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鳳凰於飛(二十)(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6107 字 2020-06-26

楊恬饒有興致的打量手中古朴的青瓷杯,笑吟吟道:「這個極好,正配這景色。」

沈瑞笑道:「我還叫人去做了紫蘿餅、紫蘿糕,一會兒趁熱送來,更配一些。」

楊恬扁扁嘴,輕啐道:「便在紫蘿花下說甚用紫蘿作吃食,焚琴煮鶴。」

沈瑞在一旁坐了,握了她的小手,故作委屈道:「我這不是想更般配些么。」說的是花朵吃食,眼睛卻只盯著楊恬,深情之意溢於言表。

楊恬早已是習慣了他這般親昵混鬧,隱隱的,打心底里也是喜歡這般輕松隨意的親近,覺得比起年幼時所見父母那樣相敬如賓,這樣的親近才更像一家人。她雖紅了臉,卻也不扭捏躲閃,只又低啐他一口。

沈瑞輕笑著,卻道:「從前,我母親,嗯,孫嬸娘,也是愛這紫藤花的。原先家中也有這樣的花架,夏日避暑是極好的。」

楊恬知是沈瑞生母之事,忙認真聽起來。

沈瑞緩緩講了孫氏一些舊事,並無避諱,說出孫氏早年求子不易,三十許方有了他,雖求子之路種種坎坷,終算得圓滿。

他是想說,三十多照樣能有孩子,他們還這樣年輕,不要著急,慢慢調養。其實在他心里,還按照前世那樣標准,二十七八乃至三十方結婚生子才是常規操作。

果然男女思路全然不同,楊恬早也略知沈家事,然此時她想的卻是嫡親婆婆孫氏忍辱為丈夫納妾,得了庶長子,卻能悉心將庶長子養成出色的狀元郎,這樣的賢良……

這樣的賢良……

她……她……她楊恬卻不想要這樣的賢良呀。

她舍不得,舍不得將這樣好的丈夫分人一半。

她也不想,不想養出一個狀元庶子來,給親生兒子壓力乃至擋了親生兒子的路。

沈瑞心里到底介意不介意這狀元庶出大哥,楊恬不知道,可在外人看來,有這樣一個大哥壓著,沈瑞必也十分辛苦。

後年殿試,沈瑞便是蟾宮折桂拔得頭籌,也不過是與大哥持平,若是稍有名次落後,怕一輩子都要被人比較說嘴。

她攥著沈瑞的手,嘴唇翕動,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如何啟齒。

「孫嬸嬸賢良……」她艱難的說出這句,忽然眼里就遏制不住的涌出淚來。

沈瑞吃了一驚,竟不知道她為何落淚,慌忙將人裹進懷里,輕撫其背,哄道:「恬兒莫要傷心……嬸娘這一生……」

卻聽楊恬哇一聲哭出來,「我怕……學不得……學不來嬸娘這樣的賢良……我……我……」

大明律里雖有明文規定「凡男子年滿四十,而無後嗣者,得納妾」,但無論官宦人家還是民間,納妾都是極為尋常之事,甚至有些官宦人家認為既為官,家中不置姬妾便不夠體面。

其時士大夫眼中,姬妾多是一個物件,用以狎玩。

而對於絕大部分正房夫人而言,尤其是有誥命的夫人們,身份地位的懸殊,決定了姬妾生死都在她們手中,根本稱不上什么對手,只是如養貓養狗一般,除非有一二牙尖嘴利如豺狼,才會讓她們略略費心拔牙去爪。

像楊家蔣姨娘這種,便是豺狼養大,反要噬人了。

而真正能成為正房對手的,便是正房無所出,妾又出身清白、娘家有靠——就如沈瑾生母鄭姨娘這般。

良家出身,育有兒子,兄弟中了進士做了官,鄭姨娘可以說是妾室里最為好命的那一種。

楊恬既不舍得分出去丈夫,更憂心碰上這些不省心的姨娘。

可在納妾蔚然成風的時代,要求女子三從四德以夫為天的時代,她這樣循規蹈矩長大的書香千金,就是心里不樂,卻也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不想你納妾這樣的話。

「我怕……我不想……」她只哭著,嗚嗚咽咽,斷斷續續,語不成調。

沈瑞一時對她說嬸娘賢良有些摸不到頭腦,忽然想起此時女子所謂賢良就是給丈夫納妾,揣度著她心態,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先後目睹鄭姨娘、蔣姨娘乃至張四姐這樣的妾室的手段,又見多了沈源那等好色無度的行徑,以及沈洲這樣因妾誤了前程的,沈瑞是打心眼里反感姬妾這種生物。

「沈家大族,不免良莠不齊。」沈瑞擁緊了懷中的人兒,沉聲道,「然二房這支以書香傳家,置妾並不是為私欲,只為了子嗣計。」

楊恬心痛如絞,好似那一日的窒息又漫了上來,她一把攬住沈瑞的腰,抽噎著,低聲道:「我……我知道……我……」

卻聽沈瑞道:「所以,二房,不是還有四哥兒么。」

「啊?」楊恬一時糊塗起來,腦子里全然反應不過來沈瑞說的什么。

沈瑞捧起楊恬的臉,巴掌大的小臉,因病而消瘦得不成樣子,這些時日剛剛養回一點點肉來,卻仍顯得眼睛出奇的大。

此時梨花帶雨,一雙黑葡萄似的眸子濕漉漉的,水光瀲灧,尤惹人憐愛。

不知道是不是爛漫的紫藤花的魔力,幾乎不受控制的,沈瑞親吻上她的淚眼。

她有一瞬間的茫然,然後慌忙要躲,便是耳鬢廝磨,也不曾這般親昵。可她又,忍不住貪戀這點點的溫暖。

就是這一份猶疑拖延了時間,猝不及防,那溫暖濕潤的嘴唇便又貼上了她的。

這下她徹底的呆住了,只覺得手軟腳軟,渾身都沒力氣,所有的血都涌到臉上,像著了火一般,那熱浪從頭漫到腳,好像要逼得人窒息,腦子也開始發漲,心也砰砰似要跳出腔子。

她的感官一下子變得超乎尋常的遲鈍,周圍的蟲鳴鳥叫都不聽不到了,眼前大片大片的紫藤花也變成了一汪紫霧。

可一忽兒又超乎尋常的敏感,她聽得到他的心也似擂鼓一般咚咚響個不停,她感到他在嚙咬她,像她是紫蘿餅似的,要將她吞下肚子。

她有些驚慌,有些害怕,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

好在,他還知道她在病中,不敢太過,吮了吮她軟嫩的唇,見她瞪圓眼,幾乎無法呼吸,便忙放開了她,安撫似的攬著她,輕輕拍背。

她這才長長呼吸兩下,身子打起顫來,不知是羞怒還是氣惱。

「你……」剛剛褪去的紅潮再一次涌來,臉像滴血一樣紅,她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

「恬兒……」他這么輕輕一喚。

她忽然就心軟了,也不惱了,只是,她闔上眼,也不想再理他。

「恬兒,二房還有四哥兒。」他太討厭了,好像知道她無法拒絕什么,偏偏就說給她聽,讓她不得不睜開眼。

可對上他那要吃她下肚的目光,她又有些不自在。

但,「還有四哥兒」這句話,她怎么能不問個清楚!

「四哥兒才是二房正統血脈。」沈瑞這會兒隱隱血脈賁張,也不敢再碰楊恬了,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這還在孝中,她還在病中,他在心里對自己吼。幾乎要打自己一個耳光讓自己清醒一下。

但是面對自己心愛的姑娘,這樣一幅場景,又有幾個人能坐懷不亂。

他趕緊讓自己說重要的話,將思緒拉走,不再去想她甜美的唇。

「有四哥兒,二房香火就無論如何也不會斷。」沈瑞看著楊恬,認認真真道。「咱們都經歷過這些事,深知狼入室是亂家的根本。恬兒,我定不會負你,你可信我?」

這樣重的承諾!

楊恬抖著唇,已泣不成聲,不能自已。「恆雲,我……我怕……怕拖累了你……誤了你呀……」

「恬兒,你瞧我父,可因母親無子而覺被誤?他二人一生相濡以沫,不知慕煞多少人。」沈瑞捧著她的小臉,認真道:「恬兒,有你在,便有諸苦吾皆甘之如飴。恬兒可忍心棄我而去?」

楊恬淚眼朦朧,望進他眼底,那里滿滿都盛著自己。

想想沈滄夫婦,再想想自己的母親,雖兒女雙全,又是怎樣。

「我信。我信你……」她終於開口,聲若蚊蚋卻異常堅定,「我也養好身體,不拖累你,一直一直陪著你。」

*

五月底,楊慎王研夫婦再次來到祥安庄。

他們月初住到初四方回去過端午,也是心滿意足。

這次回來,王研便忍不住向楊恬抱怨道:「太太原還說許我輕省幾個月,這還沒足一個月呢,便抓了我去理事。」

說是抱怨,但眼角眉梢還是帶著些喜意的,能進門接管一二家事,對於新媳婦來說,也是受重視的表現。

王研亦不是那深閨弱女,只懂風花雪月不懂菜米油鹽的書香千金,隨母親在鄉間時,她是事事過問的,如今自然也有那一展身手的心。

楊恬只抿嘴笑道:「能者多勞嘛。」便得了王研一記擰臉。

掌家的新少奶奶到底不一樣,王研此來帶了更多的吃食物件來給親小姑子,還將先前所謂被傳染了的半夏和山楂也帶了回來,更有先前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

以她的話說:「多些使喚人,也免得我家妹子被沈家欺負了去。」

楊恬羞澀一笑,也不接話,倒是林媽媽等連忙笑著表忠心:「有奴婢們在,拼死也不會讓姑娘受了欺負。」

一時半夏和山楂進來了,一見著主子姑娘,兩人就再忍不住,撲過去磕了頭,又膝行上前,跪在榻邊痛哭失聲。

惹得楊恬也跟著落淚。

這一番著實是生離死別,能再相見也實在不易。

王研忙一把拽起半夏來,斥道:「姑娘身子才大好了,你們又來招惹,快快收了淚,以後好生照顧姑娘。」

半夏忙連聲應了,擦干了眼淚,又與麥冬、林媽媽等廝見了,便張口就要今日給姑娘守夜。

楊恬連連笑著擺手,讓她且歇歇再來。

半夏麻利道:「虧得姑娘賞了銀子,家里才買了好葯,奴婢才能快快好起來。如今已是好了許久了,也該是奴婢給姑娘盡心的時候了。」

卻說半夏當初乃是被蔣姨娘下了葯,才至高燒不退,被當作是過了病氣送回家中。

好在她是家生子,老子娘不是那等賣女兒的狠心人,女兒病重歸家非但沒嫌棄,還傾家中之力延醫問葯。

小丫鬟山楂卻是個命苦的,她自外面買來,在府里認了干娘求照應,這干娘素來拿她月錢從不手軟,照應卻未見得,這會兒到病時更是不理會她。

半夏娘最是善心,與那婆子大吵一架,將山楂接在家中,兩個小姊妹一起養病。

楊恬與兩個大丫鬟一起長大,感情甚篤,當初半夏出去是以伺候病重老娘為借口,楊恬便賞了不少銀子,讓麥冬拿去給半夏老娘看病。麥冬也和林媽媽又湊了些銀子,連同楊恬與俞氏的賞賜一並拿給了半夏家。

有了這些銀子,半夏家也寬裕起來,給小姊妹換了好葯。斷了毒源換了好葯,兩人原本干活兒慣了的,身子底子便不賴,這好起來倒也頗快。

只是只是後來楊恬去了庄上,病情又有惡化,俞氏也無心送兩個不知道是否好利索的丫鬟去伺候,這才耽擱下來。

到了這次蔣姨娘事發,又出了金橘這樣的歹毒下仆,俞氏也是受驚不小——若非陰謀被戳破,這罪過怕就要落她頭上了,那等待她的,不是悄然殞命,便可能是青燈古佛。

因此俞氏也毫不手軟的將府里上下清洗一番,把和蔣姨娘有瓜葛的,乃至幾個哥兒姐兒身邊的丫鬟婆子都盡數發賣了。

這事兒還不光是她自己,她還帶著兒媳婦王研一處去做了,楊恬這邊的人她本就不好深查,生怕楊恬多心,如今楊恬親嫂子來查,自然也避了嫌疑。且賣了舊仆,也給王研陪嫁來的人留了位置,算是賣個好給兒媳。

俞氏是再不敢送自己身邊丫鬟給楊恬了,生怕再惹出事來,自己也撕擄不輕,這邊就全權交給了王研處理。

王研也精心挑撿了一番,像半夏家這樣先黃氏夫人用過的、本就准備給楊恬坐陪嫁的仆從,便被王研打包送來了庄上。

她本心也是希望妹子多個人使喚,家里這邊既去了蔣姨娘,又有她在,院子也就沒什么可守的了,只留兩個粗使婆子看屋子罷了。

半夏一家子人也不少,半夏原姓章,父母雖不是什么大管事,也掌過一兩樁事情,兩個哥哥章魁章梧都娶了媳婦,半夏之下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弟弟章壯剛剛九齡,正是內院不禁的時候,可在院內院外遞話跑腿。那個妹妹略小些,卻也能跟著山楂這樣的小丫鬟學學簡單的規矩了。

山楂此番能逃得命來,全賴半夏娘善心,因此認了半夏娘章添家的作干娘。

府里一番人事變動後,原本還鬧了兩場一定要「救」姨娘回來的二姑娘楊悅忽然就消停下來。

王研頗為不屑道:「蔣姨娘也不教女兒些好的,凈是些下三濫的手段。蔣姨娘這一被送回老家,二姐兒的乳母居然攛掇著二姐兒去跟老爺鬧,以削發出家威脅老爺接她姨娘。」

楊恬不由訝然,她印象里的二妹妹,性子是不太好的,但也不曾這般激烈。

不過蔣姨娘既是算計了她,想將楊悅頂替她嫁給沈瑞,勿論這個二妹妹是否起過覬覦她姻緣的心思,她始終是無法不介懷的。

嫂子既然這么說,想來二妹妹是沒有出家的,只不知道父親會怎樣動怒。

「老爺哪里會由著她性子胡鬧!」果然,王研涼涼道,「那乳母賣得遠遠的做苦力去了,身邊原先的丫鬟統統換了一遍,連帶著三郎四郎身邊的乳母丫鬟都換了,她這才消停下來。」

王研頓了頓,忽然笑道:「不想這幾個人里,二郎倒是個沉得住氣的,聽聞二姐兒也去找二郎鬧了,二郎三兩句把她打發了回去,自此門一關,再不理會任何事。」

楊恬不由沉默,想起大哥對母親的感情,心下一嘆,二郎還真是個薄情的,蔣姨娘可是處處為他們打算,到頭來,只一個二姐兒還為她爭一爭。

「太太……可要抱四郎去養?」楊恬問道。因三郎已是大了,記事了,怕養不熟。

王研卻搖頭道:「不曾。我也猜不透太太的心思,按理,這會兒最是好時候,都不用尋什么借口,順理成章就抱過來養了。」

饒是聰明如她,也猜不到這繼婆婆想的什么,雖說繼婆婆一直說了要把家整個交給他們夫婦,但是養一個和大郎差了近二十歲的小兒子,對他們真是一點兒威脅都沒有呀。對俞氏來說又是一種保障。

說起二姐兒楊悅來,王研又想起一事,低聲向楊恬道:「我還忘了,這幾日,還有一家來向二姐兒提親。」

楊恬見嫂子這般謹慎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可說起「婚事」,她也不免酸上一酸,道:「二妹妹也不小了,有人提親不是好事么。」

王研嘆道:「我倒是想快些將她打發出門子。只是,這提親的人家,」她頓了頓,還是連林媽媽都打發了出去,屋里沒了人,才向楊恬道:「你道是誰,是那工部侍郎李鐩家的嫡長子。」

楊恬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了片刻,反問道:「這家……是誰?和咱家……好像素無往來吧?」

王研戳了戳她額頭,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呀,只想著咱家,是和你有干系的。」

見楊恬更是摸不著頭腦,她朝東廂沈瑞的書房努努嘴,道:「你不曾聽過沈家與賀家官司里那些事兒?這李鐩家的嫡長子,原是與賀家五姑娘定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