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傳道(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2735 字 2020-12-19

林延潮對於自己所言的能不能說服王錫爵也沒有十足把握。

林延潮精心准備的這套說辭,原來是等著石星的,但是卻不想碰到了王錫爵。王錫爵身為詞臣看事的角度與石星這樣的循吏自是有些不同。

而林延潮這套說辭,是來源自以往讀黃仁宇《萬歷十五年》里面提出了一套以大歷史的角度來看政治得失。

《萬歷十五年》此書的角度跳出了封建之時以帝王將相角度看興衰,也跳出了近代以人治得失看興亡的范疇,而是提供了一等更廣度的視角。

好比明朝之滅亡,明清史學大體都是認為亡於萬歷,亡於魏忠賢,亡於崇禎,這是以少數幾個人帝王將相決定一切的角度。這樣的觀點就是認為換一個皇帝,或者除掉奸臣,就能扭轉局面。

而另一個角度延伸那就是近代,批判於東林黨,批判於皇權,批判於黨爭。

這兩等都是以人事的角度來看待。

到了現代分析就多了,大體是以小冰河期為主,以及番薯,苞谷的清初大規模推廣,這一盛一衰來看。

這個看法跳出了人事,而是以自然學科的角度來看,比如《萬歷十五年》書中不少是以西方現代經濟視角來分析,這也是大歷史的說法。

大歷史中盡量減少人事因素,而提供了一等更廣度視角,運用多學科糅合的角度來分析歷史。

譬如四百毫米等降雨線,決定農耕游牧兩等文明,這是環境決定的,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其實林延潮個人以為以一個角度來看容易片面,多學科來看更客觀,但回過頭來起決定因素的還是人。

不過王錫爵可能不會如石星般顧及到這點,所以說服他,林延潮沒有把握。

而對面的王錫爵仔細地想著林延潮的話,從義學,再到報紙,再從報紙到了番薯,苞谷,想起這些年林延潮干得那些事情,再到輿圖上那觸目驚心的一道線。

王錫爵撫須沉思了一會,然後道:「那宗海以為呢?老夫雖不認為陝西山西會常年的大旱,但是真如宗海所言,真的持續十年二十年,北方之狄夷也因窮困潦倒而南犯,那么就算憑借著屯種番薯,恐怕也是難以為繼吧!如此這么多年我等在朝堂上爭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好爭?」

林延潮松了一口氣,看來作為帝國的宰相王錫爵,對於自己這樣說法還是有所認同。明朝的局勢十分清晰明了,以大明現在的財政狀況,若真的遇到林延潮所言這樣的情況,那么國家就很危險了。

林延潮道:「元輔,下官聽聞夏尚忠,忠乃誠信敦厚,如此不免為小人所欺。商人尚敬,敬為敬天法祖,但如此不免為小人以鬼神欺之。周尚文,文就是禮樂,但禮樂二字就容易生繁文縟節,這時候當以夏人的忠信糾之,如此三代循環,可謂往復。」

王錫爵道:「此太史公的話,可謂至理名言。」

林延潮道:「下官也是如此想的,政治之得失也在如此,本朝以禮治天下,可謂尚文久矣。此文並非周之文也。我等談人事,論興亡,都是以朝堂上而言。譬如我們看史書,認為帝王將相承國家興衰,似乎國運興不興,壞不壞不在其他,只是歸功過於幾個人而已。」

竹林沙沙作響,從亭子里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依稀看到宮牆邊角,不知不覺暮色已臨。

王錫爵看了一眼天色,一笑置之道:「宗海,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天下大勢乃人力不可挽回。似武鄉侯般明知曹魏勢大,為何仍七出祁山而為之?此乃不可為而為之。但國勢真到你說得這個地步嗎?」

國人講究順勢而為,不講逆勢而行。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色,悠然道:「這暮色蒼茫,可謂天時也。確實,下官夜中時曾觀滿天星辰,深嘆知人事之渺小。下官也想過若真這樣下去,下官在辦的到底是什么?有用還是無用?最後想來就算無用,將來至少還有義學之事可以傳我名聲。」

王錫爵聞言露出深思的神色。

林延潮道:「譬如人事上就是看似有用的事,我等年少讀史未嘗沒有捶胸頓足之時,為何那些帝王將相如此不堪造就,若換我來雲雲。如此想法多在江湖,在野山人雖對朝政不滿,有如果用我當如何刷新政治之念,但他們卻不曾在朝為官,不知種種細故。所以他們的有用之事,常為廟堂所嘲之。」

「但如武鄉侯的境遇來看,我等之輩也容易生出時也命也,人力豈可勝天之感。廟堂之上的我等,正因為了解於世故,所以也畏懼於世故。官員們常言,有的祖宗成法眼下看似無用,但都有深意,不可輕易廢之。這就是無用勝有用。」

王錫爵聞言徐徐點頭道:「宗海,老夫記得宋時將曲巷都建的極為彎曲,對百姓而言十分不便。但有一日囚禁的犯人在巷中造反作亂,一名老卒一人一槍在巷口卻攔住了所有造反的囚犯,這不是無用之有用嗎?」

林延潮道:「元輔說得好,天下一物莫不用處,當年薛侃與王陽明論賞花除草。花固美,草亦有稱道地方,為何要賞花鋤草。若我要賞花嫌草礙事,那除草就好,若要用草,則芟花即可,此全憑於心,無需有礙。」

「譬如那巷子,若是囚禁犯人用曲巷則可,但若是要方便於民,普通巷子盡管可以往來通直,但看我們要得是什么,豈可一概而論。」

王錫爵撫須道:「所以宗海所言到底還是那句話……要變!」

林延潮道:「是要依時依勢而變,概而言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人不可不知天時地利。」

「這就如同老百姓家貧家富,這就是大勢。若問富貴之家還是貧寒之家子孫出人頭地容易,當然要屬富貴之家。但富貴之家也有紈絝子弟,敗壞家業,貧寒之家也出傑出之輩,振興家業,這就是人是第一。」

「要想出人頭地,赴科舉考功名是最好的辦法,貧寒之家可以花錢讓子弟讀書,但他們只能上鄉塾,沒有明師指教,有的時候因為種種變故而不能讀書,但富貴之家也可聘請學問淵博的老師增益子弟的學問,甚至父母也可教子弟讀書。就算如此,但寒家之中仍有子弟出類拔萃且人才輩出。」

「不知天時者,仿佛讀書就不要看貧富,不能出人頭地,全因汝並非讀書之才。不知人和者,眼底唯有富貴之家才能出讀書人一般。所以元輔問下官讀書哪個最重要?那么下官還是要說人是最重要的。」

「再放到朝廷上,眼下陝西山西旱災連連,若是真持續一十二十年當怎么辦?下官仍是要說是事在人為,這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好了!科舉之事,你我姑且放下不談,」王錫爵出聲道,「依你之見,此用在國是當怎么辦?」

林延潮道:「元輔,下官所思眼下還是在一個國用不足上。陝西山西大旱,咱們可以用屯墾番薯苞谷來緩解,但於女真蒙古來犯,我等當如何應對?兵馬之事說到底還是軍糧籌措,國庫之豐盈。」

「之前平寧夏不過數個月,就用了朝廷兩三百萬兩銀子,平緬甸也用了兩三百萬兩銀子,現在平倭事,這才兩個月,現在兵部已報上來要兩百萬銀子打底,這錢讓誰來出?」

「國用已經不足,朝廷沒有錢?那么這錢向誰去要?朝鮮嗎?朝鮮自顧不暇。向老百姓加稅?則民不聊生。向商人征稅?朝野上下必怨聲載道。所以依下官的辦法,就必須在朝鮮開海運海貿,通商惠工,以海貿之利,省朝廷之挽輸,同時以濟國用啊。」

王錫爵聞言睜大眼睛,熟視林延潮:「原來你是這個意思。這就是你向老夫提得條件?海貿之令一開致『片板不可下海』的祖訓於何地?」

林延潮正色道:「元輔,並非下官危言聳聽,當今之天下已不是光憑換一換朝堂上幾個大臣,整頓一番吏治,政治再清明也難挽天傾!何況這些我們還全然不可辦到。要破局者不可依於成法!祖宗家法該變還是要變!」

「眼底不僅僅是朝鮮一個例子,將來蒙古,女真咱們都可以用這個辦法應對。只要番薯的事可濟之,咱們大明國勢就可以稍稍挽回一些了。下官以國事懇求元輔!」

王錫爵心想,自己當初讓林延潮出任朝鮮經略,他本以為林延潮會提一些條件作為交換,但沒料到到了林延潮嘴里,沒有一件是自己的條件,而是全然提國家打算的樣子。

你這番打算到底為公還是為私?

但是若是林延潮用私人的條件,讓王錫爵滿足他。王錫爵雖會違背原則答允,但肯定會看不起林延潮,可是現在……叫王錫爵怎么辦。

王錫爵轉過身去道:「你方才說夜中觀星辰知人事之渺小,當年張江陵就是不信天命信人事……你要在朝鮮通商惠工,那么必須在朝鮮駐扎兵馬,這駐扎兵馬就要在朝鮮設兵鎮,這打算朝鮮國主安肯同意?還有這海貿之事,不也是倭人所主張?豈可就如此隨隨便便就同意了。」

「此事需從長計議方可,老夫好好想一想!但今日過府一趟,算是不虛此行。」

說完王錫爵一撣禪衣離座起身。

林延潮也是起身相送道:「元輔,下官還有一件私事。」

王錫爵聞言回過頭來道:「宗海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