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自古貧賤出良才(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3880 字 2020-12-19

「學生慚愧,上個月縣試已是第三度落第。」

林延潮與耿定力交換眼色,然後點點頭道:「考場上沒有一帆風順的,以你的文章不怕沒有機會。」

周如磐露出又驚又喜之色,林延潮笑道:「你先在本書院就學吧,暫定為內課生,不知大宗師意下如何」

耿定力撫須道:「以他的文章而論當得。」

周如磐聞言已是忍不住喜極而泣,他拭淚後強自鎮定地道:「學生多謝部堂大人,多謝大宗師。」

林延潮笑了笑道:「雖取你為內課生,但本書院每月兩考以定名次。若你不求上進,也可從內課生降至外課生,甚至附課生,你要好生用功,不要辜負了你的文章。」

「是,學生定然牢記部堂大人之言,不辜負部堂大人,大宗師的賞識。」

周如磐退下後,耿定力笑著對林延潮道:「此人文章有館閣氣象,卻不知為何無伯樂賞識,恭喜老弟慧眼識珠得此人才啊」

徐貞明道:「不錯,此人文理俱佳,但是策問稍弱了一些,不過內課生足以勝任。」

林延潮也是很高興,不過面上卻淡淡地道:「話是如此說,也要看他今後如何了。」

考生篩了半數,此時已經過午了,眾考官停止面試,在堂上用飯。

這時候耿定力向林延潮道:「老弟書院開辦在即,不知講者夠嗎」

書院的講師其實已經夠了,但林延潮知耿定力這么說必有原因於是道:「大宗師也知,林某用人向來是寧缺毋濫,只要是人才定是虛位以待。」

耿定力笑著道:「如此太好了,此人是真人才,他是我的學生名為史繼偕,萬歷十三年領鄉薦,他有意在老弟這里謀得一份差事,故而托我到老弟這里打探打探。」

林延潮一聽,史繼偕此人在歷史上是大大有名啊,如此招攬門下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於是林延潮道:「既是大宗師推薦,那絕對錯不了,不知何時可來書院坐館」

耿定力笑著道:「老弟真是說風就是雨,可見求賢若渴之心,也好,改日讓我來給老弟引薦就是。」

眾人吃過午飯,然後繼續面試考生。

此時一百五十名考生已是面試了大半,最後僅剩下十幾人了。

書院里給這些考生供有茶水,卻沒有給飯食,曹學佺站在那,餓得是飢腸轆轆,頭暈眼花。

按道理來說,一頓午飯不吃也不至於如此。

但是他因為家貧根本無力住在省城里,所以之前的報名,招考,以及今日的面試都是一大早就從洪塘家里出發走到城東的鰲峰書院。

今日天沒有亮,他在家中喝了兩大碗清湯寡水的番薯稀飯然後啟程。

徒步走了近兩個時辰到了鰲峰書院時,肚子里那些番薯稀飯蹧就化作了某些氣體都排出了身體,現在又在書院里等了大半日,故而餓得是眼冒金星,只好討茶水喝來充飢,結果是越喝越餓。

「曹學佺」

但見堂上喚他的名字,曹學佺強打精神走進了崇正講堂。

但見講堂上三位考官面對自己而坐,一人乃林延潮他是見過的,其余二人他都是不識,但料想能與林延潮同坐身份定然不低就是。

除了林延潮,其余二人都是神色威嚴,左右考官也是上下打量著自己。

曹學佺感覺到氣氛里有幾分凝重的意思。

這時候一名考官讓他坐下默寫四書題第二道君子不重則不威。

這道題曹學佺三日答過,故而毫不猶豫地寫了下來。但是他沒有吃飯,落筆時手一直在發抖。

上面的考官不容他思索當即問他履歷出身。

曹學佺提及自己是洪塘人,並出自洪塘社學時,偷看林延潮的神情,卻見對方面上沒任何表情。曹學佺又垂下頭。

一會功夫文章寫完交了上去。

這時一名考官將他的卷子看了一會道:「你這筆跡與三日前原卷判若兩人,這是何故是否替考」

對方神色皆厲,曹學佺道:「學生學生餓了一日,手上發抖,故而寫來有氣無力。」

「哦餓了一日方才幾位考生也是餓了半日,怎么他們都沒有發抖,就你發抖你這番說辭誰信」

曹學佺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難道要將他早上喝得番薯稀飯說起嗎他以自己家貧自卑,故而難以啟齒,於是垂了下頭。

「孺東兄不用著急,或許另有別情。」這時林延潮開口了。

林延潮手持對方卷子道:「我看過你的文章,你的經義題答得甚是勉強,說實在話,遠遠談不上出類拔萃,別說在這一百五十名內,就是落選之人中答得比你好的,也是大有人在。我問你制藝幾年了」

曹學佺聽了林延潮的話心一點點的下沉,最後答道:「學生蒙學兩年,制藝三年。」

林延潮道:「難怪難怪我看文章雖甚是生疏,料想是制藝日短的緣故。你的文章里沒有匠氣,將來若能下苦功,未必不能成器。」

說到這里,堂上眾人都是佩服起林延潮的眼光來,其實曹學佺此卷大多數人認為是不能入選的,但是林延潮卻力排眾議,認為是對方從文時間短的緣故,將來的成就定然比那些已經用心打磨過,潛力被挖掘干凈的考生強,所以就讓他入了面試名單。

「但是可惜啊」突然一名考官突然言道。

曹學佺心底一緊,卻見三位考官中那之前未說話的人言道:「本書院取人是以經義斷去留,策問定高下,你的經義題答得勉強,但部堂取了你也是看在你將來可造就的份上,但是你的策問題卻有問題。」

「本提學問你,你既是才讀了五年書,四書五經都沒有琢磨通透,怎么史策里這算緡告緡之論卻答得如此精彩,六七千名考生里能答得文理通順的不過數十卷,最後能入我等之眼不到十卷,而你就是其中之一,以你經義題的功夫,如此本提學不得不懷疑你這策問是由他人代寫」

聽對方這么說,曹學佺連忙道:「學生沒有,學生絕無請人代考學生家貧無力自給,怎么會有錢請人替考呢」

「那么這道這道算緡告緡之論是怎么回事」

曹學佺道:「回稟大宗師,學生正好讀過這篇,這篇出自史記平准論。學生曾借人書讀過。」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搖頭,但見耿定力道:「你說你家貧我信,求學勉強我也信,但是史記你又怎么會有這閑暇去讀又如此巧合讀了史記平准書,若非名師指點,讀來又如何理解其中意思。」

「考完將題目問個通透不難,但要說考前湊巧讀到,本提學就不信了。再加之方才孺東先生說你筆跡與原卷不合所本提學可以斷定你的替考的,念在你是初犯,年紀又小,只要承認你舞弊之事,本提學可以不將你拿至官府發落」

曹學佺此刻焦急得滿臉通紅,史記正好是他從隔壁村一位老秀才那借來讀的。當時這位秀才過壽,自己的父親給他三日三夜的壽餅。

這位秀才知道曹學佺喜歡讀書,就將自家這本史記借給他讀,並約定十日里歸還。曹學佺知道父親的辛苦,於是在十日里每日沒夜邊抄邊讀,讀了不懂就畫圈,以後遇到機會再請教旁人。

但別人又怎么知道內情

這時一人喝道:「若再不說實話,就去見官」

曹學佺低著頭道:「學生確實沒有人替考,學生是從隔壁村一位秀才那借了史記來讀的。」

對方搖頭道:「還在扯謊你這么說有何為據」

曹學佺雙手攥得緊緊的,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他記得當年還書時,那鄰村秀才故意說自己書頁缺了幾處,要自己賠十兩銀子。他與父親無錢賠償,於是對方就沒給壽餅錢,父親白干了三日。

此事曹學佺很愧疚,但父親卻沒有怪他。

「你說你家中沒有史記,正好借書讀來的故而記下,哪里有如此巧事」

此刻面對對方的逼問,當年借書時羞辱,請教他人時的窘迫,種種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如何與人道來。此刻他百般情緒都涌上心中,堵住胸口難以宣泄。

積累到極處時,如同高崖之上蓄滿了山洪,眾人眼見這位少年就要處於崩潰的邊緣。

卻見曹學佺抬起頭,所有委屈到了嘴邊時,波瀾又重歸江河。

但見他深吸了一口氣:「余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

「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

「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碩師、名人與游,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

「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少年的聲音回盪在崇正講堂上,對方一面背一面流淚,但聲音卻沒有片刻停止。

眾人當然知道這位少年不是出口成章,少年所背是明初大臣宋濂所作的名篇送東陽馬生序

此文說的是宋濂年少時求學的經歷。

我年少時好學,但家貧沒有書讀。我只能去藏書人家里借來,每天抄寫後按時歸還。即便是天寒地凍時,硯墨成冰,手指不能屈伸,也不敢停止。抄寫完後按時歸還不敢逾期,因此別人都樂意將書借給我。

稍長之後我想要學聖賢之道,但又無錢請名師,只能行百里之外請同鄉前輩指教。前輩德高望重,學生都站滿了房間,對我也是愛理不采。我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向他請教,有時他不耐煩斥責於我,我只能神色更加恭敬,態度更加謙卑,不敢出一言。到了他心情舒暢時,我再向他請教,當時我雖愚鈍卻獲益匪淺。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

說到這里,曹學佺已是泣不成聲,滿堂之人都是默然。

而林延潮離席而起走到曹學佺面前,從袖中取了一巾帕遞之。

曹學佺向林延潮一揖,接過巾帕哽咽地道:「學生口拙,只好借先賢之口辯白,還請狀元公體察。」

林延潮點頭道:「吾知之但如此好的文章為何不背完」

「是,狀元公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

同舍生皆被綺綉,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余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

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余之勤且艱若此」

數人聽著口里低聲念合,目中微有淚光,想起了自己讀書的時候。

讀畢後,曹學佺長揖,林延潮道:「你暫且回避。」

曹學佺退出後,徐貞明道:「我還是堅持己見,畢竟以經義而論他尚有不足,策問再好也能破了規矩。」

林延潮看向耿定力,若是耿定力反對,他也不好再取曹學佺,只能另給他機緣。

卻見耿定力道:「常有人道,近年來出身貧寒讀書人越來越難出頭。但富貴之家縱生來錦衣玉食,有名師指點,照樣有子心不能專,業不能精,學不能成,而寒家之中,自有善學人。貧賤出良才,自古偉器雄才皆出於寒門天道循環盡在此中,本提學以為書院不妨給貧寒學子一二機會。」

林延潮聞言欣然道:「我與大宗師所見相同。」</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