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精一(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4437 字 2020-12-19

萬歷二十三年二月。

遼東告捷。

先是在去年十月,泰寧部落酋長把兔兒,聯合朵顏部落的小歹青、福余部的伯言兒,察哈爾部的卜言台周聯兵進犯遼東。

時遼東總兵董一元與遼東巡撫郭正域商議,察哈爾部雖兵馬眾多,但卻遠離廣寧,我軍可先敗泰寧等三部,如此察哈爾部將不戰自退。

於是郭正域依從董一元的方略,於廣寧運籌帷幄,設伏大破三部。福余部的伯言兒戰死,泰寧部把兔兒重傷,俘虜和斬共五百四十多人,繳獲牛馬駱駝二千頭。

天子大喜升董一元為左都督,加封太子太保,蔭封世代為本衛指揮使。

因擔心泰寧部去而復返,董一元選精兵強將與遼海道參議楊鎬一並於遼東的冰天雪地里行軍四百里,於三天三夜後襲擊泰寧部巢穴。

明軍大勝共斬一百二十級,繳獲牛馬及兵器不計其數,兵馬幾無傷亡。

泰寧部把兔兒因受重傷不久病死,余部潰散,至於原本想與泰寧部聯合進犯的察哈爾部亦是遁去。

天子因此戰大功,十分高興,當即加董一元加官二秩,世世代代蔭襲。

天子十分注重武功之事,認為郭正域,楊鎬二人進行考察,認為二人都是良才。

楊鎬因戰功升任遼海道副使,尋又知楊鎬在任遼海道參議開墾荒田一百三十多頃,每年儲藏糧食一萬八千多石,又再升楊鎬遼海道參政,邁入了三品大員的行列。

至於郭正域整治遼東有方,而且在擊敗泰寧,福余等部後提出分化拉攏之策。

他在給天子的上疏中言,泰寧部遭到重創已一時不足為懼,現在僅余福余,朵顏二部與我大明為敵。

福余部酋長小歹青已有悔意,可以允其開市以作拉攏,作為分化福余,朵顏二部之用。

天子聽了決心采納,准許郭正域在義州開市。

於是福余部酋長小歹青為了報答明朝,密告朵顏部長昂入侵的消息,郭正域提前得知消息後以李如梅為將大破朵顏部於錦州。

天子聞之大喜,不僅將兵部尚書石星好好地誇了一頓,當即下旨將郭正域從右僉都御史升任兵部右侍郎,為正三品,並令郭正域進京述職。

郭正域也創造了一個官場神話,以非翰林出身,為官十二載即官拜三品侍郎。

正陽門前,當年那個燕京時報的編輯,因為林延潮喊冤而被打斷了腿,之後忍著旁人歧視的屈辱考中了進士。

本來他的文章可名列前茅,但因瘸腿之故,在殿試中被貶抑三甲之末。

之後的館選,以他的才學也本可脫穎而出,但館師沈一貫為了讓自己門生入選,同樣以樣貌的理由將郭正域拒之門外。

如今郭正域又回到了這里。

與郭正域一同的還有湯顯祖,屈橫江,盧萬嘉等人。

而今再入京華,眾人但覺以往之事如過目之雲煙。

「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京師了。」屈橫江感慨,當年意氣奮,頗有俠氣的他,而今已愈精明干練。

盧萬嘉爺出聲道:「當年老師上天下為公疏,燕京時報被查封,我與屈兄,湯兄你們先行逃亡,浪跡天涯,在江湖間躲躲藏藏。」

「後老師起復進京,我等雖是性命無憂,卻再無意出仕做官,出游各地既是游山玩水,也是體察風俗民情。」

湯顯祖笑著道:「是啊,這些年我等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正印了當時時報上那句刊題『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不,不,」屈橫江反駁道,「我倒是覺得似另一刊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此言貼切。」湯顯祖,盧萬嘉二人都是稱許,然後大笑起來。

就連一旁排隊入關郭正域也是微微一笑。

「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眾人如此時常談論,令郭正域又回到了年輕未仕的時光。

「那時我等滿腔熱血,就盼著朝廷可以用老師事功變法,如此也要跟著盡一份力,將來也能青史留名。」盧萬嘉感概道。

屈橫江江聞言則打趣道:「那也是巡台大人青史留名,哪里輪得到你我這些無名小卒。」

郭正域回過頭來笑了笑道:「不敢當。」

湯顯祖道:「這話倒是不假,要不是朝廷以中丞出任天津巡撫時,我等哪里有機會為撫院幕僚出仕。」

「說得對,若非撫台大人,我等也沒有了用武之地。」盧萬嘉,屈橫江一並贊同。

「不敢當,你們來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多高興才是。」

郭正域望著正陽門城樓,肅然道:「當年時報雖被查封,不再刊行,京中的百姓或許今日也沒有幾個人記得。但辦報之宗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八字,我絕不會忘記。」

眾人想起往事,一並點點頭。湯顯祖道:「十二年過去了,此事我一人不敢忘記。」

「是,就如老師那樣以天下為己任擔起興亡來,不以為自己卑微而不去事功。」盧萬嘉如此言道。

其實郭正域主政遼東後,他們配合在當地屯墾荒田,鼓勵百姓栽種玉米番薯之物,實實在在地為百姓作了不少好事。

「你們在聊些什么,還不過來!」正陽門的城卒呵斥道。

郭正域笑了笑,當即讓人將文牒奉上。

城卒見了立即拜下道:「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撫台大人贖罪!」

城卒心想,如遼東巡撫這等封疆大吏進京,就算沒有幾隊兵馬在前開道,也是好幾個大車滿載著打點京官的土宜,至少身後也是家仆成群如此。

似郭正域這樣一個瘸子輕車簡從的,連個七品知縣的派頭都不如。

隨即郭正域從正陽門進京。

郭正域到京後第一件事就是到兵部遞了帖子,哪怕是他這樣封疆大吏進京,但要拜見兵部尚書石星,也不是想什么時候見就什么時候見的。

但郭正域有邊功在身,連帶著石星合兵部上下也得到了天子嘉獎,所以兵部官吏特意給郭正域排了次日下午的一個時間。

郭正域聞之後當下對方封了一個門包,令對方十分滿意。

此次進京敘職,兵部上下都要打點,這筆錢郭正域早已經備好了。郭正域本人在遼東為官雖是雙袖清風,但對於官場這些陋習也沒打算繞過。

打點好了,可以少許多麻煩,也可以少走彎路。

這與孫承宗截然不同。

孫承宗的清是真清,翰林之所以更清貴,主要還是彼此打交道的對象不同。

「公事已了,」屈橫江提議道,「是了,不知稚繩如何?我們去尋他如何?」

聽了屈橫江提起孫承宗的名字,郭正域默然不語。

眾所周知以往燕京時報的人與孫承宗交情極好,當年林延潮被貶至歸德,孫承宗寧可放棄會試出仕的資格也要追隨林延潮而去,而今……

郭正域與孫承宗卻有了分歧了,這分歧不知是從何而起。

旁人還以為是孫承宗與郭正域一內一外,或是二人地位漸高,顧慮重重,不似以往那般相投。

不過個中原因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盧萬嘉見郭正域的神色,立即道:「誒,稚繩眼下正在慈慶宮給皇長子講書,此處哪里是我等想見就見得的。」

屈橫江道:「稚繩不是這樣的人……」

屈橫江要再言卻給盧萬嘉打斷了。

郭正域回過頭來道:「稚繩,我們是一定要見得,不過現在……我先去新民報館!」

聽了郭正域一語,眾人都是拍手叫好。

幾人坐著馬車來到了新民報館。

剛一下馬車,眾人即覺得此處氣象不同。

換了京里一般衙門那都是門禁森嚴,石獅子把門,還有鼻孔朝到天上去的門子。但是新民報館卻是不同,這里幾乎沒有門禁,旁人是隨意進出。

眾人問路上樓,但見沿途上的編輯各個都是一副煙熏火燎,好幾日沒睡的樣子。

就算是出身如翰林,也是大致如此。

眾人都是專心致志,心無旁騖,一心都關注在手上的稿子里,如此氛圍是郭正域他們在其他衙門里都沒有看到過的。

不久他們在主編室里見到了方從哲。

方從哲現在可謂名聲在外,經孫承宗之手後將新民報經營的有聲有色,眾人能拜見他都是高興。

不久旁人都退了出去,只有方從哲與郭正域二人留在房中。

正如郭正域不知何時與孫承宗疏遠的,他與方從哲也是不知何時接近的。

作為一名傳統讀書人,郭正域在入仕之初還有些道德潔癖,故而他與孫承宗往來密切,相反對於心思深沉的方從哲少了來往。

但後來林延潮將方從哲引薦給郭正域,故而二人也漸漸拉近了關系。

二人關門說話商量大事,方從哲道:「恩師現在之處境並非太好。」

郭正域嘆道:「我不明白恩師非要提出復張太岳名位呢?」

方從哲道:「此事說來話長,恩師曾言前兩年面君時,聖上引太祖之言告誡,元朝以寬失天下,失在太寬,相反秦失天下在於猛,漢興濟之以寬,以寬濟猛,是為得之。故太祖濟之以猛,取寬猛相濟之道。」

「太祖濟之以猛,因此廢宰相設錦衣衛,以空印案等整肅貪官污吏,即位三十一年,無一日倦怠,整頓國事,美命你如何看來?」

郭正域道:「寬猛之道在於裁量,不可一味以猛,也不可一味以寬。更不可各以寬猛為久持。這正如弓弦一緊一松,方能百步穿楊!」

方從哲拍腿贊道:「正是如此,難怪恩師常稱眾門生中你最能領會他的心意。」

郭正域笑了笑,林延潮縱是心底如此想,但也絕不會在弟子面前說出此言。

但見郭正域道:「哪里及得中涵,咱們繼續說。」

方從哲道:「嘉靖年時,世宗以君王獨治天下,是以為猛;隆慶時,穆宗性子寬和,以君臣共治天下,是以為寬。而本朝到了張江陵後,也是天子獨治天下之局。」

「當今天子確實以猛治天下。」

方從哲道:「其實不然,這爭國本之事鬧到現在,逼退四位輔,十幾員部堂,一百多名官員被罷官流放充軍,百官與聖上早已離心離德,譬如顧憲成,鄒元標公然抨擊朝政。如此風氣之下,皇上已不能一人獨治天下,但卻又不肯君臣共治天下!此乃當今天下之巨弊也!」

郭正域嘆道:「中涵所言極是!聖上魁柄獨持,卻又不趁此將大小政務整頓一番,中外人心收拾一番,朝廷二百年固結之人心,一朝令其渙散至此啊。」

方從哲道:「不,以聖上之聰睿肯定早就看到了這一點。皇長子性子溫和,頗有穆宗之范。今因爭國本之事,得到百官擁護,將來為君,也是君臣共治天下之局面。」

「聖上讓皇長子出閣讀書,心底早就明白這一點,儲位之事拖延越久,大臣們也會更傾心於皇長子。」

郭正域聞言暗暗佩服,論見事之明方從哲還在自己之上啊。

但他沒有明面上道出而是道:「所以依中涵兄所言,陛下不是不肯君臣共治,而是在位之時不肯有君臣共治之局。」

「沒錯,」方從哲點點頭道,「當今天下唯有寬,才可濟之救之!用寬之必要君臣共治!這也是恩師之所以不肯入朝為相之因了。」

郭正域點了點頭。

方從哲笑著道:「其實恩師等一等也好,恩師自萬歷八年中進士以來,拜為宰輔用了十四年。時日太短,如同年不過四五品之間。反觀沈四明則他的同年鄉黨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而且恩師一路從翰林院至禮部,沒有吏部任過官職,而輔臣中趙蘭溪,沈四明都曾在吏部任官,這點又是不如。」

「這一番廷推,滿朝官員推舉他上去,乍看是因平倭之功,實因他能直言規勸天子。在皇長子立儲之事上建功!如此一旦入閣必有聖上有所沖突,如此何談君臣共治呢?故而復張太岳名位乍看是一事,但其實是此一事不成,則無一事成!」

「我今日方才真正明白恩師之苦心。」郭正域道。

方從哲道:「那么美命這一次進京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