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蘆花盪(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4436 字 2020-12-19

林延潮雖身在書院,但於國事家事天下事也是事事關心。

郭正域提出在遼東設布政司之事,在廷議上被打回。據方從哲所言是沈一貫作梗之故。

郭正域也致信於林延潮,雖說沒有明言是誰阻擾,但郭正獄於信中感慨,事功之難也!

朝廷因黨爭,多方肘制之局已成,滿朝官員只知相互拆台,而置社稷於不顧。

這么多年來朝廷成事的少,敗事得多,多少利國利民之策,最後到了廟堂上都被壓下。

如林延潮當初主持的兩淮鹽稅,至今仍在反復。

而原先議定的於倭國封貢之事,又遭清流反對,縱如兵部尚書石星也只能勉強支撐大局。而議定的封貢貿易之事,原先是開放給梅家及魯蘇閩浙商人,結果反被皇室及河南宗室乘勢而入進行壟斷。

他們在朝鮮強買強賣,吃相極為難看,弄得朝鮮烏煙瘴氣,不僅是與之貿易的小西行長這些倭人,甚至連朝鮮人也在抱怨。

明朝死傷近萬將士,花了兩百多萬兩銀子打下的朝鮮之役的勝果,盡都便宜了宗室。

郭正域信中多次有言,若是恩師在閣則斷然不至於如此。林延潮見信不由一嘆,郭正域倒是想得太天真了。

但另一事則不同了,那起源自一本書,此書名為《閨范圖說》。

說得是萬歷十八年,歸德名儒呂坤擔任山西按察使。

期間他采輯了歷史上賢婦烈女的事跡,著成《閨范圖說》一書。

後陳矩出宮時看到了這本書,買了一本帶回宮中。結果鄭貴妃看到此書,於是命人增補了十二人,以東漢明德皇後開篇,鄭貴妃本人終篇,並親自加作了一篇序文,影射東宮儲位之事。

後來鄭貴妃的伯父鄭承恩及兄弟鄭國泰重刻了新版《閨范圖說》,並於京師大街小巷行。

結果吏科給事中戴士衡上疏彈劾呂坤,言他進《閨范圖說》,意欲結交宮闈,逢迎鄭貴妃,以為立儲之事。

由此事可知呂坤是冤枉的。

但是時人分析,此為吏科給事中戴士衡受人指使之舉。

戴士衡萬歷十七年中進士,然後出任新建知縣,當時張位正在新建老家賦閑。

而這幾年戴士衡官運亨通,從知縣一下子升至吏科給事中,都有張位提攜的影子在其中。

張位在閣主事與吏部極為不睦,他與孫丕揚間可以用宿怨來形容。

孫丕揚去年接替陳有年為吏部尚書後,大舉改革。

當時滿朝上下對孫丕揚都很認可,認為他除了有些『軸』外,絕對是一位清正廉潔的官員,由他來擔任吏部尚書,可以革除吏部的積弊。

而孫丕揚也確實如滿朝文武上下所期望的那樣,他至吏部後公正嚴明,不徇私情,史稱『挺勁不撓,百官不敢以私干者』。

為了杜絕請托之風,孫丕揚創造出獨一無二的選官辦法,那就是創「掣簽法」。

此法說白了也就是抽簽法!

一切大選急選官員,全部由抽簽決定,如此可以徹底杜絕請托。

此舉一出滿朝上下無不稱為公允,但是卻惹怒了內閣。

避免干擾?杜絕請托?你這不是明白著指著和尚罵禿子,說得就是咱們內閣干涉你們吏部的人事權嗎?

萬歷野獲編上記載了這樣一個段子。

說得是官場上避道,官員路上轎子碰到了,級別低的官員要避級別高的官員。

當時六部官員碰到了內閣大學士都要避道,唯獨吏部尚書不用。到了嚴嵩時,內閣勢重,所以吏部尚書也要避道,一直到了申時行為內閣大學士時,吏部尚書都要避宰相。

而到了愛搞事的6光祖任吏部尚書時,當時內閣大學士是王家屏。

6光祖讓人事先探明內閣大學士坐轎的路線,然後迂回於道上不與內閣大學士相遇,用此來避免閣部爭禮。

而到了張位與孫丕揚分任閣臣太宰時事情就來了。孫丕揚原來也是效仿6光祖故意繞開內閣大學士的轎子。

但是有一次不小心兩個人的轎子在路上碰到了,於是孫丕揚下轎於道旁作揖,還是盡了禮數。

結果張位看見了卻裝著沒看見,拿著扇子掩面而去。於是兩邊撕破臉,大家公然交惡了。

呂坤與吏部尚書孫丕揚又是極為交好,稱其為大賢,將他與郭正域並稱。

因為戴士衡彈劾呂坤,即是鏟除孫丕揚的臂助。這其實是張位與孫丕揚兩位大佬在幕後較量,更深一步說就是內閣與吏部之爭。

但是事情並沒有朝想象中的展,此事橫生出枝節來。

戴士衡彈劾呂坤,此事牽涉到鄭貴妃,連同給鄭貴妃出書的鄭承恩,鄭國泰受到牽連,一日他們在路上走著,結果被一群義憤填膺的太學生們給揍了一頓,如此事情就鬧大了。

鄭貴妃跑到天子那哭訴了一番,不知為何認為牽涉到皇長子。於是天子就下詔責備太子左右的講官,認為他們沒有教導好太子。

此詔是經沈一貫所的,於是陶望齡,袁宗道等人翰林們氣憤不過,前往內閣找沈一貫說理,為孫承宗,李廷機叫屈,指責沈一貫為何不封還聖旨,而是幫天子指責皇長子。

林延潮看到這里,也是為陶望齡,袁宗道二人直搖頭。

天子下旨指責皇長子,表面上看是為了鄭貴妃出口氣,但其實意在對皇長子進行敲打。

自從皇長子出閣讀書後,天子對於皇長子的忌憚之心是越來越深。張誠等明著暗著打壓皇長子,在慈慶宮供給的事上作手腳,以為天子看不出來?

孫承宗等眾講官不忍著,將張誠減少慈慶宮供給的事公之於眾,也不能說是有錯。

畢竟此事過後,他們是在滿朝文武上下獲得了名聲,張誠也得到了天子更近一步的信任,只是唯獨令天子對皇長子忌憚更深。

再加之焦紘又上了一個養正圖解,這都還沒當太子了,就已經按照太子教育了,這樣勸進也太過分了吧。

最後天子抓到這機會對皇長子訓斥一番,也是平復上次鬧事的風波,其實是告訴你,這儲位朕還沒給你呢,你不能搶,你的老師們這一次就代你受過了。

其實事情到了一步也就是了,大家你好我好收工就是。

哪知陶望齡,袁宗道卻挺身而出對著沈一貫批評了一番。沈一貫的態度本就是傾向支持於皇帝,畢竟是王錫爵的現在,豈會無緣無故封駁這聖旨,再說皇長子受訓斥在他看來也是『咎由自取』。

結果陶望齡,袁宗道到他那邊一鬧,沈一貫肯定是『驚怒交加』的。

無故背鍋豈是好受?

而且沈一貫對孫承宗早有不滿,此事卻起於袁可立。

袁可立當年在蘇州給申時行後院點火後,雖然被貶,但清正之名卻傳遍了朝堂之上。

到了萬歷二十二年的時候,浙江民變。

起因在於前禮部尚書董份,以及前祭酒范應期。

當時董份在浙江霸占民田,已是一方暴富,在嚴世蕃時列舉明朝『福布斯排行榜』,董份就位列大明十七人之一。到了萬歷二十年時,董份積攢錢財已是到暴富的程度。

當時浙江的百姓狀告其侵吞家產的狀書可謂是塞滿了衙門口,這與當年海瑞到應天出任巡撫時,百姓們狀告徐階實有的一拼。

當時范應期也是如此民怨極大,當地知縣迫於民意將祭酒范應期抓起來,結果范應期上吊自殺。此事被董份知道於是指點范家上京告御狀。天子降旨將查辦此案的浙江巡按,烏程知縣問罪,一個被戍邊,一個被革職為民。甚至連推舉浙江巡撫的吏部尚書孫丕揚,以及浙江巡按的左都御史都牽連問責。

此事一出,浙江官場震動,有范家例子在前,誰也不敢再查辦董份。

但是孫丕揚也是硬骨頭,愈挫愈勇,當即派袁可立出審此案。

在有前任的前車之鑒下,袁可立要徹查此案,可謂背負壓力極大。

董嗣成不僅林延潮同年,他任禮部郎中時,與林延潮交情也是很好,而且申時行屢次來疏要求林延潮,以及沈一貫關照董份。

林延潮也是寫信給袁可立,讓他手下留情,放人一馬,但袁可立卻是沒聽。

至於沈一貫之言,袁可立更是不理。沈一貫大怒之下放話要找袁可立麻煩,哪知孫承宗站出來替袁可立寬解。沈一貫顧忌孫承宗皇長子講官的面子,這才含怒收手。

因為此事,董份及長孫嗣成、次孫嗣昭先後過世,最後其多年侵占的民田也是大半還給了老百姓。

當時袁可立在浙江任官時,正值倭寇來犯朝鮮,當地官員『過度緊張』,不少豪商被衙門無故安上通海通倭之名。袁可立卻不冤屈一名百姓,經過詳查平反了不少冤案。

因為這些政績,作為當初力薦袁可立的孫丕揚,也是毫不吝嗇,以天下官員政績第一的名義將他舉為給事中。

袁可立離開浙江後,浙江百姓可謂是沿途相送,同時還以兩百年來唯一一位推官的身份入蘇州名宦詞的官員。袁可立到了京師時,天子也是破例召見。

也許是年少得志,袁可立有些沒有把握分寸。

當時一位御史因事觸怒天子,沈一貫遂上意,要將此人廷杖。結果引起了幾十名科道言官一起趕到文淵閣,求沈一貫相救。

沈一貫滿口推脫說這不是我的意思,這是皇上的意思啊,你們就不要為難我了。

當時袁可立新官上任,在末座笑道:「這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相公不肯相求耳!」

此言一出,所有御史們都是驚呆了。唯獨袁可立夷然不屑,在眾人面前為御史叫屈。

沈一貫連連冷笑看了袁可立一眼,對左右問道:「這末座白皙者何人?」

沈一貫知道是袁可立後,於是新仇舊恨就連著孫承宗一並算上了。

而這一次袁宗道,陶望齡為孫承宗喊冤。從帝黨的角度而言,沈一貫肯定是要站在天子一邊,而不是皇長子一邊,所以他趁勢以退為進,重新祭起了王錫爵的老套路向天子辭職。

天子出於『挽留』沈一貫,當即下令重責!眾所周知,也是天子向來的習慣,在爭國本之上,他於罷免官員或推遲皇長子出閣讀書之事時,但凡有言官出來為罷免官員開脫或反對他的決定,他都是會在旨意上寫一句『激奏』,『激朕』。

於是袁宗道,陶望齡此舉當然就是『激朕』。

先是講官鄒德溥,他其所居為錦衣衛千戶霍文炳故居。後被人告鄒德溥私藏霍文炳的金子,然後為東廠所劾。鄒德溥被革職並追贓。

然後就是上養正圖解的焦竑,在去年順天鄉試之中,焦紘作為副考官。

而事後有人揭說焦紘取中數名考生『文體奇險荒謬』,肯定是暗通關節了,於是被貶為同知。

鄒德溥竟然私藏一名錦衣衛的黃金然後被東廠揭。考生有問題,焦竑作為副主考被問罪,主考官卻安然無恙,這真是應了那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皇長子兩名講官都革職查問,一時人心惶惶,對於朝中『太子黨』而言當然是一個打擊。

而天子從頭到尾沒有降旨對於袁宗道,陶望齡嚴斥,但最後責任卻是由二人擔了。

這二人的意氣之舉,最後讓皇長子來買單。

二人羞愧不已,請求辭官。內閣二話不說,立即准了二人請求。

而袁可立因屢屢上疏言事,也被沈一貫抓到機會,最後被革職為民。

革職的聖旨到達時,袁可立正與同僚對弈。聽到自己被革職後,袁可立從容將棋盤上的棋子收入棋盒之中,然後騎了一頭驢離開了京師。

京師里的官員無不痛惜袁可立的遭遇,為他鳴冤叫屈!

袁可立,陶望齡,袁宗道都是跟隨林延潮多年的門生,同時也與孫承宗交好,經此一事孫承宗被打落谷底,連帶著林黨骨干也是受損嚴重。連帶著皇長子一方勢弱。

孫承宗聞此病了三天,然後在病榻上寫信給林延潮,將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言自己無能辜負了林延潮的托付,自己一人無力在京中主持大局。

林延潮則不知如何寬解,他明白陶望齡,袁宗道去質問沈一貫,並非孫承宗授意的,全然是出於同門義氣,至於袁可立頂撞沈一貫也並非孫承宗的意思,而是他行事張揚,不知收斂,一而再再而三最後被罷官。

但事已如此,又有什么話好說,孫承宗身為『門生長』,卻不能約束他們三人。這說到底還是他的『領導』責任。

當年林延潮離開京師前往朝鮮時,口中雖對親近的人說要避位,讓孫承宗出一頭之地,其實對於他後來站在皇長子一邊與天子的沖突,也是有所預料,另一個時空的郭正域就是現在的孫承宗,但林延潮明知於此卻並未真正提點過孫承宗,此中用心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之。

當然經此一事,孫承宗也見識到什么是帝王家的無情,打消他當初的幻想。孫承宗於信中向林延潮言道『恩師昔日之朝之難,事功之艱辛,時至今日承宗方才了解恩師的苦心』。

看到孫承宗迷途知返,林延潮有些欣然,盡管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但還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