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晚來風急(二)(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6258 字 2020-06-26

這人乃是內官監左少監崔杲最得力的干兒子。

崔杲於七月間被派往南京織造彩妝叚匹,當時就引起朝臣不滿,蓋因這彩妝叚工藝復雜,一匹就要動用數十人半年之工方得,而這樣費時費力的東西卻多用來賞賜。

故此工部尚書曾鑒曾上本,伏望躬行節儉,止用織金叚匹,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等亦具奏。可惜小皇帝並未聽從,依舊派了崔杲出去。

崔杲身在南京,京中的消息也就不那么靈通,織造上的銀子不足了,想著小皇帝大婚正是喜慶的時,許是要什么都能應的,便上了折子,奏討長蘆往年支剩鹽一萬二千引。

等折子一路快馬遞進京了,正趕上京中大佬們聲討內官,這折子正正好成了大好罪證。

工部尚書曾鑒、戶部尚書韓文連帶著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沒一個不上折子彈劾的,連內閣三位閣老都發了話。

崔杲人在南京沒那千里眼順風耳,他在京中那些捆在一條繩上沒法子轉換門庭的徒子徒孫卻不得不奔走起來。

尤其譚良這樣的死忠,平時給崔杲做了不少臟活兒,滿頭都是小辮子,崔杲一倒他也得跟著玩完,便只能竭盡全力去營救干爹以圖自救。

丘聚眯起狹長的眼睛,看著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譚良,口中卻全然是對晚輩的語氣道:「良子呀,這話說的,你們內官監的事兒,哪里輪得上丘某插手?你劉爺爺不生撕了我。」

譚良哭得更大聲了些,口口聲聲「祖宗慈悲」。

他當然頭一個就去找了劉瑾,當初派崔杲出去的可不正是劉瑾。

誰知道劉瑾這會兒抹臉不認了,還罵了譚良個狗血淋頭,直說崔杲蠢材,誰許他討鹽引的,這會兒被參死了也是活該雲雲。

討鹽引固然是崔杲自作主張,可問題是,不討鹽引,哪兒有銀子給您劉祖宗上供呢!譚良有苦說不出,被劉瑾的人打將出來。

他再去求張永,張永根本不見。

順著排名往下來,高鳳馬永成最近都不得意,實在沒法子了,他才來找丘聚。

他也知道丘聚是諸人中最心黑手狠的一個,要不怎么掌得了東廠!這會兒怕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咬咬牙,他哭腔未褪就低聲道:「不瞞祖宗,織造有一批上等文綺,不日就到通州。小的這兒也沒什么路子好銷,聽聞祖宗有個綢緞庄,小的腆著臉求祖宗幫忙……」

丘聚揚了揚眉,咂咂嘴道:「南京織造來的,莫不是貢品?良子,你這是要害丘某啊。」

譚良連忙道:「給小的一百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啊……真個不是貢品。不過祖宗您見多識廣,一看就知,是正經的好東西……」

說什么不是貢品,其實就是貢品里摳出來的東西。一般這群外差的太監出去辦差,都是要加大了數額要貢品的,滿額繳貢,余下就落進這些他們口袋里。要不怎么是肥差呢。

丘聚心里明鏡兒似的,這就是崔杲備著給劉瑾的孝敬,只怕譚良還沒張開口就被劉瑾攆了,這才拿來孝敬他。

他正惱綢緞庄沒賺足呢,這不就來了。

不過光這樣可不夠讓他丘某人出手的。

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兩聲,忽道:「我這兒到底是廟小,良子你可曾去拜過王岳王公公啊?」

譚良一雙綠豆眼瞪個溜圓,哭也忘了,不過到底是干臟活兒干慣了的人,內里的關系都掰扯得極清楚,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品出點兒味兒來。

他膝行兩步,湊得更近了些,諂笑道:「祖宗您也知,王公公那門可不好敲,小的只同王公公那侄兒王銳喝過兩次酒,王銳最近……心情不太好,總說些渾話,唬得小的也不敢去了。」

丘聚瞧著譚良半晌,忽而笑了,如拍狗頭一般拍了拍譚良的腦袋,笑眯眯道:「良子,你干爹還真是養了你這個好兒子呀……」

約有半個多時辰,譚良才從丘宅離開。

丘聚的情緒已經轉好,踱著方步回了後院,進了門卻見珍姨娘還跪在原地。

她臉色比先前更白了三分,額角淤青越發重了,尤顯觸目驚心,身子孱弱搖搖欲墜,卻仍挺著沒動。

丘聚走過去,輕輕踢了她一腳,道:「起來。」

珍姨娘卻是腿已跪得麻了,半晌沒能爬起身來。

丘聚也不理會,坐在主位上,由著丫鬟上了茶,潤了幾口,才緩緩說:「明兒通州過來一批上等文綺,你安排人收了。」他頓了頓,又強調道:「是貢品一般的品相,什么人能賣什么人不能賣,你得心里有數。」

珍姨娘已深知期間門道,深吸了口氣,垂頭應了。

丘聚點點頭,打發她去了,卻又在她臨出門前輕飄飄道:「十月初二,壽寧侯府二小姐出閣,打點出一份禮來送去。」

珍姨娘的腿腳俱都跪得麻,這會兒這種麻木酸疼席卷了大半個身子,無論是腦袋還是這顆心,都是木木的。

她扶著門框,緩緩挪回身,又應了一聲。

丘聚方涼涼道:「這批貨,你可得用心些,賣出個好價錢來。」

*

九月二十四,萬壽聖節。

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後第一個生日,但因著先帝梓宮並未發引而不曾大辦。

今年是改元後小皇帝第一個生日,論理說也當大辦了,但是無論內宮還是外朝都知道如今國庫空虛,大婚的銀子還未盡數補齊,更別說做壽的銀子了。

因此今年的萬壽聖節打著「先帝未大祥」的旗號,皇上不受賀,免百官宴,仍宴四夷朝貢使於闕左門,賜前來貢馬及方物的朝鮮國王使者、烏思藏闡教王使者織金文綺彩幣鈔錠等。

後宮這邊,今年沒有選秀這檔子事兒,本也不必設宴,不過皇上表示後宮有了新皇後,特命四品以上外命婦入宮覲見,又許了皇後和賢德二妃家中女眷入宮敘骨肉親情。

連帶著,太皇太後娘家王家也帶了幾個孫女進宮。

這等事張太後豈能輸陣,因此壽寧侯夫人也只得帶著張玉嫻進宮了。

壽寧侯夫人本是怕了女兒的脾氣,生怕她入宮見著吳錫桐再鬧出什么來,這次金太夫人因著咳嗽不曾進宮,再對上公主、太皇太後,可沒人為她母女護航,因此便想以女兒馬上就要出閣婉拒的。

但壽寧侯張鶴齡認為此次應召入宮能彰顯前事已了、天家對此毫無芥蒂,且女兒嫁了之後也難得有入宮覲見的機會,還當在此時多在太後面前博些好感,日後於她於她夫君都有益處。

壽寧侯夫人駁不得丈夫意見,又覺得女兒如今已心系狀元郎,及笄禮上也表現得不錯,因此雖有忐忑,還是帶著女兒來了。

宮宴未開前,先去覲見了張太後。

張太後向壽寧侯夫人問了金太夫人的病情,而後就忍不住同她抱怨吳德妃來:「你那侄女真真是個榆木疙瘩,當初怎么選中了她呢!」

張玉嫻立刻豎起耳朵來。母親為了寬慰她曾說過吳錫桐在宮中不受寵,她當時還頂撞回去,道是「誰叫你們選她入宮,若是我去才不會這般光景」雲雲,氣得母親直捶了她好幾下。

不過她也就是說說罷了,有了狀元郎那般才貌仙郎,她也不稀罕入宮了——當然,她當初是希望入宮為後,希望皇帝表哥如皇帝姑父對姑母那樣對她一心一意的,現在看來,既是還要有其他後妃分寵,甚至不能為後,那入宮對她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消退了許多。

這會兒聽見太後姑母數落吳錫桐,她還是蠻高興的,只要吳錫桐不好,她就高興。

壽寧侯夫人可高興不起來,這到底是她娘家侄女兒,且是她選過來的,她可擔著干系呢。

她陪笑道:「她打小兒就是個木訥性子,這個,這個……待臣妾……」她本想說自己去教訓吳錫桐,可話要出口方想起來那已是皇妃了,忙生硬的改口,道:「待臣妾去與德妃娘娘說說。」

張太後恨恨道:「你可要好好說她!哀家原不指望她如沈家那妮子一般懂皇上心思,知道送個鸚鵡啊八哥的來討皇上喜歡,她便是能學學皇後,知道綉個荷包扇墜兒的也行啊!你說她辦的什么事兒,她竟綉了個一段《妙法蓮華經》的插屏送去!說是祈皇上康健的,可這樣的東西少年郎哪里會看上一眼!真是!氣得人心口疼!」

張玉嫻口中含著一口茶湯險些噴出去,強咽了下去,不免嗆了下,咳嗽起來。

壽寧侯夫人回身瞪了女兒一眼,忙又向張太後陪笑道:「這孩子就是實心太過,不懂得那些……那些雅趣。太後娘娘莫為著她氣壞了身子,待會兒我去與她說!」

張玉嫻緊抿著嘴,不讓自己笑出來,哎呀,吳錫桐這個蠢貨,白瞎了那樣一副好皮囊。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袋中的帕子,那是她將自己綉的荷包隨著節禮送到狀元府後,他與她的回禮。上好的松江棉布,綉得花間彩蝶雙飛,只想著心里就泛著甜。

張太後絮絮叨叨同壽寧侯夫人抱怨了好一陣子,張玉嫻已是神游天外。

少一時,吳德妃的家人入宮,由吳德妃引著過來與張太後請安。

吳母原不過是個秀才娘子,進壽寧侯府都畏畏縮縮,更勿論進了宮了,到得太後面前,臉上笑容僵硬,口中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利索了。

吳德妃的兩個妹子,一個十一,一個只八歲,更都是膽小如鼠,行過禮便畏縮不前,沒有半點兒討喜之處。

張太後看著越發心煩,愛答不理,壽寧侯夫人卻得打起精神來,語重心長「勸」吳德妃待皇上要盡心。

吳德妃也一如往昔的溫馴老實,靜靜聽著壽寧侯夫人說教。吳母更是一句話不敢接。壽寧侯夫人也頗為滿意。

只是沒多一會兒,坤寧宮便來人相請。

太皇太後、張太後與夏皇後升座坤寧宮主位,沈賢妃、吳德妃分座下首,開始外命婦覲見儀式。

待宮宴散了,外臣之妻多半辭去,剩下的大抵是宗室和貴戚,便也沒那般嚴謹,老夫人們一處,小娘子們一處,三三兩兩相聚閑談。

淳安大長公主也帶著孫女們進了宮,宗室貴女那邊立時就以清河郡君蔡淼為首聚在一處,這一群便都是不待見張玉嫻的,根本不理睬她。

張玉嫻也不想過去自討沒趣,環顧周圍,王家吳家的她不喜歡,夏家沈家的她不認識,竟是個關系相好的人兒都沒有,不免氣悶。

倒是沈賢妃活潑性子,還過來與她攀談幾句。

張玉嫻早聽說這是個受寵的,方才又在太後那聽了其邀寵的手段,如今見也是個美人坯子,心下不免打翻了醋瓶子——便是表哥不喜她,她也不樂見表哥對旁人好的。因此帶搭不理的,也沒怎么好好說話。

吳德妃似乎瞧出了這邊不妥,也過來笑著與張玉嫻問好。

沈賢妃見狀,告了聲罪,便笑盈盈的又往旁邊去了。

張玉嫻冷眼看著吳德妃,想著她又蠢又不受寵,嘴角不禁掛上一抹譏諷笑意,涼涼道:「瞧著你這面色可不大好呀,可是進了宮水土不服么。」

吳德妃微微一笑,臉上一派溫婉,「也是本宮體弱,前次落水的症狀還不曾養好。勞嫻妹妹掛心了。」

「本宮」、「嫻妹妹」這樣的詞兒一出來,張玉嫻就忍不住變了臉色。當初,這不過是個丫頭下人一般的東西,哪里敢叫她妹妹,還不是恭敬的一口一個二姑娘叫著,如今,還敢自稱本宮了!

「你倒是命大。」她冷冷譏刺一句,心下真恨不得其那日就淹死了呢。

吳德妃宛若沒聽出她話里惡毒之意,依舊笑得恬靜:「是吶,也是因禍得福,若非那一場禍事,皇上也不會知道本宮,本宮也無緣侍奉天家了。」

張玉嫻已是臉色鐵青,那日的種種又浮上心頭,被皇帝表哥拒絕的羞惱、被趙彤那個賤人羞辱的驚怒……

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垂眸盯著上面的雙飛蝶,這才一點點平復下心情。

她還有那般神仙人物一樣的狀元郎呢!吳錫桐入宮有什么用,還不是不討皇帝表哥喜歡,日日獨守空房,瞧著一臉菜色,哪里瞞得過人去!

吳德妃掃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花紋,因笑道:「瞧這鮮亮的活計!嫻妹妹的手藝可大有進益吶。」

張玉嫻這樣的出身學學針黹女紅不過是做做樣子,哪里又用得著她們親自動手做什么,那手活計不過做做樣子,勉強能做一兩個荷包小件罷了。

知道吳錫桐語帶譏諷,張玉嫻卻哼笑一聲,故意抖了抖,淡淡然道:「這是松江過來的貢品罷了。」

松江棉布,沈家。吳德妃笑意更深了些,口中話語帶著惋惜,「本宮還算是身子硬朗的,可惜了楊家妹妹卻是纏綿病榻,入宮前去探望她,還不大見好。」

張玉嫻心下暗恨,她有如何想有這么個仇家妯娌!好在那兄弟已過繼出去,又分了宗。不然這么個嫡出弟媳戳在面前還真是不夠礙眼的!

「是么?」不過這點子事兒也不會讓她動怒,張玉嫻故作淡然道:「到底是那邊兒族人,我如今不大好管的。」

吳德妃點頭道:「是呢,本宮險些忘了,再有幾日便是嫻妹妹出閣大喜的日子。」她笑著向身後隨侍的宮人道:「本宮給二姑娘的東西可帶過來了?」

那宮人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來。

吳德妃笑著親手解著錦囊,道:「這也算不得添妝,正日子時,本宮等必要老娘娘、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與嫻妹妹添妝的。這不過是本宮一點小心意。」說話間從中取出一塊薄紗,上面蠅頭小楷工整綉得一篇《心經》,「與妹妹作個團扇的扇面,閑時頑罷。」

張玉嫻黑了臉,冷冷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吳德妃嘆了口氣,道:「嫻妹妹,你我在一個府里住了那些時日,姐妹情深,不日你便要嫁作沈門婦,今日一別,又不知多少年方能在宮中再相見。本宮心中萬般不舍,這塊紗便作個念想吧,本宮也會日日誦心經祈佑妹妹康健平安。」

她的話語又輕又柔,卻在幾個詞上有意無意咬了重音,好似情深意重。

張玉嫻卻是咬緊了牙關,死死攥著那塊蝶雙飛的帕子。

不知多少年能再在宮中相見!

這是譏諷她夫君不過是個六品,她至多獲封個安人,根本沒有入宮覲見的資格!

她未嫁時,是太後的親侄女,是侯府的千金,出入宮闈也被當作嬌客,眾星捧月。

她出嫁了,便只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太太,見到小小宮妃都要大禮參拜。

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才貌仙郎又如何,他要多少年才能爬上高位,給她尊榮地位?!

好恨……好恨!

*

沈賢妃根本沒走遠,雖與人說話,眼角余光也盯在吳德妃身上,她身邊的宮人離那邊更近,都豎著耳朵聽動靜。

當宮人將對話悄悄傳到她耳朵里時候,她無聲無息笑了,笑得眉眼彎彎。

站在她對面的兩個王家姑娘不明所以,但見賢妃娘娘笑了,便也只好陪笑,因問道:「可是有什么可樂的事兒?也請娘娘說與我們聽聽。」

沈賢妃卻收了笑,一本正經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一句俚語來。」

兩個姑娘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沈賢妃身後桃蕊緊張的手心都是汗,生怕這嘴沒把門的小姑奶奶再說出什么渾話來。又忍不住去瞪了那賢妃新提拔的宮人一眼,不知道主子什么性子么,還敢瞎來碎嘴!

沈賢妃這次卻沒有渾說,只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的一笑。

那兩個姑娘自然也不敢追問什么。

待又寒暄了幾句,各自走開,覷著周圍沒人,沈賢妃忽湊近了桃蕊,笑嘻嘻道:「本宮幼時隨父親在知縣任上,自鄉間聽來句俚語,叫『咬人的狗不叫』。」

桃蕊嚇得腿都軟了,臉色煞白,口中不住念佛,「好娘娘誒……」您可千萬別胡說八道。

沈賢妃兀自甜笑。

看吧,果然世事無十全,縱然是才貌仙郎,比翼雙飛,也到底,意難平吶。

她貼著桃蕊的耳朵,壓低聲音道:「且看著吧,有得熱鬧了。你也記著,今後,咱們也得提防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