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鳳凰於飛(三)(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4567 字 2020-06-26

可惜沈家一直富裕,年節送禮都極為豐厚,她還暗暗詛咒,怎的不讓沈家就此窮了,讓那小蹄子嫁到個沒錢沒勢的人家受苦才好。

在這里遇上沈瑞,蔣姨娘鼻孔里出氣,輕輕哼了一聲,眼皮子一撂,端出長輩的樣子來,只等著沈瑞上前來行禮——便她是妾室,也是長輩的妾室,自覺受得沈瑞一禮。

沈瑞對蔣姨娘感觀也是極差,楊恬自幼喪母,這位妾室當家,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出來他的小未婚妻曾過著什么樣堵心的日子。

眼見蔣姨娘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沈瑞還有些納悶,可又哪里有閑心去猜個妾室的心思。

倒是領路的仆婦給蔣姨娘見禮問了好,見蔣姨娘這神情,不禁停下來瞧了瞧沈瑞,不敢挪步。

而蔣姨娘身邊的婆子在給沈瑞見禮後,也是死盯著他。

沈瑞微微一怔,略一轉念,心下便是冷笑,看來岳丈大人內帷真成問題,一個妾室,養得這般心大,與誰下馬威呢?笑話。

誰耐煩理會這樣的人,教育老丈人妾室也不是他這個女婿的職責,他眼風一掃,就看見了二姐兒楊悅,便是腳下不停,徑直越過她母女往里走,口中只道:「楊家二妹妹不必多禮。」

二姐兒原也是不喜楊恬和沈瑞的,且現在沈瑞還算是「外男」,她躲在養娘身後避開,不出來見禮,原也不算多失禮。

聽了沈瑞說話,二姐兒一呆,隨即一雙杏眼立時豎起,怒目去瞪沈瑞。

沈瑞卻早已在幾步開外,那引路的仆婦忙也快步追了上去。

二姐兒不由氣鼓鼓,低聲啐了一口,暗罵好生無禮,哪里有逼著讓小娘子給外男行禮的道理。

待扭過頭,卻見姨娘更是面色鐵青,一雙眼睛幾乎噴出火來。

還是那養娘怕事,小聲道:「姑娘手都涼了,您看,咱們回屋罷。」

蔣姨娘目怒瞪著沈瑞挑門簾進了正房,這才狠狠呸了一聲,快步回了廂房,才低聲罵道:「如今不過破落戶罷了,裝什么大家公子!」

想著年前京里傳得沸沸揚揚沈洲被罷官的事,又向女兒補上一句,道:「有那么個叔叔,他也不會是什么好餅,家里也沒個官兒了,將來大娘子啊,有的苦頭吃了,哼哼……」

二姐兒撇撇嘴,沒接茬,直喊養娘舀水來與她燙腳,今日儀式時辰可不短,她早已是極乏了的。

*

上房里氣氛極是融洽。

俞氏問了沈瑞家中可好等等閑話,沈瑞沒有半點兒不耐煩,都笑著答了,又說起了近日里一二趣事,逗得滿屋子開懷大笑。

楊恬也不禁掩口,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

沈瑞雖是與俞氏說著話,目光卻不自覺瞥向一旁坐著的楊恬,注意著她的一顰一笑,見她開心,他心里也頓時歡喜起來。

俞氏自然也看出來了,雖說冬日里天寒地凍的,本不當讓他們在屋外風口里說話,但在庵堂中與他們找間屋子更是不妥。

想了想,她笑道:「屋里炭火氣太重了,大姑娘怕是受不住,也當去外頭透透氣,松散松散。瑞哥兒,她兄長在前面忙著,就煩你照看著她些。」

沈瑞一笑,起身領命,又去望楊恬。

楊恬一張小臉已紅透了,起身謝過俞氏,扶著養娘出了上房,沈瑞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兩人行到後院一排松柏前站下,養娘丫鬟們雖是跟著,卻特特慢了十來步,既讓他們在視線之內,又與他們留出說話的空間來。

楊恬發間幾只銀釵上的蝴蝶隨著行走而微微顫動,好似振翅欲飛般,栩栩如生,卻正是沈瑞細心淘來,經徐氏手送與她的。

沈瑞腰間玉帶上懸著只簇新的修竹香囊正是楊恬親手縫制,夾在年禮送來沈府。

兩人目光都在對方身上流轉一圈,不禁相視一笑,自有一種甜蜜流淌在心間。

沈瑞早注意到楊恬眼底青痕,因祭祀素著臉越發明顯,怕是昨夜念著早亡的母親,不曾休息好。

「妹妹莫要多思慮,保重身子要緊,」沈瑞聲音越發柔和,「岳母在天之靈也是盼著妹妹康健順遂的。」

楊恬聽著提起亡母,眼圈便就微紅,忙用帕子掩了,低聲道:「二哥放心……我省得的。」

「天冷,大佛堂空曠,炭盆怕也沒用,怕是要受寒,晚上叫人熬了姜湯喝吧。」

楊恬聞言又忍不住笑了,那抹眼睛的帕子又落下來掩口,心里甜甜暖暖的,低聲道:「二哥還叫我莫要操心,二哥卻也忒操心了些。二哥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個兒的。倒是二哥,一直在外頭迎送賓客,怕是受了寒涼吧。」

沈瑞原本與楊慎通信時,便喜歡給楊恬也帶上幾筆。

九月歸來以後因有通倭案,沈瑞不好多出門,與楊家書信來往更繁,遂他在報給岳父、大舅兄消息之外,總會單獨寫封短信給楊恬。

不封口,文字也是平平,就是嘮家常一樣說上幾句,論起來也不逾矩。

楊恬在父兄默許下,也會回他些許文字。

便是家人默許,兩人見面次數終是極少,能說的話更少,倒是通過這書信漸漸熟悉起來,如今再見面,褪去最初的尷尬,也能自如聊上幾句。

楊恬原就是性格開朗,新帝登基以來,楊家地位水漲船高,官眷之間的往來也多了,楊恬常跟著俞氏四處赴宴,又在家中張羅招待過兩回女眷,俞氏也把更多的管家事宜交給了她,一番歷練下來,楊恬已比從前更干練了許多,也健談了許多。

這說話間,她就把手中小小的鎏金手爐往前遞了遞。

那纖手在金色鏤空手爐的映襯下格外白皙,修得齊整的指甲上並無丹蔻,卻是透出微微一點點嫩嫩的粉色,越發顯得玉雪可愛。

沈瑞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伸手本是要去接那手爐,卻是不知怎的握上了那只玉手。

楊恬再是大大方方的,也吃了一嚇,失手跌了手爐,忙後退一步往回縮手。

沈瑞只覺得掌心那只小手又軟又滑,知道唐突,卻怎樣也舍不得放開。

楊恬臉上已有了急色,另一只手想去推他,又怕身後的養娘丫鬟發現,更加尷尬,跺了跺腳,語氣里便帶了怒意,低喝道:「放手。」

她臉上已是暈紅一片,眉宇間帶著惱意,卻是比平時更為鮮活動人,沈瑞忍不住嘴角上翹,拉著她微微偏轉身體,便將兩人相握的雙手遮了個嚴實,低聲道:「莫急,無事,她們看不到。」

其實那邊養娘一直注意著兩人,見情況不太對,已是要硬著頭皮上前來了,卻被大丫鬟半夏瞪了一眼,大丫鬟麥冬更是直接伸手拉了拉她衣衫。

養娘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忍住,嘆了口氣,瞪了兩個小妮子一眼。

半夏麥冬卻是相視一眼,互相吐舌鼓腮做了個鬼臉,姑爺待姑娘親近才是大大的好事,誰這樣沒眼色去惹人生厭。

那邊樹下,沈瑞已覺掌心的小手沁出一層薄汗,有些涼意,忍不住低笑道:「我倒比你的手暖些,還是與你捂捂吧。」

楊恬只覺得他的掌心灼熱,自己手上火燒火燎一般,強抽了半晌手也未抽動,一張臉漲紅滾燙,強忍著沒有回頭去看丫鬟養娘。

身後一直也沒個動靜,想來……她們是避開了。楊恬心下倒是松了口氣,狠狠瞪了沈瑞一眼,別過頭去不理會他。

想著當初他就想要摸她的臉,這會兒又來拉她的手,不由暗啐。可又想著他送來的那些精心挑選的衣裳首飾玩意兒,想著他那些嘮家常的句子,心下又是異樣,已是不惱了。

沈瑞見她賭氣,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鄭重道:「我正好也有事要相求妹妹也知道,皇上將當年被賀家占去的織廠賜還沈家……」

楊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雙黑珍珠般妙目望向沈瑞,靜待下文。

倒看得沈瑞不好意思起來,卻仍舍不得放開那只小手,不自覺摩挲兩下,又引來她的皺眉,方才道:「皇上對這織廠非常看重。」

說話間,他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我也不瞞妹妹,皇上當初就提過想將松江棉布列為貢品。我見妹妹精於刺綉,想煩勞妹妹參詳參詳今年新布樣式,也不用仔細操勞,不過是閑暇是描畫幾筆罷了。」

「還有便是,這幾日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也與我聊過這松江貢布示意,他岳家武靖伯府有多處布庄產業,想與沈家織廠合伙買賣……」

楊恬聽聞貢布便是一臉驚詫,待聽到武靖伯府,忽然輕輕「呀」了一聲。

見沈瑞面露驚訝,她忙道:「我方才原便想和你說的,偏叫你……」她臉又是一紅,又跺了跺腳,氣道:「偏叫你岔了過去。」

沈瑞忽然覺得這樣生動的她原比那瓷娃娃般靜坐的她更為可愛,忍不住生了幾分逗弄她的心思,卻又怕惹惱了她,且今日,到底是岳母的法事,如此也是失禮,便只默默又攥了攥楊恬的小手。

楊恬嗔怪的瞪他道:「好好一處說話,你再這樣,我便走了。」

沈瑞低頭一笑,道:「遵命。」卻仍是不肯松手。

楊恬咬了咬唇,才道:「三月初三,淳安大長公主府上要開上巳節的曲水流觴宴,給我與大哥都下了帖子。」

沈瑞一揚眉,他在孝中,不得宴飲,各處的酒席也不會與他送信,只是這件事他竟是沒聽說過,昨日楊慎也不曾提——不過以楊慎的性格,多半是早忘在腦後了。

宗室公主里頗有幾個喜熱鬧的,如永康長公主就常常設個芙蓉宴、賞梅席的,淳安大長公主卻不在此列,且往常宗室設宴,也就是勛戚們捧場,與文官沒甚交集。

想起最近常隨在壽哥身側的蔡家兄弟,又思及宮中太皇太後懿旨要與榮王選妃,沈瑞微微皺眉,不曉得大長公主這次設宴到底是為著什么。

楊恬也觀察著沈瑞的臉色,見他面色有些凝重,心里便也有些敲鼓,父親大哥都說是無礙的,但於楊家無礙,於沈家又如何?

她猶豫著道:「方才我驚訝,是因為先前忽然有武靖伯府的六姑娘來拜訪。父親說原是從沒什么交情的,不過來者是客,讓我好生招待便是。這些時日登門的新客人委實不少,我便也沒太在意,吃了半日茶,交換了兩色針線。

「前兩日,淳安大長公主宴請的帖子送來沒多久,趙六姑娘就與我送了信,說那日會來接我同去。」

看著沈瑞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楊恬眨眨眼,抿嘴笑道:「那日就聽說她定給了英國公府二公子。我卻不知原來那位二公子是沈二哥你的朋友,白擔心了一場。」

沈瑞笑道:「也怨我,不曾把這些都告訴你。」說著又嚴肅起臉來,認真道:「恬兒,以後我身邊發生的事兒不光會和岳父、和大哥說,也會同你說,絕不瞞你,你也不必思慮過多,只踏踏實實便是,萬事有我。」

聽得一聲「恬兒」,楊恬就是心尖一顫,又聽得他這樣鄭重說了,更覺暖意洶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咬著唇,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不由驚訝,待反應過來,一雙大手立刻包裹過去,將她兩只小手護在掌中。

兩人四目相對,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無限歡喜,柔情蜜意在心中涌動,似要沖破軀殼,大喊幾聲才能表達出這喜悅。

半晌,楊恬才深吸口氣,揚起頭,直直望向沈瑞,輕聲道:「二哥,我一直想問你,那日,坤寧宮里,我沖撞了太後……你可怪我魯莽?」

沈瑞一怔,那日事發後楊家就送了信過來,徐氏也回信贊了楊恬有風骨,而沈瑞自己是欣賞那樣的楊恬的,只是後來兩人書信往來,從不曾提過這件事。

他看著緊綳著一張小臉的楊恬,不知道她暗暗擔心了多久,一定要當面問他,看他的反應。

他很想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好生安慰她一番,告訴她,他怎么可能會怪她!

他手動了動,最終,也只是把那雙柔荑握得更緊。

他低聲臉上帶著笑,用最真誠的聲音,最鄭重的語氣,打消掉她所有的疑慮:「恬兒,你做的對。勿論大哥在,我在,還是岳父在,也都會同樣做。這不是什么沖撞太後,這是有理有據的奏對,朝上也沒有人一手遮天,豈能容他們空口白牙便污蔑楊家,與楊家定罪?」

楊恬不錯眼的盯著他,沒有錯過一絲表情,見他先是愣怔,隨後和煦一笑,又是這般誠意答她,那心結終於解開。

「恬兒,不用想那許多,現下有岳父在,將來,萬事有我。」他鄭重承諾。

她直望進他眼底,忽而燦然一笑,重重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