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本聽得樂聲也覺悠揚動聽,心曠神怡,卻忽得聽到「錢寧」二字,登時便是一凜。
張會則冷哼一聲,小聲嘀咕道:「我說怎的沒見他,原來在這兒等著。」
沈瑞皺眉問道:「這位是?」
於他前世的歷史上,這位大名未免太如雷貫耳了些。但此時仍要問上一問,尤其是,這禍害是幾時出現的?
張會冷冷道:「錢寧是成化朝大太監錢能的干兒子。錢能兄弟四個,都是能耐的,貪酷出了名,卻能得憲廟喜歡,處處護著。錢能是弘治十八年沒的,還是劉瑾給治的喪,錢寧就巴結上了劉瑾。元年時候劉瑾跟皇上討了塊香火地給錢能,又給錢寧討了個錦衣衛百戶的恩推。」
這人若是個太監,張會也不會如此不爽,正因為同屬於錦衣衛,且張會這邊一去了京衛武學,劉瑾那邊就推了包括錢寧在內的好幾個他門下的錦衣衛到小皇帝身邊,擺明了是要替代他張會的,這讓張會如何不窩火。
「那臧賢是個伶人,曲樂得了皇上歡喜,賜為樂官。這邊西苑剛收上來點兒錢,錢寧就攛掇著皇上增造御樂庫房。戶部這兩日正為這事不滿頻頻上本呢。」
沈瑞心里已是翻轉過數個念頭。
瞧壽哥的態度,錢寧已是頗得帝心,而且這番手段,也如歷史上一樣,是引著小皇帝玩樂的路子。
這一瞬間,沈瑞甚至是動了殺心的,若是能除了此害,或許……
那邊絲竹一時停歇,復又奏起時,有一只小舟離群,而往這邊駛來。靠近畫舫後,一行四人上了畫舫,轉而到了壽哥等眾人跟前。
蔡諒等人都是認得錢寧的,彼此打了招呼,又有人來與沈瑞引見。
但見那錢寧二十四五年紀,虎背蜂腰,儀表堂堂,旁人介紹時著重說了他能左右手開弓,可見驍勇。且其相貌頗為俊朗,又是見人三分笑,竟是個頗為討喜的人物。
而那臧賢也不是沈瑞所想的男生女相優伶形象,卻是個三十左右的書生模樣,談吐斯文有禮,待人奉了琴上來,他一手琴技更是驚人,讓在座聽慣了各處「大家」所奏曲子的勛貴子弟們都叫好不絕。
沈瑞面上帶笑看著席間的熱鬧,心里卻已盤算起,回頭要趕緊尋了劉忠問個仔細。
瞧張會的模樣也是對錢寧極為不滿的,想來劉忠也不會高興有個劉瑾的人如此得壽哥寵信,到時候……
*
上巳宴是熱熱鬧鬧結束了。
還真有「榜下捉婿」的消息傳出來,聽聞幾位公主真給女兒、孫女尋了舉人郎君。只不知道這幾位會不會上榜。
其中有一位當是沒問題的,乃是正德二年湖廣鄉試解元,名喚龐天青。淳安大長公主將行九的孫女蔡洛許給了他。
蔡洛雖不如七姑娘蔡淼得聖寵有個清河郡君的稱號,但她是淳安大長公主幺兒的嫡長女,也是極得家里寵愛的,大長公主為她的親事也是千挑萬選。
京中不少勛貴人家都來求娶過,大長公主卻一個也沒挑中。誰也沒想到,大長公主府包括清河郡君在內的幾個女孩兒都嫁了勛貴的,卻突然有一個要嫁與文臣。
那龐天青今年整二十,一直不曾定親,非是因為家貧或是貌丑,恰恰相反,這位出身湖廣望族,家中頗有資產,本人不僅有才還有一副好相貌。
之所以拒了多樁婚事,是因龐天青也是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霎時家中媒婆踏破了門檻,更有姑母姨母哭著喊著要把表姐表妹嫁他,鬧得他母親也是左右為難。
他不勝其煩,就當眾發誓不中進士不談婚事,這才得了這些年清凈。
哪怕中了解元後,知府來做媒,祖父也出面勸說他,他都咬住了發過誓不肯松口。
然因這會兒皇榜還未下,已傳出他為蔡家婿的話來,不免有羨慕嫉妒恨的人嘲笑道:「怎的,遇上了大長公主府,誓言就算個屁了?」
龐天青卻只傲然道:「今年榜上必定有我,既應了誓言,如何不能談婚事?」
這話直砸得那些心里沒底的舉子無言以對。
待到三月初七,會試皇榜千呼萬喚使出來,那龐天青果然榜上有名,且還在前十之列。
這一科,會元為楊慎,戴大賓第二,沈瑞第三。
龐天青為第七。
兵部尚書劉宇的公子劉仁第十九。
工部侍郎李鐩公子李延清第五十三。
閣老焦芳的公子一百一十七名,處於二甲三甲之間,可上可下的位置。
沈氏族人沈玳二百六十五名,必是三甲了。
幾位老族叔並祝允明和沈玥皆是再次落榜,只是他們雖是失望,卻已像習慣了一般,也沒有將難過掛在臉上。
沈玳雖是怕要在三甲了,這同進士、如夫人,好似差了那么一等一般,但能榜上有名仍極為不易。沈玳不過是沈家旁支,家境尋常,能有這個結果已是十分滿足。
幾位老族叔以及祝允明是准備打道回府的,而沈玥則是想留在京城——他表示怎么著也要將西苑一年四季的景色畫全了再走。
因著沈瑞成親的日子就在四月二十八,因此眾人都是要參加完婚禮再走的。
沈洲知道了沈瑞的名次不由大喜過望,心中對先開族學再開書院已然升起希望。只是左右族人一時不回去,便暫且不提,待沈瑞殿試之後,與他和三弟商量了再論。
「可惜了不是會元,不然弄個三元及第……」主院徐氏房中沒有外人,何泰之這會兒比自己中了還高興,再次手舞足蹈起來。
徐氏笑著輕喝了他一聲,道:「滿嘴胡言,史上又有幾個是三元及第的!這話說出去沒得讓人笑話。」
何泰之嬉皮笑臉的道了歉,卻一點兒沒有犯錯的自覺,又道:「那還有殿試呢,沒准兒瑞哥兒就比楊大哥厲害,一舉奪了狀元去,哈哈。」
沈瑞也忍不住笑罵一句。
何泰之才不怕他,依舊嬉皮笑臉道:「怎的,你是怕了楊大哥,還是怕了未過門的嫂子?哈哈,我知道了,是怕嫂子怪吧。哎呀,那就看嫂子是想做狀元妹子,還是狀元娘子了。」
沈瑞也是忍不住老臉一紅,也有些掛不住了,舉起拳頭來作勢要打。
那邊徐氏也開口笑罵道:「凈說些瘋話!仔細你兄長捶你!」
何泰之倒像是個人來瘋,越發起勁兒了,一邊兒躲沈瑞的拳頭,一邊兒調侃連連,而這說著說著,便順口道:「其實探花也好,但是當然還是狀元才壓得下沈瑾那個庶孽去,可惜了不是三元及第……」
沈瑞臉上笑容一滯,徐氏已經斷喝道:「泰哥兒!休要胡說!」
何泰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忙收了笑容,恭恭敬敬站好,給徐氏和沈瑞作揖行禮賠罪,「是我胡說八道的,姨母、瑞哥莫怪,我再不敢了。」
沈瑞嘆了口氣,他知道,何泰之是因著是打心眼里同他親近,因此才會從一開始就不待見沈瑾,當初知道沈瑾得了解元時候起就沒個好臉。
後來何泰之隨父親去了杭州,兩人只偶爾通信,沈瑞也並沒有把這邊所有一切都寫給他知道,因此何泰之對沈瑾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那個鳩占鵲巢的庶子身上。
可這會兒,沈瑞卻不知從何解釋起。
他深吸口氣,道:「泰哥兒,我只過我自己的,不與旁人比較。」
何泰之臉上一紅,道:「是我心窄了。」
徐氏欣慰的望著沈瑞,又招呼何泰之到身邊來,拍著他的手道:「你與瑞哥兒交好,自然希望他什么都是頂好的,但一則,你們需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攀比是沒個盡頭的,只會誤了自己。再則,你們須得記住,沈瑾,是沈氏族人,是瑞哥兒的族中兄長,不是你們的敵人。」
沈瑞、何泰之臉色都是一肅,都起身向徐氏一揖,鄭重道:「母親(姨母)教訓得是。兒子(外甥)謹記。」
*
雖是放榜延期了許久,但殿試卻並沒有延期,仍是三月十五這日,皇上在奉天殿親策諸貢士。
雖說過了會試者不存在殿試再落榜的情況,但排名卻可能有很大變動。因此諸貢士仍是格外緊張。
尤其,殿試是一題定終身——自洪武三年定,殿試時務策一道,惟務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看似只一題非常簡單,實則考試依舊非常嚴謹,讀卷以內閣官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官。提調以禮部尚書、侍郎;監視以監察御史二員;受卷、彌封、掌卷,俱以翰林院、春坊、司經局、光祿寺、鴻寺、尚寶司、六科、及制敕房官;巡掉,以錦衣等衛官;印卷,以禮部儀制司官;供給,以光祿寺、禮部精膳司官。
幾乎朝廷所有部門都被調動起來,為這最高級別的考試服務。
殿試次日,讀卷官入東閣閱卷,皆衣緋,卯入酉出,出不歸第,宿於禮部。
讀卷官評卷後將試卷分為三等,再面呈皇帝御批,定三甲人選。
讀卷官評判還是相對公正的,而掌握著最終名次裁決權的皇帝卻可能受到諸多影響,太祖就曾因為一個夢而重新決定了一甲的排名,建文帝曾因狀元相貌欠佳而調為榜眼,而成祖曾因榜眼名字比狀元名字好而將兩人調換了名次,還有一次給一位狀元公改過名字,導致這位在金殿唱名時候不知道喊的是自己……
更有許多探花,是取年少俊美者為止。
種種軼事,旁人聽了是個樂子,在利益相關人聽來則非常不妙了。
面對「任性」的皇帝,貢士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當今,也是位出了名的「任性」皇帝。
殿試這日,沈瑞知道策問題目便想笑了。只是在這樣的場合里,便是腸子打結,也要強板著一張臉罷了。
這是小皇帝登基以來第一次殿試策問,題目也極具他個人特色,同時也能在這題目上看出被閣老們潤色過的痕跡。
比如這句「朕自嗣位以來,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訓是式……」,就讓沈瑞在肚子里笑了半天。
而小皇帝問,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切?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先?
沈瑞也心里嘆氣,小皇帝骨子里一直是個激進派,一心向往如太祖成祖那樣成就一番偉業,他不喜墨守成規,他想求新圖變。
而他沈瑞,亦想圖變!
沈瑞略一沉吟,便下定決心,提筆在草紙上疾書起來。
*
兩日後,弘德殿
明初規定殿試畢,次日讀卷,又次日放榜,而自弘治三年起寬限到四日發榜。
這日,讀卷官們將分好等的卷子送來了弘德殿,被賜座賜茶,乖乖等著小皇帝批閱。
小皇帝則歪在龍椅上,還翹個二郎腿,抱著讀卷官呈上來的卷紙就如看話本子一般,邊看還邊挑眉努嘴小聲嘀咕。
「這文章倒是花團錦簇,可是未免太空了。字倒是好的,你們不會是看著字定的吧?」
「這篇簡直是老夫子說教,沒有半分新意。朝臣就夠老夠四平八穩的了,還要選更老氣橫秋的人上來?」
「剛想著是選字好的,這就來個,哎,這手字,還不如朕呢,也選上來嗎?」
下面的大臣們歲數都不小了,有半數沒聽清他說的什么,見他沒高聲喚人,也就悶頭喝茶。而另半數,假裝沒聽清他說的什么,繼續喝茶喝茶喝茶。
劉瑾拿過小皇帝剛剛撇在一旁的卷紙,陪笑極小聲回了句,「萬歲爺,這個,是焦閣老的公子。」
他聲音忽然高了些,道:「奴婢方才也跟著萬歲爺看了幾眼,覺得……焦公子字么,比不得書法大家,這文章還是立意高遠的……定為一甲也不為過。」
他眼睛往下一掃,焦芳如老僧入定,好似沒聽著。
而王鏊、李鐩等幾個焦黨則是抬起頭來,微微點頭。
壽哥笑了一笑,卻沒接茬,而是饒有興致的問李鐩道:「李愛卿,令公子的卷紙呢?」
李鐩忙起身回道:「犬子會試只得五十三名,殿試對策文章平平,此次排在六十一名,不敢呈上來虛耗聖上光陰,耽擱聖上要事。」
他話一出口,就有幾道目光射來,等他全說完了,自己也反應過來了。
他兒子會試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可焦黃中會試排在一百開外了!
李鐩一時懊惱起來,也不敢去看焦閣老了,張了張嘴,想補救一下,可這會兒,誇什么呢……
虧得他與焦芳相交多年,知道焦家事情,忙咳嗽一聲,補救道:「犬子自幼體弱多病,足不出戶,心胸眼界皆不開闊,而焦公子卻是在多處書院求學,心中大有溝壑,遠非犬子能比。臣讀過焦公子文章,也認為……可為一甲。」
焦芳這才撂下眼皮來,不再瞧他。
而李東陽臉上的肉微微抽動兩下,卻也沒說話,眼角余光只看楊廷和。
楊廷和就只瞧著手中茶盞,好像事事與己無關。
壽哥卻笑道:「這樣么。朕覺得,楊愛卿的公子與東床快婿的文章,是極好的,皆可為一甲。」
「皇上!」這一次李東陽、王華、焦芳、王鏊四個閣臣竟然齊齊發聲反對。
焦芳、王鏊兩個反對壽哥自然知道,他好奇的是為何李東陽和王華也反對,這兩個人,一個是李東陽的徒弟,一個是王華的徒孫啊。
莫非……他眯了眯眼睛,李東陽和王華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對付,王華遲遲不能入閣,也有李東陽的手筆。想來,是都想讓自己人進,而對方人退吧?
焦芳先一步道:「皇上如此判定,讓楊詹事如何自處?」
李東陽、王華一眾人又齊齊用眼刀飛焦芳,心中無不暗罵,你兒子三甲的成績你都敢往一甲里塞,倒問人家兒子女婿優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楊廷和如何自處?!
不要臉到極致也就如此了吧。
壽哥嘿嘿笑了兩聲,卻不接話,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說。
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屬下,開口不說楊廷和了,卻是與焦芳一脈相承的論調:「唯恐物議沸騰,倒害了他二人。」
李東陽的回答沒有出乎壽哥意料:「本科老臣本當回避,皇上既許老臣仍為讀卷官,老臣便當舉賢不避親,縱觀諸貢士文章,仍當以楊慎為首。胡纘宗次之,呂楠再次之。」
通政使王敞見縫插針補了一句,「秦安胡纘宗,高陵呂楠。」
像是補充籍貫,卻並不是說給小皇帝聽的。
劉瑾一聽兩人都是陝西人,不由笑眯了眼。
而焦芳則是幾乎要捏碎了茶盞。
李東陽並不理會,而是繼續道:「沈瑞之文,可入前十,然其行文中,少年意氣太過,所對之策多有冒進不妥之處,故也僅止於十。同為少年,莆田戴大賓卻比他要更為沉穩踏實,其中幾策言之有物,可見留心過民計民生。」
壽哥臉有些沉了下來,沈瑞的文有多對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錯的成效,哪里是冒進?!更沒不妥!
分明就是這些老家伙拖後腿,就見不得少年人上進,什么都道是冒進!
日日念叨讓他在深宮里死讀書不要往外頭瞧,好由著他們把持朝政。
一時間他甚至覺得,當初不應該留李東陽下來,當讓他同劉健謝遷一並致仕才是。
壽哥也不言語,但是一張黑似鍋底的臉足以表達一切。
在場諸人也都是心中有數了,好幾個人已開始盤算著將沈瑞塞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既不讓皇上太不高興,又不讓王華、楊廷和太得意……
壽哥看了一眼王華,面色才有些緩和,指望王華來駁倒李東陽。
王華的話,卻是全然出乎了壽哥意料:「皇上,松江沈氏,這一代,已是出過兩位狀元了。沈家雖累世書香,然則,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為鼎甲的地步嗎?老臣也恐物議鼎沸,不止沈家易被詬病,也恐有礙皇上聖譽。」
眾人都是一呆,王華這胳膊肘……這是往哪兒拐?
小皇帝的臉也是肉眼可見的又黑下去了,雙目圓瞪,充滿了怒火。
「朕只知沈瑞文章極好!可為狀元!」壽哥幾乎咬著後槽牙說出這句話。
王華目光毫不閃躲,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卻仍平穩道:「皇上,如今內閣中,只有老臣曾為狀元。」
壽哥皺了皺眉,沒有出聲。
王華又緩緩道:「這兩屆內閣中,除老臣外,只謝閣老為狀元,嗯,恰是王閣老(王鏊)這一科。而李閣老、焦閣老那一科的狀元,官至侍讀學士,卒於成化十六年。前任首輔劉健那一科的狀元,官至工部尚書,卒於成化二十三年。」
「皇上,您看,有沒有狀元之名又如何?」
「皇上愛才之心臣等盡知,然有時盛名也易惹物議。此科時文是要刊印成冊天下可見,沈瑞之文,可能讓人心服口服?」
「若沈瑞不能服眾,他日入仕便會被認定是幸進而受攻訐,更是將陷君上於幸門大開、識人不明之地!」
王華自己,就在先帝有意讓其入閣時,被劉健等指為幸進,屢次擋於內閣之外。
「幸進」這詞兒,沒有人比王華更能領悟其中苦楚。
沈瑞若是沈家第一個狀元,也無妨,本身他自童子試以來成績都十分出彩。
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幾年里就出了三個狀元,必將天下側目。
尤其沈瑾沈瑞兩個,出繼也斬不斷血親關系,這是同父的親兄弟,又只差一科先後獲得狀元,可能傳為佳話,更可能的是成為市井閑話、笑話。
沈家兄弟的許多事會被人挖掘出來,本身有沈源那樣一個本生父親,身上的腌臢事太多了,他們的故事會變成市井中人茶余飯後的笑料談資,成為他日政敵攻訐沈瑞的理由。
更麻煩的是,小皇帝與沈瑞早就相識的事兒也一樣會浮出水面。
屆時,任憑沈瑞才高八斗,十幾年出三狀元都是皇上偏愛的鐵證,都會被扣上「幸進」二字。
這帽子,一生甩不脫。
壽哥臉色變換,半晌方問:「依卿所見,一甲為何人?沈瑞又當在什么位置?」
王華狀似無意看了一眼李東陽,道:「老臣也以為楊慎文章堪為第一,戴大賓文采斐然,可入一甲。沈瑞前十可入。」
壽哥的目光往下游移,都察院掌院屠滽道:「臣以為胡纘宗無論文采還是書法都勝一籌,可為榜眼。焦黃中可為二甲頭名傳臚。」
李鐩立時道:「掄才大典考治國安邦之策,書法文采倒在其次吧?胡纘宗前十已是勉強,前三更取不得。還是焦黃中對策更佳,可為榜眼。」
他心知狀元是根本爭不上的,能就爭榜眼也是不錯。
梁儲卻冷冷道:「李大人,依老臣看,令公子的對策也如會試一般,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余名。」
李鐩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抬愛,犬子愧不敢當。」
劉宇的兒子這輪也進了前十,但也知爭不上什么,便綜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提出了沒怎么被攻訐的人選,道:「楊慎可為狀元,呂楠可為榜眼,戴大賓可為探花。」
壽哥聽他們唧唧歪歪半日,腦仁子都疼了,他拍了拍龍椅,當眾人都靜下來時,他看著滿案的卷紙,翻了又翻,半晌才提了朱筆,先點了楊慎為榜首。
劉瑾拉長聲音道:「狀元,楊慎。」
此在眾人意料之中,且楊慎的文章在糊名時就已得了眾讀卷官贊賞,評為第一。
眾人都緊張的等待著第二的人選。
見壽哥瞧著胡纘宗和呂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劉瑾飛快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兩人背景。
他既想網羅人才,也是做足了功課的,胡纘宗和呂楠雖都是陝西人,但一思量就想起,胡纘宗是監生,曾受知於李東陽,而呂楠出身正學書院,同李東陽沒甚深交。
他伸脖子瞧了瞧卷紙,忽然小聲向壽哥道:「這兩人都是李閣老認定的人,學識都是好的,不過奴婢看著,這胡纘宗字跡還是潦草了些,這等大事上,怎可潦草?可見其性情。還是呂楠這手館閣體寫得從容漂亮。」
呂楠會試排名也在胡纘宗之前,壽哥略一猶豫,便在右手邊點了下去。
劉瑾笑眯眯報道:「榜眼,呂楠。」
李東陽既松了口氣,又有些為胡纘宗可惜了,不免抱希望於探花。
卻不知劉瑾一句「都是李閣老認定的人」這話讓小皇帝心生反感,胡纘宗的卷紙已被他丟在了一旁。
焦黃中的卷子因看得早,被壓在了低下,劉瑾掃一眼沒發現,就主動動手翻上了,結果沒等他翻著,那邊壽哥已抓過了戴大賓的卷紙,點下去了。
劉瑾呆了一呆,都忘了報名,還是壽哥淡淡道:「戴大賓姿容甚美,可為探花。」
這個姿容美是探花郎的理由,讓李東陽目瞪口呆,又讓焦芳既窩火又無話可說。
在場諸人都是在殿試堂上見過貢士們,因戴大賓等福建舉子曾在西苑浣溪沙茶樓口出「狂言」,在場諸人還特地看了這幾位兩眼。
若是姿容,確實無出其右者。
焦芳幾乎有些惡狠狠的瞪向劉瑾了,恨不得開口催促,甚至絲毫不避諱周遭幾位大臣的目光。
劉瑾卻對焦芳這般表情頗有些不滿,他一直將這些來依附的朝臣視作門下狗,怎容向他呲牙?!但焦芳到底是他手里最大的牌,該給的回護是必須的。
劉瑾迅速將翻到的焦黃中的卷紙擺到壽哥面前,就差不敢搶朱筆了。
壽哥卻根本不理,一把拿過放在一旁好久的沈瑞卷紙,重重寫上二甲頭名。
劉瑾暗暗咬牙,卻也無法,眼皮如有千斤重耷拉著,不去瞧焦芳,沒精打采的快速報道:「二甲第一,沈瑞。」
王華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卻也松了口氣,他豈會不維護這徒孫?又如何不希望這徒孫能居狀元之位!卻是一則,論文章,這徒孫確實不如楊慎,再則也是如今局勢下,一甲於沈瑞於沈家將是裹著蜜的毒。
有明以來狀元出身的閣老才幾人?狀元出身最終只止步四品的也比比皆是。
沒有人能一飛沖天。
在起步之初,更高固然好,但若強敵環伺荊棘叢生,也會走得辛苦,甚至跌下去。
這條路,要穩,才走得下去,才走得遠。
御案前的劉瑾再次把焦黃中的卷紙湊到小皇帝面前,用極小的聲音道:「皇上總不好讓重臣老臣寒心吶。」
壽哥抬筆點了,劉瑾心下一松,剛張開口,又愣住,其上卻寫著,二甲第七。
二甲第七也罷,劉瑾咂咂嘴,要說焦芳這兒子也是真不中用,會試就是強行提到百名的,這殿試能爭到二甲第七已是舍盡了他爹和他劉祖宗兩張老臉了。
不過,這前面呢?
壽哥也似斟酌了許久,到底沒碰胡纘宗的卷紙,而是翻了翻,將龐天青的卷紙翻了出來,他原也在前十之列,被點了二甲第五。
劉宇之子劉仁點二甲第四。
其余則將原本就在前十的邵銳、黃芳點了二甲第二第三,歐陽重第六。
劉瑾那邊報完二甲前七,殿試前十便齊了。
壽哥把筆一扔,往椅子上一靠,道:「余下就依你們先前排序而定。擬旨,狀元、榜眼、探花,按例授官。此外,今次殿試,諸貢生對策多有上佳之作,皆是棟梁之才,特授殿試前十,即至二甲第七,翰林檢討之職。」
此言一出,眾人皆愕然。
英廟之後,一直是一甲直接授官,哪怕是二甲頭名,也要同其他進士一般考庶吉士。
吏部尚書梁儲下意識就道:「皇上,這不合祖制。」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然為國家拔擢棟梁之才……」
這七人里有沈瑞、有劉仁、有焦黃中,還有淳安大長公主新找的孫女婿龐天青,在場諸臣無論站在哪個陣營里,都有「自己人」獲益,都不能發聲。
而對外面百官、百姓而言,這七人里還有尋常貢士,也算不得不公。
又有焦黃中正正排在第七,且會試是那樣成績,明眼人也知是為他而開幸門直接授官,這樣前面幾個可以說是借光得了官兒,便也不起眼了。
一時眾人都是無言。
焦芳雖心里仍有氣——背了這個幸進的罵名還沒爭得一甲,但到底皇上是直接許官了,總比沒有的強。
李東陽卻是神情復雜,半晌還是開口,道:「皇上,臣以為,胡纘宗之才不在前十諸公之下,文章或許不入皇上法眼,然其尤重實務……臣請以其為三甲第一,乞授翰林檢討。」
劉瑾目光閃閃,心里不免得意,他果然猜的沒錯,胡纘宗是李東陽一黨,幸虧他略施小技讓呂楠上去了。
他面上卻作出為難之色,向壽哥低聲道:「皇上,這三甲直接授官,可是不合祖制。」
二甲第七還能授官一樣前所未聞,三甲頭名好歹同樣有傳臚之名。
李東陽卻並不反駁劉瑾,只看向小皇帝。
壽哥看了李東陽片刻,點點頭道:「准。」
劉瑾尤有不甘,還待說什么,壽哥卻忽然一笑,道:「大伴,設皇榜案於中極殿內稍東罷。」
旋即又吩咐禮部准備十八日的傳臚大典、十九日的恩榮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