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心腹(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4437 字 2020-12-19

夏日午後的疾雨,令人圖不及防。

林延潮出宮回府時,天氣還是晴朗,這才到府門處,天色突暗,大雨疾落。

雨落時,林延潮於轎內正給鄒元標,趙南星寫信,但寫寫停停總是覺得不滿意。

正好大雨落下時,他掀開轎簾,但見街上人人皆奔走避雨。

回到林府。

孫承宗等十數名京中要員至府上要見自己。

林延潮這幾日睡眠一直不好,今日早早回府本是要休息的,現在公事之後這么多官員要見自己實在是沒有三頭六臂應付不來。

對此管家的作用就很顯然了,陳濟川必須替林延潮應酬這些官員。

他將官員見自己的事分個輕重緩急來。

請安問好的,就可以推了。

有些事一句話送到的代為傳達就行了。

甚至有些陳濟川可以代林延潮作決定。

最後真正要緊之事,又不能代為決斷的,林延潮才必須抽時間應對。

所以嘛,內閣大學士就是天子的管家,而陳濟川就是管家的管家。

張居正的游七,申時行的申九,王錫爵的王五都是可以與三品大員坐下來一起喝茶的。

林延潮先回書房更衣,然後請孫承宗入內。

林延潮一見孫承宗即道:「皇長子的事濟川已與我說過了。你需多寬解殿下。」

孫承宗道:「是,殿下這幾年著實受苦了,太子不似太子,親王不似親王,還不能見到爹娘。」

林延潮聞言沉默片刻,然後道:「此生不可執著之事,在於長久。有時候日子會長得不知有多久。」

「話說回來,事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又何況於儲君之位。而今我唯有一句,請轉告殿下,百忍成剛!」

孫承宗道:「回稟恩師,學生也是如此勸說殿下。幸喜這些年殿下學業日進,對學生所言的民間疾苦,也是體貼在心上,可期為聖明之君。上一次江淮大水,殿下屢次問學生災民是否得到安置,後又問聖上為何不肯用內帑放賑。」

「殿下對於恩師恢復張文忠公名位之事贊賞不已,對於礦監稅使之事,隱隱也有些憤慨,他還曾說一旦他將來為君,必用恩師如此棟梁之材,放手整頓朝綱!」

其實當時皇長子說了林延潮與他二人放手整頓朝堂,但在林延潮面前,孫承宗隱去了自己的名字。

孫承宗說完留意林延潮的表情。

卻見林延潮聽後淡淡一笑。

孫承宗立即道:「恩師,殿下乃朴實之人,絕不會因求有於恩師而故意……」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言為心聲!殿下如此說,即是心有此意,絕不用懷疑。」

「稚繩,試問有一日殿下繼承大寶,我為臣,殿下若有意讓你取我而代之,你當如何?」

孫承宗沒料到林延潮突然拋出這一句來,聞言之時呼吸頓止,難以喘息。

林延潮道:「稚繩,你連這決斷也沒有,不足入閣,不足入閣。切記,你不為之,自有人為之。若有這么一日,由你繼我政柄也勝過其他人。」

孫承宗似生了一場重病,口中不能答一字。

「若將來殿下有登大寶之日,即我退居林下之時!何為政柄所在?心底一定要清楚,」林延潮撫須感慨了一句,「稚繩你不用想得太多,有殿下這一句話,我已是感激不盡。」

孫承宗垂道:「恩師如此說,學生實不知用何言語剖析心跡。明日學生求退離京就是。」

林延潮起身手撫其背道:「你是我的衣缽傳人,豈可說這樣的話。切記,此事只是你我二人所知,不可泄於第三人知!」

「另外皇長子問礦監稅使的事時,你要站在皇上那邊說話,此為人臣侍君之道。」

「學生不明白恩師之意。」孫承宗問道。

「殿下要從你身上學的是帝王之術,當年張文忠公於經筵上,多次以周亞夫細柳營之事諭之皇上,後來又如何呢?如何侍君,你要多學學人家沈四明沈相公。」

「再說這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行其是,方可陰陽共濟!」

林延潮說到這里甚有惋惜之意,但對孫承宗而言卻生難忘項背之感。

孫承宗走後,林延潮稍歇息一二,陳濟川奉上帖子。

林延潮捏了捏眉心問道:「還有幾人?」

陳濟川道:「相爺,這二人最好還是見一見。」

林延潮對陳濟川道:「後面幾人替我推掉。」

不久一位四十有許的官員入內,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山東參政楊鎬。

楊鎬入內後向林延潮躬身道:「下官山東參政楊鎬參見閣老!」

林延潮伸手虛扶道:「這不是京甫年兄?大家是自己人,無需多禮,坐下說話。」

楊鎬恭恭敬敬地坐了半邊凳子,身子前傾。

林延潮道:「這一次倭寇在朝鮮欲再度興兵,朝廷上下再議御敵於國門之外的事,我想起前一年你與董一元雪夜興兵破了炒花部,於遼東屯田又有政績,堪為將才,唯獨要想統御驕兵悍將,威服朝鮮還是欠缺了些資歷,故而沒有先想到你。」

「我本打算以郭美命為經略,但他言遼陽重地,不敢輕離,就向本閣部舉薦了你。我想也是,若遼東不穩,朝鮮何以安。並且張次輔也很賞識你,故而這一次你出任備倭經略應不成話下。眼下你有何顧慮,不妨與我直言。」

楊鎬起身欠身行禮後道:「當初宋仁和克服平壤,郭中丞威震遼東,皆有閣老運籌帷幄,薦舉得人之功。下官蒙閣老提攜之恩,自當竭力報答,多余想法沒有,唯有全力依照閣老的吩咐去為之。今日來府上,是請閣老面授機宜!」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這話說的,是不是要吾給你三個錦囊,你到朝鮮再打開?」

二人同笑。

楊鎬謹慎地問道:「敢問閣老,征朝總兵官,朝廷選用何人?」

林延潮道:「遼東總兵李如松,延綏總兵麻貴中選用一人,不過言官擔心李如松兩次平朝功勞太大,故而還是麻貴出任多一些?」

但見楊鎬松了一口氣道:「當初宋仁和那么大的威名,尚居李如松之下,若是他出任總兵官,我亦擔心不能勝任。」

林延潮微微笑道:「我會聖上奏請給你加僉都御史,授尚方寶劍,御兵先御將,只需賞罰得當,不用顧慮。」

楊鎬聞言大喜,按照官場規矩僉都御史是巡撫的加銜,雖只是正四品,但卻是京官。

他身為參政,必須先遷布政使,然後再可以升任巡撫,此舉等於連升數級。

這一次他出任僉都御史,當然不是林延潮看在二人是同年的關系上,而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卻見林延潮打斷:「只是有一事,新任薊遼總督於道之,此人極不好相於。我曾在閣內再三反對此人在此時出任薊遼總督,不過石大司馬卻極力保薦,甚至司禮監座也要啟用此人為薊遼總督,故而我也……無能為力。」

楊鎬聞言吃了一驚,他也曾聽聞於道之官聲很差,但無奈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背景通天。

「當初游擊王必迪因不肯行賄此人,結果被逼死,此事吳惟忠等南軍將領皆知,你此去為備倭經略心底要有數,朝中雖有我替你主張,但也不可太得罪此人。」

楊鎬低頭道:「下官謹遵閣老吩咐。」

林延潮點點頭,臨如此的大事,還是必用心腹。

這也是很多官員喜歡任人唯親的道理。

若不是心腹,很多話不能說透,也不能百分百執行你的意思。

楊鎬道:「下官受命以前,對閣老當初遼津魯一體布局深以為然。朝鮮之役,先就要保障從登州至鐵山餉道必須通暢,餉道不斷,如此援兵軍糧即可源源不斷抵至朝鮮。」

「至於鐵山有五千南軍,及以我明軍為師范操練的一萬朝鮮人馬……」

楊鎬深知這是上一次朝鮮之役,張位,林延潮二人與朝鮮談判的結果。

有這一路人馬在朝鮮,使明軍避免了千里轉輸的困境。

當初朝鮮國國內的黨人還極力反對,認為此舉喪權辱國。現在隨著倭軍再度登6朝鮮,這些聲音一下子都沒有,反而朝鮮國主以朝鮮官員上下連聲請求大明爸爸調兵調糧支援朝鮮。

楊鎬說了一通朝鮮戰守之策,都深合林延潮之意。果真還是自己人好用。

林延潮道:「這一次雖說是起於宗室勛戚將海貿之事攪得烏煙瘴氣,但倭人狡詐反復,未必肯一戰而降,故而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將起打服!」

「不過戰後必需重開東洋海貿,不然這一戰就白打了,你與倭人談判要著重這一點。」

楊鎬道:「下官明白,此去平倭,還是在於以戰促和,但聽聞倭酋平秀吉狡詐反復,信口雌黃,不可以按常理度之,下官朴實之人,怕與他商談會落於下風,還請閣老面授機宜!」

林延潮失笑道:「他既狡詐反復,你就不必跟著他狡詐反復,不妨以誠示之。」

「以誠示之?下官不明白。」

林延潮道:「兩邦交往,不在於和而在於一個禮字。若得禮,和順手可得。你若急切言和,反而遂了最凶最蠻者之意。」

「你劃定規則與倭人談判,無論他們如何折騰,咱們以不變應萬變。如此他們就知道威逼利誘皆不可動搖於我,最後順應我們的規則之下,與之談判。大節寸步不讓,小處則可出入,這就是本閣部當初與平秀吉打交道的辦法。」

楊鎬露出心悅誠服之色,當即向林延潮長長一拜道:「多謝閣老賜教!」

林延潮聞言點了點頭。

楊鎬走後,林延潮看了一眼戶外,但見雨依舊下得很大。

不久陳濟川又引入一名八九歲的少年,此人就是林延潮今日要見的第三位客人,是何等身份令他反居於外頭的部寺大臣之上呢?

但見他低垂著臉,神情有些扭捏不安,衣裳也是濕了。

林延潮見了嘆息不已,陳濟川對林延潮道:「老爺,他就是丘師爺的遺孤,眼下給你帶來了。」

丘明山曾是林延潮的師爺,後來投了鍾騾子,操持漕運的事。丘明山後來病故,就留下了此一子,於是他寫信托付給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起身走到少年面前,微微屈身對他道:「今日時候不早,我多余的話也沒有。你只要記得以後將這里當作自己家就好了。」

陳濟川頻頻目視,但見少年似畏於林延潮威儀,或還是認生之故而沉默不答。

林延潮見此不以為忤問道:「你用過飯沒有?」

少年仍是不敢答,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而這時很不巧地肚子里長長地咕了一聲。

少年頓時窘迫得耳根子也是紅了,而林延潮,陳濟川見此都微微一笑。

「命廚房今日多作兩個菜」,林延潮吩咐後,對那少年溫言道,「洗了手臉,再換一身衣裳就來用飯,平日有什么喜歡吃的盡管言語就是,我記得你爹喜歡吃鱸魚,想來你也如此!」

那少年聞言心底一動,不由大著膽子抬起頭來,但見林延潮溫和地笑了笑。

而這一幕已是暖了這少年心田,他垂下頭用袖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

一旁的林延潮不由撫須微笑。

次日。

文淵閣。

三位閣臣議事之後,沈一貫先行一步告辭,而林延潮留在張位值房里喝茶。

張位道:「依仆之見,這次倭國再行興兵,乃不滿於上次兵敗,卻又不肯放過與我上朝貿易之利,故而是小打而不是大打。」

「所以不必勞師動眾,需知道宮里傳來消息,聖上對於東事再起已十分不滿,連石大司馬也遭訓斥,恐怕弄不好連你我也要吃掛落。」

林延潮聞言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歷史上第二次援朝之戰,石星身為堂堂兵部尚書竟然淪落到下獄論罪的處境。

雖說天子念及他當年平寧夏之功的份上最終免去他死罪,但是還是病死獄中。而這一次石星只是吃了一個訓斥,沈惟敬這大忽悠也僅僅是被降官一級罷了。

林延潮道:「說到底還是朝廷沒錢的緣故,不過獅子博兔,亦用全力。這用兵之道,向來以勢壓人,未得其勝,先勝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