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大隱(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2774 字 2020-12-19

比如天子問道請動皇商梅家以海船運輸兵糧時,林延潮也是毫不避諱地將全國實行銷石海禁,而獨將此權默許梅家私下販賣硝石也是坦白道之,絲毫不擔心天子拿這一點對他治罪。

到了這一步天子還能說什么,林延潮都坦白到這個份上了。難道處罰梅家嗎?天子舍得一年十幾萬兩的進項?

君前奏對時候不少官員,他往往稍質問幾句,即戰戰栗栗不能答之。而似宋應昌這樣精於世故的官員,說話滴水不漏,天子向來不是聽他說了什么,而是需體察他沒說什么。

但如林延潮如此應答如流的官員,天子要么認為他是早做好了功課,要么是此人之才干當世無雙。

對此天子自是心底有數:「好了,林卿之才,朕信的過。朝鮮之事先奏到這里,日後兵部會擬一個條陳來。但話雖如此,倭軍以後再度犯邊,朕還要拿你是問的。」

「是。」

換誰都看得出來,天子此刻龍顏已有悅色道:「賜座!」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早已是古井無波,稱謝一聲後坐下。

天子笑著道:「張誠,你覺得林卿之才干似本朝哪位大臣?」

張誠道:「陛下,內臣惶恐,豈敢評論大臣。」

「誒,林卿,朕突然想起了張文忠公……卿之才干不亞於他。」

林延潮聽天子的話,神色一凜。

林延潮笑道:「陛下謬贊了,臣不敢比文忠公,無論是嘉靖朝的,還是另一位……」

張誠聽林延潮之言,額上汗水直落,宮中朝中已多年無人趕在天子面前提及另一位的名字。

林延潮此刻提起有意還是無意?

殿內靜默了一陣,天子眉頭皺起旋又平復:「林卿所言另一位的謚號朝廷已剝奪了……」

林延潮垂下頭道:「陛下恕罪,是臣一時不省。」

「林卿也有不省之時嗎?」天子反問道。

林延潮侃侃而談:「臣乃微末之人,自有疏忽之時,更不敢與張文忠公相提並論。張文忠整頓吏治,罷免在他手下的言官就有二十五人,清丈京畿田畝,無懼於皇親國戚,持身清廉,為朝之際不添田畝,這三點臣都不如。」

天子聞言冷笑一聲,直起背來。

殿中檀香繚繞,張誠上前攙扶起天子。天子步到燃著檀香的銅鶴前,居高臨下地盯著林延潮道:「你錯了,張文忠公最大的功績不在於這三點,而是當年在大禮議時倡繼統之說,從而定天下之根本!」

天子的聲音回盪在空曠的大殿之中。

嘉靖皇帝在大禮議主張繼統不繼嗣,被當時士大夫認為亂天下之根本,壞天下之心。表面上看來繼統不繼嗣,使得明朝與兩漢,兩晉,雙宋無二。更深一步則是士心為之一變,破壞了孝宗等皇帝營造出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默契。

但此刻天子提張璁,猶如給林延潮指了唯一的一條道。

林延潮想到這里,突而道:「啟稟陛下,微臣這一次回京路經京郊,看見老農春耕時感慨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後來臣想起八十壤父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縱然堯舜於我何有哉。」

張誠聽到這里不由心想,林延潮說出這話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壤父一介百姓,豈知堯舜先後用鯀,禹以天下之力治水,若非如此,他豈能安心擊壤而歌,田地早被大水淹沒。再說今日百姓,窮困一日甚是一日,他們只知怪朝廷,卻不知朝廷為守在四夷,也是舉步維艱!」

「然而陛下所言天下之根本在於治統,則微臣不敢認同,微臣以為天下之根本,正在於壤夫,老農如此譏諷堯舜,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殿內一下子平靜下來,林延潮說完這話,陡然身上一輕,如釋重負,仿佛飛燕騰空那一瞬間的釋然。

林延潮繼續道:「陛下,微臣有幾句剖心腹的不得不說。古時聖賢,皆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皆為天下也。若是以君為主,以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

「就如同先帝食驢肉,不能親力親為,只好假手於人。故而臣請陛下能如先帝一樣重用讀書人,如此滿朝文武豈能僅有一個王太倉相公?」

「以陛下之聖明,自是以蒼生為念,成堯舜之君也是指日可待,天下長治久安也是可期,至於微臣並沒有什么治世之才,所願不過是作一介教書匠,又如何能與張文忠公相提並論,實在是讓陛下見笑了。」

說完林延潮已經道完了自己的全部意思。

「教書匠?」天子忽然笑著道,「朕聽聞古之隱士,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看來林卿乃是大隱。」

林延潮道:「避世金馬門,談何容易,眼下朝鮮事已是奏於君前,微臣請先行告退!」

天子嘴唇一動卻沒有再說什么,然後林延潮叩後退下。

宮門徐徐在林延潮身後關閉,一身緋袍林延潮拾階而下,此刻他感覺辰起的陽光分外明媚。

不知山長在天之靈,見到自己之作為會如何想呢?

張居正又當如何?

但路既已是自己選的,既然如此就要繼續走下去。我不去就山,就看山是否就我!

走下台階間,左右太監紛紛避道。

林延潮恍惚之間,卻見蕭良友,孫承宗,李廷機,袁宗道,陶望齡,葉向高等十余名自己親信門生正站在宮道一旁。

「見過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環揖道:「諸公風采依舊!」

眾人都是郎聲笑起,一年多不見,眾人也各自有了歷練,都已非當日吳下阿蒙。

「早盼大宗伯能夠回京,如此我等就有了主心骨。」蕭良友喜道。

林延潮看了孫承宗一眼,對眾人笑道:「哪里話,朝堂上的事我已交托給諸位,既已面聖敘職,那我也將寫辭疏告老還鄉了!呵!」

「告老還鄉?大宗伯正值盛年,何言告老?」蕭良友驚問道。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何必訝異,這不是情理之中嗎?」

眾人想到確實如此,立下如此大功,林延潮到了這一步不能進一步,就自當退了。

正說話間,一人從廣場上行來,此人眾人都識得,乃王錫爵的家仆王五。

眾人見了王五都是有幾分嚴肅,似王五這樣的人,你與他親呢不是,疏遠了也不是。

「諸位幸會了!」王五熱情地對眾翰林打招呼道。

眾人都是有些尷尬拱手道:「幸會!幸會!」

王五笑著點點頭,然後向林延潮施禮笑道:「大宗伯剛剛回京既是進宮面聖,何不往文淵閣坐一坐呢?」

林延潮道:「早想要拜見元翁,但現在實在不是時候,故而打算改日前往!還請代我向元翁通報一聲。」

王五笑了笑問道:「大宗伯,若是元翁邀大宗伯往文淵閣小坐呢?」

林延潮看了文淵閣一眼笑了笑道:「多謝元翁邀請,林某榮幸之至。但林某疲乏不堪,倉皇見之,恐怕禮數不周,還請元翁見諒。」

王五臉色一凜,強笑道:「若是大宗伯執意如此,那么改日再會。」」慚愧之至,改日當親自至府向元翁賠罪!「

說到這里,王五輕輕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眾人心道,林延潮立下如此大功,若有心入閣,當努力結交王錫爵才是,怎么竟是如此不給王五面子。

眾人都是大惑不解,不知林延潮之意。</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