鹽商會認領窩本,只要他們一認領窩本,以後兩淮鹽業就是他們說的算,哪里有我們梅家的地方,難道爹讓兒子們去走私鹽?」

「二弟怎么如此與爹說話,」梅堂斥了一句,然後道,「話說回來,若是真的我們梅家要介入綱運法,那么還要看林部堂的將來。」

「此事不是你們一直在辦嗎?」

梅堂道:「爹,你看林部堂如何?」

梅老爺子點點頭道:「你倒是來問我,他與其他官員不一樣,當初我問他鹽法有無積弊。他不肯說但今日卻一下子拋出這綱運法來,可見他是有深思熟慮過的,此人厲害啊!」

梅堂道:「是啊,兒子不如爹如此有識人之明,但兒子懂得看此人背景。官場上官員升遷要看靠山的,官員的背景是尚書,那么將來任侍郎已是到頭了。背景若是侍郎,那么最多只是一個寺卿而已。」

「」而林部堂是申吳縣一手提攜起來的。申吳縣是首輔,他提攜的人,將來會是如何?林部堂入閣尚且不說,但再晉一步是遲早的事,到時若是他在朝十年,我們兩淮鹽商就要仰仗他十年,若在位三十年,就可以仰仗他一輩子了。」

這時梅侃笑了笑道:「大哥,其實你沒有說到點子上。爹,大哥,你們以為林部堂的林學是什么,是昔日浙江的事功學派。」

「而事功學派講得就是通商惠工,當年林部堂議論過朝堂之事,說要變一變重農抑商的格局,變成工商並舉,但此話被不少朝廷官員訓斥。但林部堂怎么是知難而退之人,所以兒子想來他這一次變一變兩淮鹽政,他之所以出大力氣,不僅僅是要結好我們梅家,以及兩淮的鹽商,更重要是他潛移默化地推行胸中的方略。」

梅老爺子道:「你如此說,我倒是想起來,當初他在歸德行青苗法,本可如王安石一般由官府出錢向民間放貸,但他偏偏沒有如此,而是改由官府出錢存到錢庄,與商家約定一個利息,然後由錢庄放貸給百姓。」

「從這里我看出了與綱運法異曲同工的地方來。」

梅堂道:「是啊,林部堂這樣的官員在位,我們梅家,以及兩淮鹽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梅老爺子當即徐徐點了點頭。

下面的數日里,兩淮鹽商一並開了幾次會,當即都同意了李汝華提出的綱運法。

所謂綱運法,就是李汝華先去淮南鹽院紅字簿中調出歷年積引。

要知道當時假引泛濫,假引造得和真的沒兩樣,不少大鹽商,以及私鹽販子都持假引到鹽場買鹽。

就算能看得出,但鹽場官員對於買鹽的鹽商,早都被收買了,所以看到假引都是睜一眼閉一眼。

因此李汝華要看真鹽引,必須拿淮南鹽院紅字薄里的存單,與鹽商手里的真鹽引比對。

當時朝廷積欠的鹽引已是到了一個天文數字。李汝華看後發覺,兩淮鹽場就算不兌新引,也要四五年功夫才能將舊引全數兌完。若真這么辦,以大明現在的財政制度,邊軍立馬斷糧。若不怎么辦,鹽引就是空頭支票,舊引都銷不完,哪里又有傻子來買新引。

李汝華當即將持舊引的鹽商都編為十綱,以地劃分,九綱兌新引,一綱兌舊引,每綱十萬鹽引,並以『聖德超千古,皇風扇九圍』十字編為冊號,每綱幾人十幾人甚至幾十人不等。

將鹽法從民制、官收、官賣、商運、商銷,變為民制、商收、商運、商銷。

然後李汝華將此編定成冊,然後上報給朝廷,並釋放了牙行商人。

朝廷看後同意,當年李汝華在淮南實行新鹽法,官民稱便,淮南鹽課如數上繳國庫。

天子大喜當即下旨嘉獎李汝華,並特旨讓他留任巡鹽御史,數年之後李汝華從回京任太常寺少卿。

不過這一切都是後話,林延潮在兩淮鹽商大致商議妥當後,即修書給申時行,郭正域以及他的官場朋友,然後即攜家人門生離開了揚州,王士性,徐貞明也是一起。

此時已是萬歷十七年的十月。

林延潮先從揚州至金陵,路途中先游了齊雲山,當時還沒有五岳歸來不看山之說,作為旅途向導的王士性,認可古有十岳,齊雲山稱為白岳,而白岳為十岳之最。

金陵逗留了數日後,眾人又去了太湖。

明以前吳淞江是太湖的入海口,黃埔是其支流,後來兩河都淤積嚴重,然後經過永樂時戶部尚書夏原積,以及隆慶時南京僉都御史海瑞先後治理,徹底治理了淤積問題,現在兩河變害為利,太湖之水也不再輕易興水患。

至太湖後,林延潮又故地重游了蘇,杭兩地。

船離杭州,就是行於明麗的山川秀水之間。

沿途之間不免想起整整十年間,他就是從閩地一路坐著船經過蘇杭進京趕考。

十年光陰悠悠而過,令人不免感慨。

十年前進京趕考,在旅途中想到的是有幾分前途未卜,但又懷著繼往開來的決心。

十年後辭官回鄉,雖表面上看上去萬事不介於懷,但心底卻如煉鐵般錘煉得更加堅實。

想起揚州的紙醉金迷,金山銀海,林延潮搖了搖頭,此非吾所願也。

船行於富春江上時,浙江已是入了冬,下了一場大雪。

船正在停泊,林延潮頭戴斗笠,披著蓑衣,乘著小雪,下船散步。王士性則與林延潮談古論今:「聽船家說此處已近富春山,也就是當年黃公望畫富春山居圖的地方,山下有灘,也是嚴子陵垂釣的地方。」

林延潮不置可否,而是扶起斗笠邊沿望向遠山,但見遠處山嵐上霧氣迷蒙,山巒環抱之中,幾處人家屋舍點綴,山下江面平靜,蜿蜒至群山之間,幾艘船舸在漫天飛雪下溯流而上,

林延潮這菜道:「我們隨便走走就好,不必刻意去探訪古人幽跡,我看此處景致就甚好。」

王士性欣然道:「宗海兄之言深合吾心,吾視天地間一切造化之變,人情物理、悲喜順逆之遭,無不於吾游寄之間,不知宗海如何游?」

林延潮笑了笑手指著眼前的江面道:「十年前我從這里進京趕考,十年後舊地重游,想起昔年,此刻恍如隔世。」

王士性笑著道:「那么宗海此時此刻的心境可是蘇東坡所言的『人生如逆旅,我亦一行人』。」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恆叔兄你知道嗎?曾有人過西南婁山關時寫了一句詩,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重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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