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鳳凰於飛(二十三)(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7318 字 2020-06-26

張會酒意上頭,打開話匣子,毫不避諱講起家事。

「我外祖父是會昌侯的庶長子,太夫人多年無子,外祖是被當世子栽培長大的。然……太夫人後來忽有了嫡子,外祖與他的庶出弟弟便都得了個錦衣衛指揮使,曾祖也不再提封世子之事。」

「那位嫡子自小體弱,未及封襲,便亡故。」張會裂開嘴,實要笑,卻發不出半點笑聲,「你猜怎么著,沈二,你再想不到,那位嫡子就只一個兒子,一個庶子!太夫人卻哭求老侯爺,硬要讓這個庶孫隔代承了爵,也不肯讓我外祖這庶長子承爵。」

「那一年,我外祖已有功勛,而那個庶孫,不過才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同是庶出,卻是這般不同。」張會嘴角諷刺之意欲深。「這位庶長孫,便是如今的會昌侯孫銘。這位會昌侯武功未見得,軍務上也受過不少申飭罰俸,卻是使得一手見風使舵的好本事,他原娶了代廟汪皇後之妹,後來,這位原配便適時亡故了,他續弦是嘉善大長公主之女。」

嘉善大長公主是英宗的女兒。

這位會昌侯孫銘在土木堡之變後娶了代宗皇後的妹子,奪門之變後英宗重登龍椅,這位便迅速讓原配「適時死了」,續娶了英宗的外孫女。

適時二字,尤讓人心里發寒。

沈瑞一嘆,這些外戚勛貴見風使舵的功夫也是爐火純青。難得的是,還當得成牆頭草,沒有被收拾掉。

「外祖父才不理會孫銘小人行徑,他的功勞是實打實的。外祖父夭折了些兒女,最後只剩下我母與舅父兩個。舅父自幼習武,也不屑那些小人行徑,也同外祖父一般走的武功路子。」張會臉上隱隱顯出驕傲來,「我舅父孫鑾深得先帝爺信重,曾掌錦衣衛南鎮撫司。」

然而,很快他語氣又轉為森然,「那會昌侯孫銘也只生出一個兒子孫臬,卻是原配汪氏所出。他深恐我舅父聖眷隆重,而他家親近代廟事被清算,爵位終回我外祖父這一支上來,便屢屢使下作手段陷害我舅父。」

「弘治九年,他污我舅父貪瀆,舅父被下獄期間,他又跳出來,與其他房頭的叔祖父爭奪我外祖名下那些宣廟所賜侯府子孫的庄田房宅,後軍都督府秉公處置,舅父洗冤出獄,田產房宅歸還,更是升了一級。那孫銘更不死心,計策也越來越毒。」

張會說到此處,已是滿臉猙獰,而聲音異常悲愴道:「我外祖父故去後,孫銘竟指使外祖父庶出兄弟孫珙誣我舅父子蒸父妾。」

沈瑞震驚得張大了嘴,怪道他只打聽出張會舅父短暫掌過南鎮撫司,卻很快亡故。原來……竟是這樣……

蒸,通淫。

這不是臟唐臭漢,子蒸父妾這等屬犯不孝、逆天道、壞人倫的大罪,在大明律里判刑頗重,如律鞠治外,武官世襲的爵位身份整個的被削去,子孫也不再承襲。

歷來男女之事最難掰扯清楚,何況是叔父告發……哪怕沒有實證,就這樣一條莫須有的罪過也足以毀了一個前程正好的南鎮撫司鎮撫的仕途之路了。

「外祖父亡故,外祖母言辭被認定是護子心切不足取信。孫珙空口白牙,舅父卻百口莫辯。先帝爺到底還是信任我舅父的,然迫於言官口筆,判我舅父降一級帶俸閑住。」

張會已經雙手掩面,微微顫抖,「舅父如何受得這等腌臢氣,不到一年便是生生氣死了。可憐他死後,外祖母為之乞祭,禮部竟以嘗有亂倫事而斷不當與!還是先帝爺特許……」

沈瑞也陷入了沉默,外面沒流傳這件事,應是事涉錦衣衛,眾人不敢議論,兼之先帝心存仁厚,大約也露出口風將此事壓了下來。

遇上這樣的事……這樣防不勝防,這樣百口莫辯……

唉,也難怪張會會說處處小心,會對丘聚的動作這樣大反應了。

真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沈瑞忽而失語,不知道該安慰張會些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舉起水囊,狠狠灌了口酒。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莫說天家無骨肉,為那把龍椅爭得你死我活;也莫道有爵之家內耗慘烈,親人亦如寇仇;且論但凡小有家資,就保不齊為一塊地、幾兩銀子而兄弟蕭牆。

想起初來時,生母孫氏新喪,三房九房迫不及待跳出來瓜分孫氏的產業,財帛面前,族人算得什么?

沈源又對嫡出的親生兒子做了些什么?便是後來,沈源拿最為寵愛的庶長子的婚事不也一樣要賣個好價錢!

通倭案中三房沈玲緣何會枉死,前前後後諸事,其生身父親沈涌便脫得了干系?沈涌竟仍能在兒子屍骨未寒時逼迫寡媳幼孫,去爭那撫恤銀子!

再遙想當初二房為何會決絕進京……那邵氏又是何等狠毒!

財帛面前,親人又算得什么?

沈瑞一口接一口酒下肚,只覺得那酒在口中香醇綿長,落入胃里卻如火燒,頭腦也微微發漲。

他眯起眼睛遠眺,六月風暖,大片大片的農田翻滾著綠浪,沃野千里,似一望無際,天空藍得剔透,大朵大朵的雲隨風而動,更顯天廣地闊,心中忽涌起一陣陣豪邁之情。

「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他輕輕開口誦道。

張會微微抖動的肩停了停,聽得他一路背誦下去,聲音越來越大,「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庄子秋水篇……」張會揉了揉醉眼,已是酒入愁腸醉了七分,迷迷糊糊的跟著詠誦,漸漸似領會其意,「……欲以梁國嚇我邪……」

沈瑞一拳擂在張會肩上,大聲道:「你願與那群鴟鳥爭那腐鼠,還是要跳出那污糟圈子,非梧桐不棲。」

張會口中反復咀嚼這這句話,只覺得酒勁上來,周身熱血沸騰,「吾非練實不食,豈會瞧他腐鼠!」

他猛站起身,狠狠朝空揮出一拳,厲聲高喝:「吾要沙場立業,吾要軍功封爵,豈會被他小人以腐鼠所困!」

沈瑞亦起身,擊掌喝道:「說的好!武將世家,大好男兒,不思沙場立功征戰四方、忠君報國乃至封狼居胥,卻恐懼於小人陰損算計,惶惶於婦人內宅伎倆,豈非笑話!」

張會本熱血沸騰,被沈瑞兩句話說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來,先前自己負氣出城,頭腦一熱又將對家族不滿、為舅父抱不平的種種吐露出來,雖心底隱憂,但到底是小家子氣了。

「是我想左了……」他撓了撓頭,那份豪邁瞬間褪去。

沈瑞卻搖頭道:「你沒想左,二哥,之所以咱們要小心翼翼,是因著,咱們現在還沒有實力藐視一切。」

張會不由一愣。

沈瑞正色道:「靠軍功立業是對的,防小人也是對的,然這世間,只防得君子,哪里防得住小人?那怎么辦?靠實力!在絕對實力面前,什么陰謀詭計都是虛妄。只要足夠強,誰能傷得你半分!」

張會覺得那熱血又再度涌回,他重重點頭,道:「是極。」

「你做的也沒錯。恩自上出,咱們自然要順從上意。遠了不說,只說你岳家,先武靖侯爺、如今武靖伯爺,屢受攻訐而不倒,還不是因為簡在帝心。」沈瑞緩緩道,「當今最重情義,你我皆知。當今有一腔抱負,你我亦知。當今喜武,你武功上若有建樹,何愁不受當今庇佑,何懼魑魅魍魎覬覦公爵之位?」

「是極!是極!」張會連連點頭,他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只是……

「我如今……請命外出?」張會皺眉相詢。他早有出去闖盪一番的心思,只是一則他年紀到底不大,再者,也生怕離著小皇帝遠了,京中有人要陷害長兄,他回護不及。

「未必就是這會兒便出去。」此一番交心,沈瑞與張會自然更親近一層,也是真心拿他當兄弟看待,為他打算起來,「倒不是咱們避重就輕,但也要量力而為,先做能做到的——依我之見,如今山陝格局,你便是去了,怕也不會讓你出城迎戰,多半是守城,想要立功大大不易;雲貴生蠻好打不好打暫且不論,光其易反復就足夠令人頭疼,這今日平了,翌日又反,縱使你一次次獲勝,也免不了被言官苛責。」

張會咧嘴一笑,道:「你這書生,倒也看得這樣明白,不若棄筆從戎,你我兄弟一起沙場馳騁吧!」

沈瑞哈哈一笑,道:「你莫誤我,我是要金殿唱名先謀個功名的!」

說著收起玩笑之意,他認真道:「如今恰有個機會,咱們正要經營遼東、山東,這兩處都大有可為。遼東韃子雖也頗為凶悍,但是比之山陝還是弱上許多,且部族眾多,又有女直生蠻,挑撥他們彼此對立,咱們亦可事半功倍。

「我聽聞遼東雖是天寒地凍,然土地肥沃,產糧亦是不少;遼東還產馬,練出鐵騎也不是不可想之事!且遼東民風彪悍,百姓可用,便是軍戶憊懶不堪用,直接拿了銀子在當地招募兵就是!你們這些武家哪家沒有私兵,哪家不是私兵戰力最強,照練私兵去練,又是如此糧草、馬匹、悍卒皆齊全,如何練不出強軍!」沈瑞壓低聲音,卻無比鄭重道:「他日,便不能封得侯爵伯爵,便為總兵為參將,擁兵數萬鎮守遼東,你看朝中那個小人可敢動你,動世孫大兄!」

見張會兩眼放光,喜得只搓手,真恨不得立時就奔去遼東招兵買馬大殺四方,沈瑞又懟了他一拳,「你別想著現在立馬就去。立時去,也要幾年經營方有成效,你便扎扎實實的,由咱們這些生意開始,慢慢向你想要的目標發展。無論糧草馬匹,還是養兵,都需銀子!咱們且慢慢來,先經營著,慢慢置了田庄馬場生意,待他日你謀這外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當然,你也不能光會拳腳,多向老國公請教請教排兵布陣才是正經!」

張會忙笑道:「知道知道,你且放心,萬事俱備時,我豈能讓自己領軍無能敗了大好局面!」轉而又忍不住好奇探問:「山東又有何可為?」

「山東有船。」沈瑞淡淡一笑,微微眯眼,「海外,還有倭寇,還有更廣天地。」

張會摸了摸鼻子,道:「海戰我還真是一無所知,罷了罷了,天下好事不能一次占盡,我還是先謀劃遼東實在些。」

沈瑞戲謔道:「你倒知道取舍。」

張會嘿嘿笑道:「這不是,有所為,有所不為么。」

這會兒胸中郁氣一掃而空,眼前天高地闊,任其施展,張會站在高坡上振臂一聲長嘯,只覺得暢快無比。

而那灌下去的半袋子酒的後勁兒也跟著上來了,他晃了晃腦袋,道:「沈二,我今兒可是不回去了,先往你庄子上睡上一覺,等酒醒了,咱們再好好說說這遼東。」

沈瑞酒也沒少喝,亦是頭有些沉了,當下便笑道:「快些回去,怕再晚一會兒馬都騎不得了!」

*

六月二十,英國公府二公子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雖比不得世孫娶親的排場,卻也是場面極大。

世人都知武靖伯府豪富,在南京的武靖伯還曾因作風奢靡被參劾過,這趙六姑娘因是幺女,格外得寵些,陪嫁更是豐厚異常。據說武靖伯府單撒出去的喜錢就有數百籮筐,還有旁的坊中百姓特特趕來這邊湊這個熱鬧,討這個彩頭。

武靖伯得先帝寵信,如今世子爺在府軍前衛,亦是小皇帝跟前數得著的人物,趙六姑娘所嫁英國公府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臣,因而前來赴宴奉承的人著實不少。

京中上層人家都知上巳宴趙六姑娘與壽寧侯府姑娘們發生沖突,壽寧侯府二姑娘及笄禮上也沒有趙家人身影。

如今趙六姑娘出閣,壽寧侯府自然不會來,宮里太後那邊也是沒有絲毫表示的。

然太皇太後卻是賞了一對兒奇珍紅玉鐲子添妝的,淳安大長公主、德清長公主等皆親臨武靖伯府道賀,武靖伯府仍是得了極大臉面。

且不說這一日十里紅妝熱鬧非凡,卻說壽哥果然沒有去「熟人雲集」的英國公府湊這個熱鬧,倒是溜達到了祥安庄上。

沈瑞接了壽哥進庄,料想壽哥是沒能湊上熱鬧悶悶不樂,這才來他這邊溜達散心。

不想壽哥往那邊一坐,便打發下去眾人,連劉忠也不曾留。

沈瑞不免詫異,暗自揣度小皇帝這是有什么要緊話要講。

卻聽得壽哥饒有興味的聲音道:「聽說前兒張會還往你這邊來了?都聊了些什么?」

這聲音清澈透亮,似好奇稚童發問一般。

卻聽得沈瑞心下陡然一寒。

最初遇到壽哥,是機緣巧合,而經營與壽哥的關系,沈瑞未嘗沒有抱大腿、為沈家爭得帝王好感的意思。

隨著與壽哥的接觸,隨著越來越多參與壽哥的決策,沈瑞已不自覺就把自己當做壽哥小團隊中的一員,與壽哥的關系,既像領導與下級,也像是朋友。

尤其,壽哥畢竟還是個比他小上許多的小小少年。

當然,自壽哥登基後,逐漸展現出帝王心術,沈瑞總會提醒自己想著聖心難測、想著帝王威儀,卻也因親近仍免不了有時模糊了界限。

此時,當壽哥問及這句出口,沈瑞也驟然驚覺到,面前的這位,已經是一位君主,不折不扣的帝王。

前日東廠削了張銘的職,打了板子送回英國公府,這京中方方面面都會盯著英國公府動靜。

英國公反應迅速,立馬上請罪折子。張會則是挾怒跑馬出城。

張會這一路根本也不曾遮掩,落到皇上耳中再正常不過。

可張會門兒清的找了一處荒野開闊地說話,成功甩掉錦衣衛和東廠探子……

君君臣臣,最可怕不是那些探子聽到了你說什么,而是,皇上知道你負氣出城,卻不知道你都說了些什么。

心懷怨望乃是臣子大忌!心懷怨望皇上如何敢用。

尤其是近身之臣。

一瞬間沈瑞腦海里飛快掠過許多念頭,暗暗驚心自己先前竟沒想透這點。

不過他反應倒還算是快,「嘿,張會這是覺得沒了面子。尤其這月初文虎才成親,雖是小門小戶,倒是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在一眾兄弟里也是不遜什么,而他這邊眼見就要辦婚事了,趕上這樣的事,不免覺得沒臉,有些懊喪。」

壽哥嗤笑了一聲,卻仍那般語氣,沒有半分松動,道:「張會這廝,就好個攀比,當初同周時攀比,後又同虎頭、同你攀比。」

沈瑞只笑道:「雖我們出身不同,但到底都是兄弟相論,他原也是個頂尖的,也難怪他起了爭強好勝的心。不過我覺得這般也是好的,知道爭強好勝才有上進心,若是我們一味躲懶,豈不誤了皇上的差事。」

壽哥臉上神情緩和下來,輕叩案幾,也不無感慨道:「勛貴人家子弟里,張會算是個上進的。」卻轉而又問,「怎的?他與你提了想外放的事?」

這個張會!怎還露出過想要外放的口風!

「英明不過陛下。」沈瑞心下埋怨張會沉不住氣,口中也只能應和苦笑道。

張會可是在祥安庄上住了一宿的,便是出去跑馬談話也有個把時辰,總不能一直就是談折損面子這等事。

說外放就說外放吧。只是經營遼東是要為皇上經營,為自家謀前程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罷了,總不能端台面上說來。

遂沈瑞便添添減減又道:「不瞞您說,您也知道他家的情狀,張會是有上進心的,習得文武藝自然也是想有個立功機會的。他也是說,如今成親了也是當頂門立戶了,不能光靠著祖上的功勞吃老底兒,他也是想著為皇上分憂、報效朝廷。我想,他想上進總歸是好的,只是現下到底年輕,還缺經驗,便勸他多同老公爺學學,多讀兵書多打熬身體,再多多歷練歷練,他日九邊或能用得上他,也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

壽哥一擊掌,道:「說的在理!他心急,朕難道不心急?朕巴不得你們趕緊都能得大用。可他才幾歲年紀,現下放他出去又能做什么?」

這話卻是實在。

沈瑞連忙俯身叩謝皇上信重雲雲。

沒等他拜下,壽哥已一把抓了他胳膊拽起,口中埋怨道:「起來起來,別學那老夫子樣子,咱們君臣相得,難道不是一段佳話。」

沈瑞忙笑著起身,口頭仍是謝恩不住。

屋里氣氛輕松起來,壽哥端了茶抿了幾口,又嘗了塊點心,撇撇嘴道:「英國公能文能武,就是養兒子差了些,不過兒大不由爺,又是武勛人家,桀驁跋扈的,朕在宮外走過這些地方,還不知道他們的德行!張會為這事兒生閑氣真是多余,誰會因著那么個人看輕了英國公府,看輕了他這朕身邊的人不成?!」

這話像是埋怨,實則是安撫,透過沈瑞這張嘴巴去安撫張會,亦是安撫英國公府。

沈瑞連連稱是,也放下心來,表示他也會勸說張會,不要鑽牛角尖。

壽哥點頭道:「他也不必急著撇清干系,朕還盼著他磨礪成才,好擔大任。」

沈瑞剛待回話,卻聽壽哥又道:「只要他自身謹慎,他舅父那樣的事不會落在他身上的,他亦不必疑神疑鬼。」

沈瑞這話便接不下去了,他身子微僵,其實張會身邊有廠衛坐探是必然的,只不知這張會舅父家事……是壽哥自己想到,還是昨日聲音大了,露出一言半語落入坐探耳中。

天子近臣豈會不防,這原也正常,可這幫順風耳仍讓人毛骨悚然。

而壽哥這話,不好接,卻更不能不接。

沈瑞收斂起神情,肅然應是,轉而又嘆道:「皇上亦知那句俗語,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與張會也是一般煩惱,各有各的苦衷,說起來不免唏噓。皇上教訓的是,是我倆小家子氣了……」

不好說英國公府事,總好拿自家說話來解釋一二。

只是口中說著自家,卻又不期然想到了壽哥的未來。

朱家的皇位本就多波折,遠有靖難之役,近有奪門之變,而就在十六年後,武宗這位歷史上出了名好色胡鬧的皇帝,卻是沒有留下自己的子嗣,最終,皇位旁落興獻王一支。

大禮儀之後,繼統不繼嗣,武宗等同絕嗣,張太後與皇後也未被善待,外戚張家更是很快鋃鐺下獄。

而嘉靖和他的兒孫又將大明帶進了怎樣的深淵里!

若是武宗有親生兒子,哪里輪得嘉靖!

面對這樣一個不是很遙遠之後的慘淡未來,他如何能裝作不知道,裝作心平氣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情緒,很想抓住壽哥說,你得要個兒子!為了你自己,為了大明,都要有個兒子!

可想來又是可笑,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立場去對皇帝說這樣的話,又怎么敢在十五歲的小皇帝面前妄言將來。

沈瑞苦笑一聲,低低道:「我也是有感,與張二哥多聊了些家中事。論起來,我家……先祖受原嫡繼嫡之累上京,家父家叔這子嗣上也多有波折,而……沈家族中也並非一團和氣。」

他似是自嘲,喃喃道:「皇上不曾見過,這市井人家,有子嗣的,嫡庶、原繼有得爭。那沒子嗣的,只怕苦惱更多些,世人都愛擇那年幼的過繼,便是怕年長的只認生身父母,將來為他人作嫁衣裳……」

歷史上武宗的未來,卻是不能直言,只好借他這嗣子之口說出,顯得真實,又不至於讓聰明敏感的壽哥疑心到怨望之類旁的上頭。

他只盼異日壽哥能想起一二,得了子嗣,也不枉他今日冒險「提醒」。

壽哥不錯眼的盯著沈瑞,聽他此言,因知曉他家種種,覺得他果是有感而發,嘆了口氣,神情松弛下來,語帶安慰道:「沈氏書香大族,是規矩人家,只樹大難免有枯枝,你既看得明白,何必自苦。」

沈瑞躬身道:「是我著相了,請陛下恕罪……」

壽哥擺手道:「恕什么罪,哪有那許多罪。罷了,不說這些掃興的,既然出來了,就往你園子去,晌午可要吃些特別的!」說著往那邊走去,又抱怨道:「你說修馬場,怎的還沒修好……」

沈瑞不由失笑,壽哥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自己也是心急了。

兩人說笑著走出上房,外面候著的劉忠及一應隨扈迎了上來。

壽哥點手叫了劉忠過來,低聲吩咐幾句,方帶著隨扈大步流星往花園去了。

劉忠落後兩步,似有似無的瞧了沈瑞一眼。

沈瑞會意,也放慢了腳步。

拉開了距離,劉忠仍恭恭敬敬垂手碎步,一如跟著主子,目不斜視,卻嘴唇微動,聲音頗低,「恆雲,最近有折子參小沈狀元持家不嚴,堂堂狀元府由一下堂妾掌家。」

沈瑞下意識抬頭去看壽哥的背影,因在宮外,壽哥也不講究什么皇家儀態了,走路生風,仍是跳脫少年模樣。

劉忠斷然不敢私自傳這樣的消息給自己,定是壽哥授意。

壽哥沒有親口說,不知道是不是因著沈瑞方才提了那嫡庶、嗣子等諸語,而壽哥這番授意又有何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