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緱山鶴飛(二)(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6500 字 2020-06-26

打發走了王棍子,沈瑞請了沈瑛過來,將事情簡單向他說了。

聽說王岳有東西捎回京里,沈瑛長舒了一口氣,道:「總算不白忙這一場。之後就看小劉公公的了。」

略一思忖,又道:「皇上既派了王岳等往南京去,便是手下留情,要饒過他們了。劉瑾之榮辱權柄全賴皇恩,是不敢明著忤逆皇上意思的,此番劫殺便是吃了大虧他也斷不敢聲張,也不敢大張旗鼓來追查。若叫皇上知道了他背著皇上做這事,他前程也就沒了。」

「王岳在司禮監多年,先前又掌東廠,有人相護也沒甚好奇怪。且英國公府非但與王岳關系不好,甚至可以說有仇,雖是丘聚挑的事兒,但到底是王岳做主去了自己侄兒和英國公府三老爺的職位,劉瑾丘聚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英國公府頭上的。而咱們家素來與他們無涉,又與張永公公那邊交好,近來紅白事也不少,分身乏術,他們亦不會想到咱們頭上的。」

沈瑞聽著頻頻點頭,嘆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生怕百密一疏,露了破綻。」

沈瑛拍拍他肩膀道:「也不必想那許多。事情已了,他們現在是當頭疼的時候,王岳既然未死,豈會不對付他們!他們只怕一時還不會開始清查什么。待過上幾個月,便是當時露下什么也都干凈了。」

*

這個冬天的幾場大雪拖慢了沈家三兄弟的行程,進入南直隸已是過了臘八。

沈瑾心下不由焦急起來。

雖說因著路途遙遠,送信進京再等他歸來時日太長,張老安人是不會停靈那許多時日才下葬的——縱是冬日里,加些冰屍身可存,卻也拖不過七七四十九日。

但作為承重孫,沈瑾的遲遲不歸還是十分不妥。

與沈瑞不同,沈瑾待祖母張老安人是有真感情的。

他雖承認張老安人年邁後有些糊塗了,但在他年少時,祖母是真心待他好的,事事都以他為先,他雖是庶子,在家里卻半分也未因庶出身份而得到絲毫慢待。——當然,這自然也是他與沈瑞對張老安人態度截然不同的關鍵所在。

於本心里,沈瑾是真想趕緊趕回去送老祖母最後一程的。

可是這樣的路況,他再是心焦也沒法子。

他曾一度學沈瑞棄車騎馬,希望行進速度能更快一些,只是他到底沒有功夫底子,騎了一陣子,便是腿側火辣辣的疼,腰也又硬又酸,只得重新回到車里。

沈瑾這樣的焦灼,沈瑛也是看在眼里的。

這樣的心情他也十分理解,一如當年他父親去世時他也是沒命的抽馬往回趕,所以他勸慰的話也就不好說出口了,也覺得勸也沒用。

沈瑞雖厭憎張老安人,近來又因壽寧侯府而遠了沈瑾,但瞧見沈瑾這樣,也忍不住嘆氣,終還是由他出面勸了沈瑾兩句。

「瑾大哥急也是沒用的。如今天寒地凍,最是易感風寒的時候,若是不好好保養,病倒了,豈不更耽誤事?四老太太也已入土為安,她在天之靈也只有盼著瑾大哥更好的。瑾大哥怎好讓老人家不安。」

雖明顯是客套話成分居多,但聽了沈瑞這句,沈瑾仍目露感激,有些哽咽的叫了聲「瑞哥兒」,卻是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沈瑞對他的疏遠他是清清楚楚的,他也不是沒想過去挽回,只不過這個弟弟他也清楚,脾氣硬起來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他也只好認了,心里是想無論如何這都是他親弟弟,只要他自己始終秉持此心便是。

這還是自他定親沈瑞翻臉後,首次得其如此溫言勸慰,沈瑾一時竟也不知道回句什么才好。

他穩了穩情緒,終只是說,「瑞弟,祖母去了,我心底難受,總想為她做點什么罷了。你勿擔心,我自己省得的。」

沈瑞一默,也不再多說。

沈瑾是骨子里天然帶著的一股子良善,是即使看到人性惡的一面,很多時候也選擇了寬容以待。

沈瑞雖瞧不上他這樣,覺得很多時候這是善惡不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良善讓沈瑾看上去安全許多——沒有人願意與一個天生惡人打交道,不是么。

雖然這次對話只有寥寥幾句,但兄弟兩人的關系卻好似已然破冰,日常再交流起來,那份疏遠感也去了許多。

十二月下旬,兄弟三人終於進了松江地界。

在旅途中穿孝多有不便,也有許多店家忌諱,因此三人趕路時只著素色衣裳罷了。此時家門近在眼前,三人也就在車里換了正式的喪服。

沈琦這族長早早派人在各處路口驛站相迎的,這邊有下仆接到了人,那邊立時就有人趕回五房報信。沈琦沈全兄弟也就忙不迭趕來相會。

眾人廝見過,不及敘話,依著禮數,先將他們沈瑛沈瑞引去四房。

張老安人已下葬多日,家中靈棚也撤了,只在小家祠里留了牌位。

上墳有許多講究,尤其是有沈瑾這剛剛歸來的承重孫在,還要特別擇了日子才行。因此沈琦是先帶沈瑛沈瑞來四房與張老安人牌位上香。

沈源站在小佛堂里,一眼可見消瘦了許多,一身重孝更顯憔悴,走進可見其臉色灰暗,眼下青痕頗重。

沈瑾大禮喚了聲「父親」,沈瑞則只隨沈瑛行禮喊了聲「源大叔」。

沈源望著沈瑾、沈瑞兄弟,神情復雜,默了片刻,才緩緩抬了手,只道了句:「上香吧。」

沈瑛帶著沈瑞上了香,客氣了兩句節哀之類,便表示還未回家見過母親,先一步告辭了。

沈源被關在家祠中一年多,老實了不少,且見著沈瑛還帶著幾分畏懼,喏喏應聲,便由著他們去了。

等沈瑛沈琦一行走了,沈源松了口氣,好似挪走了肩上什么重物,突然能直起腰來了一般。

他看著沈瑾,忍不住端出老子的氣勢,拔了拔腰桿,咳嗽一聲,道:「你的婚事,為父卻是在後來才聽說……」

沈瑾猛的抬頭望向沈源,眉頭鎖成川字,若非這個父親「賣子求財」他的婚事如何會艱難至此!

饒是脾氣再好,沈瑾也禁不住冷冷截斷父親的話,道:「兒子的婚事是兒子座師、前吏部侍郎張元禎張大人為媒,太後娘娘親為女方大媒。老爺想必也聽說了。」

不再叫父親,而改叫了老爺,又甩出這樣擲地有聲的名字來。

沈源登時啞了聲,半晌才又道:「媳婦可跟著你回來了?」

「雪天路滑不易行,女眷乘車換緩行。兒子獨騎先趕回來送祖母。」沈瑾回道。又問:「太太比我們先行,可是抵家了?」

看到四房一切井然,他也知小賀氏定然早已回來,此時問起卻不過是尋個台階,以過去拜見為由不再和沈源交談罷了。

沈源臉上神情微有變化,半晌方道:「回來了。你外祖今日也在,去後堂見過吧。」

外祖?沈瑾微微一怔,轉而反應過來是小賀氏的父親、賀九太爺過來了,當下低聲應了一聲,轉頭就走。

剛剛跨過門檻,聽得沈源一聲嘆氣,似是自言自語嘀咕道:「……虧得是在翰林院,再起復回翰林院也便宜些,不必費心謀缺兒……」

沈瑾站住腳,回身去望,沈源就站在張老安人的牌位前,臉上的惋惜還不曾收回。

沈瑾臉上的肉不自覺抖了抖,祖母過世,父親想的卻是兒子此番丁憂官兒還保得住保不住。

他死死咬住牙,終還是沒能咬住那句話,「老爺怕是沒得著最新的信兒,兒子之前已調了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只不過,趕上丁憂。他日起復,再謀詹事府怕不能了,要去何處,只怕還要再傷腦筋。」

沈源的臉色也隨著沈瑾的話而變化,聽得詹事府先是又驚又喜,微微張開嘴,隨後得知到手的鴨子飛了,那一雙眼睛驟然瞪得溜圓,一臉錯愕,轉而又是灰敗失望。

他脫口而出:「早知如此……」

卻是戛然而止,把後面的話統統咽了下去。

那咽下的話似是噎住了沈源,他干瞪眼半晌,方垂下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去罷,見過你外祖父。」

沈瑾盯著他每一點表情變化,見他最終頹喪,心里竟生出些快意來,可隨即又覺得寡然無趣。

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沈源,又哪里值得人去刺激了。

沈瑾涼涼應了聲是,扭頭大踏步去了。

只留沈源在小祠堂里,對著張老安人的牌位,唉聲嘆氣。

*

沈瑞這邊隨著沈瑛走出四房,整個人都覺得輕松起來。

四房始終是沒有留給他什么好回憶的。

而踏進五房,則是立時有了到家一般的感覺。

遙遙的看見五房鴻大太太郭氏在門口往這邊張望,他心里便是一暖,像個少年一樣,快步疾跑過去,撩衣服就要跪下,卻被郭氏一把拽起來。

郭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口中嗔怪道:「你這小子,少來弄怪!再這樣可是要討打了!」

沈瑞素來將郭氏視作第二位母親一般,聽得她這親切責怪的話語,便像又回到了童年,因笑道:「也是許久不見嬸娘,該當給嬸娘磕頭的。」

看著眼前比去歲又高了不少的大小伙子,郭氏已經紅了眼眶,伸出手來拍了拍他臂膀,「都是大人了,還磕什么頭!快快進屋里來。」說罷領著沈瑞便往上房去。

她轉回身才瞧見女兒福姐兒站在一旁。

不等郭氏瞪眼睛,福姐兒已吐了吐舌頭,小碎步過來,福身行禮,脆生生道:「見過瑞二哥。」

福姐兒轉過年就要十歲了,個子卻沒長起來,肉嘟嘟的小臉還是小女童的樣子。

而她身後還跟著個真正的小女童,小蘿卜頭四五歲的樣子,懵懵懂懂也跟著叫「瑞二哥」,卻被福姐兒回身拍了一下手,瞪眼道:「你叫二叔的,都教過你啦!」

這一瞪眼,卻是與郭氏十足相似。

大人們都笑了起來,小蘿卜頭卻是沈瑛的小女兒,被小姑姑一說不由漲紅了臉,見長輩們都笑,她心里一急,扁扁嘴便是要哭出來。

沈瑞忙過去拍了拍小蘿卜頭的腦袋,笑道:「二叔這次回來的匆忙,沒給囡囡帶東西,二叔該罰,改日二叔帶囡囡去街上買好玩兒的好不好。」

小蘿卜頭還小,又時隔一年多不見,早已不記得沈瑞了,此時見沈瑞笑容親切,又肯領她上街,立時破涕而笑,眼睫上還沾著淚滴呢,嘴已經咧開了,響亮的回了一聲:「好。二叔好。」

眾人又是大笑起來,郭氏無奈笑著走過去伸手抱起小蘿卜頭,向沈瑞道:「你呀,沒得慣壞了小孩子!外頭怪冷的,快進屋里來。」

沈瑞笑應了一聲,又向福姐兒擠擠眼睛,道:「二哥回來匆忙,回頭福姐兒那份也一並補上。」

福姐兒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接口道:「二哥可說好了呀,我想要對兒新泥娃娃的……」

沈瑞笑嘻嘻應了,「給你買兩對兒,自家挑。」

郭氏回頭瞪了女兒又瞪沈瑞,「剛說了別慣著小孩子!趕緊進屋。」

沈全也嘻嘻哈哈笑著拽沈瑞進屋,口中嘖嘖道:「你可別接福姐兒的茬,這小妮子如今精明得緊,一會兒你指不上叫她繞進去多少東西去。」

福姐兒在身後跟著,嘟起嘴來,氣呼呼道:「三哥最壞了,自家摳門不舍得給我買東西,還不許瑞二哥給我買!」

沈瑞險些笑噴了出來,戲謔的瞧著沈全。

沈全也不尷尬,虛指著福姐兒,笑回道:「這話卻是沒良心了,你去開了你的箱子來,多少不是我與你買的!那口箱子都是我買的!」

因著年紀差得多,五房幾個兄長幾乎都把這個小妹妹當閨女一樣待的,寵溺得緊。

福姐兒是個活潑開朗的性子,一時笑鬧也有些沒大沒小,牙尖嘴利的拌起嘴來。

郭氏把孫女交到乳母手里,叫她帶下去,回過頭來一戳女兒的腦袋,啐道:「怎么與兄長說話的?沒個好樣子!就該當什么都不給你。你訛了你幾個哥哥多少東西去,又來訛瑞哥兒!大人說話,你別跟這兒了,趕緊下去做針線去。」

提到針線,福姐兒立刻蔫了下來,苦兮兮又給眾位兄長行禮告退,臨走前還眨眼睛道:「瑞二哥可不許忘了。」

逗得沈瑞哈哈大笑:「且少不了你的!」

郭氏同小女兒一處說話時尤顯得年輕,待小女兒走了,面對年長的兒子與侄兒,便又是慈母模樣,拉著沈瑞問了一番京中沈府的事情,徐氏的身體情況,因著聽說了楊恬先前的病,也免不得探問一番。

沈瑞一一答了,表示家中一切都好,嬸娘不必掛念。

說來說去,不免提到當下的朝局。

兩位閣老致仕的消息還沒這樣快就傳遍全國民間呢,因此郭氏此時才知謝遷下台,且謝遷還未出京,其弟謝迪就被罷了官,可見是遭了中官的報復。

郭氏便擔心起沈理來,聽聞沈理外放了山東,這才松了口氣,道:「還是遠離是非之地的好。」

說罷沈理,自然而然就提起了沈瑾。

這一年里,沈家贏了官司、又被定了棉布為貢品,也是著實熱鬧了幾場的,松江府官員士紳紛紛過來道賀拉關系。

這也是沈家五房低調舉辦沈鴻周年祭的原因。

但最熱鬧的一次,還是沈瑾定了壽寧侯府千金的消息傳回松江時,過來四房以及族長所在五房拜訪的人絡繹不絕,真真是門檻都能給踏下去一寸。

四房小賀氏要進京為沈瑾打理婚事,族中不得已將沈源放了出來,以照料張老安人。

果然不出沈瑛沈瑞等人所料,沈源雖被關了許久老實了些,但是被眾人一吹捧,不免又飄飄然,以壽寧侯府親家自居了。

好在沈琦看的緊,沒讓他借機斂財。

雖是松江府上下都在討好沈家,五房卻是知道壽寧侯府與二房種種恩怨的,不免為此憂心。沈瑛沈琦沈全都與沈瑞去過信。

沈瑞回信時便是輕描淡寫一句族人而已,五房見了,也不好多說什么。

這會兒屋里沒有外人,沈瑛便將京中這兩個月發生在沈瑾身上的事兒同母親講了,郭氏連連嘆氣,不住道:「這親結的……這親結的……齊大非偶……唉……」

頓了頓,郭氏方低嘆道:「罷了,已是我沈家的媳婦了,她既回來了,作族中女眷好好相待便是。」又嘆一聲,「只可憐了瑾哥兒。……小賀氏也是個可憐人吶。」

沈瑛搖頭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也沒什么。他這岳丈到底也是個助力,若沒有丁憂,詹事府右諭德委實是好缺兒,也確是給他鋪了條青雲路的。」

他扭過頭去問沈琦道:「我們走前,四老太太看著還好,怎的說沒就沒了?」

張老安人雖是中風癱在床上,可是這一年多來,病情並沒有惡化,反而是有些見好了,能含混說出一些話來,雖自己不能捧起碗來吃飯,卻是有氣力拿飯碗丟丫鬟婆子了。

當初小賀氏北上打理沈瑾婚事時,將沈源放出來,也是考慮到若四房沒個主子在,下人伺候張老安人定然不盡心。

未成想,到底是在這時候張老安人故去了。

沈琦搖了搖頭,向兄長道:「四老太太一直病著,大夫個把月來一次,也沒聽說不好了,只說讓養著。九月十九那天,一更天時候,四房過來報喪,我和老三過去的。那邊說是四老太太是又同丫鬟置氣,砸了葯碗,丫鬟便躲出去了,等丫鬟再進來的時候四老太太已經咽氣了。大夫來說是閉氣而亡。」

張老安人自從中風後脾氣就越來越差,打罵丫鬟也是常事。

沈瑛聽了也只搖頭嘆了口氣,心道一聲自作孽。

沈瑞卻奇道:「我當初聽著報喪說人沒了,沒太在意日子,後來只道自己記錯了。竟真是九月十九?怎的恁許久京里才得了信?」

沈琦冷哼一聲,道:「源大叔說他自會送信,不用咱們。我算著大哥他們走水路,乘北風快,十來日功夫也快到北直隸了,追也是來不及的,便由著源大叔自家料理送信了。現下看你們回來的日子,怕是源大叔拖著沒早早送信去。」

見沈瑛沈瑞齊齊皺眉,他涼涼道:「想來,若是走驛站快馬加鞭送進京,萬一趕在瑾哥兒成親前報喪,這親事也不必結了……」

沈源這侯府親家做得正美,又哪里舍得婚事成空。

沈瑞諷刺一笑,「這拖得也夠久的,一個來月,送信的爬也該爬到京城了。可這爬到的時機,卻是,恰阻了瑾大哥的青雲路。張家未必會比成親前得知喪報恨得輕些。」

沈瑛搖著頭,這次卻是說出聲來,「自作孽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