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心腹(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4437 字 2020-12-19

張位撫掌大笑道:「宗海還是如此謹慎。」

說到這里,張位為難道:「可是出兵就要用錢,你看朝廷現在稍稍才緩過一口氣來。楊應龍還在作亂,數月前這才劫掠了江津,南川二地。聖上震怒,四川,貴州的軍政大員皆遭重斥。」

林延潮道:「次輔,楊應龍不過是肘腋之患,但若縱容倭國則易成心腹之患,再說只要能威服倭國,區區兵餉又如何能與每年流入之金銀相提並論。」

張位擺了擺手道:「宗海,仆一事不明白,金銀之物既不能食,也不足暖,何必費如此代價以本國之物產易於番邦外國之金銀。」

「譬如本朝販於番邦的織造,茶葉,瓷器都是精美絕倫之物,而一味貪羨金銀,實難以益於國計民生。」

「當年有地方官向朝廷奏請漕糧折銀,時戶部尚書宋歸德答說,太倉之儲,寧紅腐不可匱絀,一旦不繼,何所措手?此為朝堂推為高論。」

林延潮知道張位所言也是當時士大夫普遍觀點。

宋纁治戶部時就是這個主張他說,寧可太倉里糧食,米陳腐爛也不可匱乏,一旦不繼,朝廷就沒有後備手段。

就好比銀子,平日買來大米不難,但缺糧之時,必定米價暴漲,那時又能用同樣的價格買米嗎?

林延潮斟酌了一番言道:「次輔之言經國高論,這一次來此我正是要以此事稟次輔。」

「哦?」張位問道。

但見林延潮從袖子取出一白晃晃圓物擱於兩人之間的案幾。

「次輔,請看。」

張位取來此圓物放在眼前看了片刻,然後道:「此物乃銀子所鑄,中間似一個『十』字,做工雕花也不甚巧,厚薄不一,不成形狀。」

林延潮道:「這是佛郎機人的銀幣,我托人從廣東購來。」

張位聞言撫須道:「原來是番人之物。」

沒有看不起,也沒有高看一眼,這就是不少明朝士大夫對待西洋之物的看法。

林延潮道:「聽聞佛郎機人已是開始用器物制銀,如此銀幣佛郎機人用來市貿往來,可少去切割稱量之煩。」

張位尋思片刻,然後問道:「莫非宗海打算用東洋販來的金銀鑄幣?」

林延潮點點頭道:「確有此意。前幾年從倭國販來不少銀幣,其國人稱為銀判,做工甚為精巧,我打算效仿用以流通,促商貿往來之用。」

張位道:「需如此大費周章?」

林延潮道:「據倭國消息,平秀吉一統倭島六十六國,占據了不少金銀礦山,並廢除其國海賊,其用心不言而喻。」

「而本朝除了雲南以外,皆不產白銀。嘉靖年間倭國白銀從海上流入本朝,以至於沿海不少海商逐利破壞海禁。而今反過來,若是朝廷將倭國之白銀輸入本朝渠道把握,如此不是將金銀之物皆流入朝廷了嗎?」

豐臣秀吉奪取日本政權,先掌握全國大的礦山,然後下達海賊禁止令,之後動征朝戰爭,其用意很顯然有利用手中掌握的大量金銀與明朝貿易。

掌握了與明朝堪合貿易之權,即取得堪比於其天皇的法定地位。

林延潮也有如此打算,通過明倭正常貿易,杜絕本國海商與倭國走私貿易,將原本民間流入的金銀統統掌握朝廷手中。

有此這官方貿易下源源不斷流入金銀,從而將鑄幣權掌握在朝廷手中,使中國從稱量貨幣逐漸轉換至銀本位制。

張位想了半天,顯然是一頭霧水,於是道:「宗海,你是否說得再明白一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次輔,本朝之初的鈔錢,乃太祖用紙幣取代金銀所制,當時並不許民間使用金銀,此為銀禁,但為何最後卻敗壞呢?其因在於朝廷濫鈔錢,以至於民間鈔錢泛濫,故而就不值錢了。」

「原先朝廷規定每十貫鈔錢折銀七分,如今一千貫不過折銀六錢。鈔錢之濫可見一斑,以後百姓哪個再敢用鈔錢。」

「故而要革除此弊,就必須以鈔錢錨定金銀,朝廷有一兩白銀就行一兩的錢鈔,允許任何商家百姓持錢鈔至朝廷兌換白銀。」

「那為何宗海又說要鑄銀幣?」

還不是明朝皇帝亂搞,之前濫錢鈔,導致國家信用破產。現在哪個百姓肯信朝廷行的紙幣。

林延潮道:「錢鈔之法,一時難以通行,先鑄銀幣,等百姓認可後,再輔以紙銀,最後逐步廢除金銀流通,如此經濟之權皆在朝廷之手。」

張位聞言不由嘆服道:「宗海果真有經濟之才,可惜若能一步到位就好了。」

林延潮道:「先行銀幣已有莫大好處,先免去了切割稱量之煩,朝廷不必再將民間收上的銀子再經回爐重造,州縣也可免去火耗之費。」

「其次百姓也不必出門再拿戥稱稱重金銀,再以夾剪切割,方便了金銀之流通。」

「還有……」

張位點點頭道:「宗海所言極是。」

轉瞬張位目光一閃,略有所思。

林延潮沒有多心,他現在與張位正打得火熱,上一次奏請皇長子冠禮之事雖說沒成,但張位還是在廷議上支持馮琦出任禮部右侍郎,蕭良有出任總督義學禮部右侍郎,葉向高為國子監祭酒。

他這一次道出此計劃,也是要張位在朝鮮用兵之事上大力支持自己。

哪知當日林延潮走後,張位動用文淵閣閣印,現在趙志皋不在閣內,所以閣印張位一人保管。

張位起草了一份密揭上呈給天子。

密揭里盡載,如何用朝鮮制衡倭國,再通過倭國貿易得來金銀掌握鑄幣權,鑄造銀幣進而錨定行紙幣。

總之將林延潮這一套辦法變成了自己的主意。

密揭乃內閣大學士與天子間『悄悄話』,別說百官,就算是天子極親近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得過目。瀏覽者只限於天子與閣臣二人。

這也是閣臣制約司禮監掌印太監一等手段。也是防備如東漢十常侍那樣隔絕內外的權監出現。

所以別說是林延潮不知密揭內容,連張誠也是不知道。

當日。

天子於毓德宮里看到張位奉上的此疏後,不由龍顏大悅,拍腿贊道:「好個張位,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朕竟是看走了眼,此人真是比趙志皋更勝十倍,早知如此,朕也未必非用林延潮不可。」

「此論真是妙絕妙絕!」

天子想起自己每年望雲南貢銀如望秋水的感覺,大明疆域如此之大可就雲南產出銀礦。

要知道雲南貢銀最多的時候,一年也不過十萬。但市面上流通上億白銀又是從哪里來的。

一旁的張誠,田義,陳矩都不知張位獻上什么高策,令天子龍顏大悅至此。

不過許久也沒看見天子如此高興了。

他們都知道眼下趙志皋告病在家屢疏求退,天子一直不許趙志皋致仕的原因,就是認為張位尚不足以出任輔。

現在有此事的支持,恐怕張位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將大不一樣了。

天子想了想道:「張位入閣多年了,還只是文淵閣大學士嗎?朕著實薄待了他。當初甘肅破賊之事,他的運籌之功,朕是知道的,只是朕要厚養人才故而不濫加恩賞,如今……」

「傳旨下去,著張位加少保,進武英殿大學士!」

「內臣領旨。」

聽此張誠等都知道天子有一套自己的用人之道,有時有的大臣功勞明明很高,但卻偏偏放在那里一時不賞,等過了一段再提及。

至於少保乃從一品,武英殿大學士比文淵閣大學士又高了一階。

若說原先張位除了入閣比林延潮早外,雙方地位差不多,現在無論是殿閣及加銜都在林延潮之上。

張位加官進殿之事傳出後,一時之間,官場上滿是張位要取趙志皋代之為輔的聲音。

封賞下來時,張位自是喜氣洋洋,林延潮,沈一貫兩位閣臣及閣吏自是道賀。

林延潮看這一幕,心底有數。

當初因朝鮮再起戰火,石星被訓斥,但現在居然天子又找了個由頭將石星誇獎了一番。

並且天子,張位對朝鮮調兵遣將大力支持的態度,也是轉變得很快。

林延潮雖不知張位給天子那封密揭里寫了什么,但心底早已是明白,對於此他並沒太多想法。

在官場上這么多年,這點委屈也受不了,那也不要做官了。

再說歷史在這里已是轉了一個大彎。

另一個時空里,石星已是下獄論罪,現在石星聖眷正隆,不僅如此據說現在吏部尚書蔡國珍又甚是不合張位之意,張位頗有打算推舉石星出任吏部尚書。

張位因當初支持石星,也受到牽連,失了聖意。

但這二人都是用事之人,比很多屍位素餐的官員好上一萬倍,有些私心都是正常,現在有二人在前主張,自己也可以從容不迫,徐徐圖之。

京畿一所大宅內。

濃濃湯葯味泛起充斥滿整個屋內,盡管如此,身處其中的鶴老者卻絲毫不覺,閉目坐在蒲團之上。

「相爺,田公公來看你了。」

老者抬起頭睜開眼,微微點頭。

此人不是別人,正告病在家的趙志皋。

不久司禮監秉筆太監田義以袖掩鼻進屋,他走到趙志皋面前放下袖子道:「元輔,你老人家身體好些了嗎?」

趙志皋微微點頭道:「年紀大了,身上這里那里都有些病,怎么會好?所幸說說話還是成的,田公公,你實不應該到這里來,惹人嫌疑啊。」

田義笑道:「元輔,你放心,咱們行事一向很小心。」

趙志皋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老夫這一生處處不如別人,就是在小心二字上勝人一籌,當年張蒲州就是太大意,結果被申吳縣鑽了空子,」

田義道:「元輔就是太小心了,你當初說以致仕稱病之名將大權讓出去,讓張次輔在前面去爭權奪利,如此名不正言不順早晚必敗,哪知陳余姚他們一個個都被張次輔斗走了,他還在前朝好好的。」

「而咱家也依著你的意思,屢屢在聖上面前進言,張新建好任事,卻又性自用,非元輔之選,將來萬一出了事,還是要元輔出來收拾殘局。結果他這幾日為何上了一封密揭得了皇上的賞識,眼下到處都風傳他出任輔,連張……張誠近來也更交好於他且更是得意許多。」

趙志皋看了田義一眼,呵呵一笑道:「本輔看是田公公擔心自己永居於張公公之下吧!」

田義哈哈一笑道:「不錯,咱家不似你們讀書人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心事,向來敢做敢當,你我若非志同道合,又何必在此說話呢?」

趙志皋苦笑道:「僅憑你我二人合力就是扳不倒二張的。」

「那事到如今,元輔在忙些什么?至今都在徒勞無功嗎?」田義負氣問道。

「徒勞無功?」趙志皋緩緩道:「敵在明,我在暗,僅憑這一句你我即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田義一愣,點點頭道:「元輔所言有……有幾分道理。」

「要扳倒張新建,先要扳倒張誠,張誠此人是個人傑,才具遠在你我之上,但壞就壞在一個貪字!這一次礦監稅使之事一出,看看他下面的人都無法無天成什么樣了?」

田義聞言略有所思道:「元輔,前幾日咱家聽說一事,三輔林侯官托人向張誠說情,要寬免一個姓吳的徽商。」

「是吳守禮,此人先後給朝廷捐了五十萬兩。」趙志皋道。

「沒錯,張誠此人心太貪,向林侯官放話,要放吳守禮家人,吳家需再拿三萬兩好處給他。」

「那林侯官答允了嗎?」

「這我倒是不知了。」

趙志皋點點頭道:「老夫明白了,看來要扳倒張誠,唯有著落在林侯官身上了。」

「哦?」田義目光一亮問道,「元輔,計將安出?」

看著田義滿懷期待的樣子,趙志皋徐徐點點頭道:「且容本輔想一想。」

「元輔,你……」田義正欲追問,卻見趙志皋已是閉上眼睛。

田義明白又得自己想辦法了。</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