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田月桑時(一)(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7938 字 2020-06-26

山東登州府,陸家,待客花廳

陸家在登州府實稱不上望族二字,蓋因其來登州也不過兩代人罷了,算上最大剛換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陸的攏共也不超過一打兒之數,在科舉上又毫無建樹,別說舉人,秀才也沒一個,子弟全在經商,也就多說算個富賈。

雖只是商戶,登州府卻沒什么人敢瞧不起他們,一則好歹背靠著松江陸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陸七老爺忒會做人,官府上下打點得清爽,不知怎的還勾上了幾處衛所,攬下了些海上營生,財源滾滾,隱隱就成了登州商賈之首了。

尤其近幾年,聽聞他們攀上了京中豪門,生意越做越大不說,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兒給辦下來了,如以此來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覷於他。

待陸家的外甥沈理沈狀元成了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登州府上下待陸家也就越發客氣了。(沈理的母親為陸家旁支女,雖不是陸七老爺這支,也沒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陸家交好的京中衙內沈瑞沈傳臚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時就將陸家供了起來。

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這會兒陸家這待客花廳里,附郭的蓬萊縣有頭有臉的富賈鄉紳都來了,全沖著陸七老爺齜牙咧嘴努力露笑臉秀親善。

今日的議題只有一個——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勝,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點兒什么合適、多少合適……

各家商鋪的花紅暗股都是老規矩了,必然要給的,誰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著不會在新知府面前賣什么好。還是要靠點兒特別的禮物才能給知府大人留個好印象。

都說「前世不修,知縣附郭」,其實這附郭府城的縣里商賈也是一般,既圖府城繁華,那就要伺候兩層「婆婆」——知縣、知府,哪一層也不能得罪。

這不,便都來陸七老爺這邊來探探口風取取經。

陸七老爺年過半百,須發皆白,卻是精神奕奕,精壯的身板、古銅色的皮膚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樣子,只是一張口,難免還帶出幾分鄉音。

他原是松江陸家庶支的庶支,但陸家相對於松江其他大族,人丁過於單薄,故而子弟還是頗為抱團的,陸七老爺少年時並沒受什么磋磨,他經商,也是全憑自己愛好。

陸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賈事攢下萬貫家財後始讀書的,因此是子孫士農工商皆不禁的,陸七老爺的父親就是行商,幫兄長經營家中產業的。

陸七老爺自啟蒙起就不喜讀書,倒是常溜去鋪子里,三字經背不下來,那鋪子里各色貨品售價倒背個滾瓜爛熟,一手字寫得七扭八歪,算盤卻是打得飛快,如此一來,其父大樂,便培養其經商了。

後機緣巧合,陸七老爺跟同鄉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東,結識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條發財的門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東生兒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陸七老爺原就與族中關系不錯,落戶山東後也曉得沒有家族庇護的不易,便聯系松江族中合伙買賣。

松江陸家也未短視,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貿的生意,松江因屢有倭亂,海疆管控極嚴,朝廷也重視,松江陸家的生絲、棉布等緊俏貨品都是悄沒聲運來山東,由陸七老爺這邊發賣謀取高利潤的。

這些年下來,山東陸家與松江陸家關系一直是極親近的。

陸七老爺笑眯眯的,摸著花白的胡須,操著一口不那么地道的山東話道:「老朽這把年紀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吶,又是京里的衙內,傳臚公,什么好的沒見過呢……」

眾人心里罵老狐狸,嘴上還要說:「說的不就是么,俺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個什么,這才來求您老人家給掌掌眼、支個招兒。」

陸七老爺又口頭謙虛一回,方一指身側坐著一直微笑裝木偶人的陸三郎,道:「三倌兒,你說!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給諸位你叔叔伯伯兄長們講講小沈大人的喜好。」

眾人心知這老東西是炫耀家里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淺呢,不過大家也都知道這陸三郎在松江陸家也是數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過京里,山東陸家同京中的線兒就是他牽上的。

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傳出來幾天啊,這位就從松江快馬加鞭趕上來了,還能為著什么?!

故而如今誰也不想錯過這機會,都陪著笑臉支棱著耳朵聽著。

陸三郎拱手團團為禮,語氣客氣,一口南音官話聽著格外悅耳,可說的卻是:「去歲松江府也遭了災,諸位前輩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場上打滾兒的老妖精,聞弦音知雅意。

去歲蘇松那邊鬧飢荒,以沈家陸家為首的世家大族積極配合朝廷和買,平價賣糧,又帶頭組織富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統一分派到各縣,幫災民過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來,面對的就是山東處處是災荒的光景,登州雖沒報災,卻並非沒受災,不過不如濟南府那般嚴重罷了,且多少還是有一些那邊的災民逃來。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賑災,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會不用松江這招。

陸三郎這話,也就是點撥眾人,想討好新知府,就麻溜幫著新知府把安撫災民的事兒給辦好了。

眾人彼此對個眼神,便有兩位年長的咳嗽一聲,唉聲嘆氣道:「這二年到處天災,老天爺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東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話鋒一轉,又道:「俺山東不比恁蘇松。蘇松產糧產布的好地方,山東……唉,這鬧起飢荒來,是真個沒轍呀……」

山東確實沒蘇松那般富裕,受災情況也更嚴重,各家手里那點子存糧不為囤貨居奇還為自己過河保命呢,如何會輕易舍出去。

給個知府大人送禮能送多少?千八百兩到頭了,糧食在這樣的年景,卻是無價。誰不會算這筆賬呢!

誰也沒有前後眼,誰知道災荒能鬧幾年,誰又知道這位知府大人能呆幾年呢——登州這七八年間已經換了五位知府了!

陸三郎如何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戶都乖乖配合官府和買,誰不知道糧食的價值!還是沈家、陸家牽頭,沈漣和陸三郎挨家去說和,加之先前章家賀家被抄家到底嚇到了松江大族,這才使得和買順利。

陸三郎便也不接茬說糧食,轉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驚無險過了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為家祖、太祖謀了六品官職。」

果然有人眼神變得不同。

當時松江府那邊知府折子遞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頓贊賞,聽說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賜的「積善之家」的匾額,祖上獲贈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數。

不過仍有人陰陽怪氣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門楣。只俺卻是沒這樣福氣的。」

又有人道:「陸家書香之家,這樣錦上添花實是美事一樁。但俺家祖祖輩輩土里刨食的,十里八鄉的都知道,硬求這福氣,既求不來,也惹鄉親笑話。」

山東這邊雖也講究門第,婚配上論個門當戶對,但比之蘇松是要差上許多了,尤其登州這邊,原也沒有幾家稱得上官宦人家的,給祖上捐個官職不過是臉面上好看些罷了,說起來都是虛的。

登州這些富戶,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除非有實打實的利益擺在眼前,才會讓他們出手,拿些虛名來是沒有用的。

陸三郎便又不動聲色的換了話題,道:「如今北邊海疆太平,山東這面已是幾十年風平浪靜了,實是山東大幸。」

海貿!這一下子,滿屋子人都精神起來,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著陸家因著海貿而財富膨脹起來的,多少人眼紅這生財之道,沒少想壞招兒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後,登州的船廠、往遼東去的海路都緊緊攥在陸家手里,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里都有人,眾富賈便是眼紅也是無可奈何的。

如今陸家提出這句來,顯然是有松松手的意思,怎能不讓人心動!

這會兒一個兩個的也都不端著架子繞著彎子了,撕開那層面皮,紛紛直言問道:「不知道沈大人欲如何經營海疆?」

「如今的船廠可是要擴建?」

「往遼東行船時間總歸有限,這許多船只,若不利用起來,豈不浪費。」

「正是!海運還是便利的,當建議沈大人多開幾條航線才是……」

陸三郎聽著眾人七嘴八舌自說自話,終於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

他待眾人聲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當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張開海路,這才有登州的船廠。」

眾人只知道陸家是走了京中關系,卻不知道還與這新知府有關,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說過,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樣離得了商賈呢。全賴商賈將百姓種的糧食、果蔬,織的絲綿布匹賣出去,讓百姓手里有了銀子,養得活一家老小,有了余錢,日子才有奔頭……」

陸三郎話音一落,眾人就紛紛附和沈大人英明雲雲。

士農工商,在讀書人眼里,商賈就是最低賤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賈的官老爺實屬萬幸。

陸三郎環視周遭喜形於色的眾人一眼,方微笑道:「諸位前輩都比小子更懂貨殖之道,商路通了當然是頭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沒有貨,嘿,諸位說,可賣個什么呢?」

他漸漸斂了笑容,「如今百姓溫飽尚是問題,又哪里來的奔頭去耕種織布?諸位,有了船,開了路,是要將自家倉里的糧谷布匹運出去賣,還是要賣些現成的——做那人口買賣呢?」

一時室內落針可聞。

賣什么?還能等著登州的百姓現種出來織出來啊?!

當然是從別處販來再賣去海外獲取多幾倍幾十倍的利潤啊。

你陸家難道賣的是本地土布?還不一樣是從松江倒來松江棉布才賣的!

可這話,卻沒有人敢說出口。

現在海路只在陸家手里,海貿還沒有成文的規矩。

現在,知府的話,也許就是海貿的規矩。

知府要是說外地來的某某貨不能上船,那巴巴運來的東西就全白搭了,就干等著貨爛在庫里吧。

這種事兒,便是在有成例規矩的運河上也是屢見不鮮,讓不讓你過就是各處關卡所在地的官老爺們一句話的事兒。

眾人只沉默著,彼此用眼神交流,雖然坐在這邊的大抵是一族之長、一家之主,但如今糧食金貴、海路難得,都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下決斷的。

陸七老爺見好就收,也不逼迫太過,笑著圓場表示坐在這里干巴巴聊得沒無趣,家里已設下宴席,不如邊吃邊聊。

眾人本就想著從陸家多探聽些消息,現下又想彼此一處商量海貿,因此紛紛口稱叨擾,留下來宴飲。

席間推杯換盞,看上去賓主盡歡,卻不過是各懷鬼胎。

散席後,本是以年邁不勝酒力為由下桌的陸七老爺好端端的坐在書房里,小幾上一壺燒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著個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著。

見陸三郎進來行禮,他還笑眯眯的向一邊兒的長隨道:「添雙筷子來。」

陸三郎忙笑著擺手道:「七叔好興致,侄兒實喝不下了。」便接了長隨手中的茶盞,舉了舉致敬。

仆從盡退了下去,爺倆碰了個杯,陸七老爺嘆道:「三倌兒,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濟南府,又多得是土財主,看不長遠,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陸三郎搖搖頭,道:「席間卻是聽得只言片語,他們說沈大人這般背景,不過下來熬些資歷,山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日別處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轉過年他惦記著走,也就不會死盯著不放了。」

陸七老爺聽了,眼睛一瞪,呸了一聲,酒盅一撂,道:「這都是什么話!一群蠢貨。」

陸三郎嘆道:「卻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么著也有三把火,這三把火就能把俺燒著了』的,道『既是來攢資歷的,焉能不做點兒政績出來!』雲雲」

陸七老爺筷尖狠狠撥拉著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這次的盤子太大,咱們一家接不下來,哪里還會讓這群東西跟著摻和。原還想著看看哪個是懂事兒的,值得拉拔一把,結果一個兩個都是榆木腦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這一兩日,有沒有反應快的過來尋您吧。」陸三郎端了茶盞啜飲一口,茶已微涼,帶出些苦味來。

他心下嘆了口氣,原想著給沈大人打個前站,早早把和買的事兒安排好了,到時候沈大人一呼百應,彼此臉上都有光彩,奈何這群人就是油鹽不進,都想著輕輕松松占便宜。

哪里有那樣的好事兒?!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樣的好事兒,京中早就伸手過來了,又哪里輪得上他們吶!

「算著日子,十六快回來了吧。」陸三郎輕聲道。

因陸七老爺與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寫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並取名,陸家子嗣單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陸十六郎實是陸七老爺嫡長子。

去歲參加完沈瑞的婚禮,陸二十七郎隨趙弘沛往山西去了,陸十六郎則去了遼東,本也是擬今春渤海開凍後,走海路運些特產回登州的。

沈瑞這邊得了信要來山東後,就派人快馬傳遞消息到遼東去尋陸十六郎,讓他額外買些東西的。陸十六因而推遲了歸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遼東各地采買所需。

山東這邊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時,也得知了陸十六郎為沈瑞采買將延期歸家的信兒。

如今,陸三郎就只盼著陸十六郎帶回的東西能迅速扭轉當前局面了。

這日議事後,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來拜訪陸家,表示願為陸家馬首是瞻,配合和買。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場背景的家族則都持觀望態度,導致一些搖擺不定的富戶也站在了他們那邊。

陸十六郎,卻在沈瑞都抵達登州後,仍未歸來,陸家也不由憂心起來。

*

沈瑞自濟南府出來,要穿過青州府和萊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調,自然不想驚動地方。

青州府知府榮節是焦芳的門下,見沈瑞安安靜靜的,也就樂不得權當不知道這位過境。

萊州府知府李楘則是早早讓人關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縣境內,便有人報與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李楘之所以如此,除了萊州與登州相鄰,兩府總有需要相互照應的事情,還因萊州府同樣海岸線漫長,都傳沈瑞帶來開海的消息,對萊州來說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還有一點,李楘曾任松江府上海縣知縣。與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脈香火情。

李楘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進士,由教諭為知縣,勤政愛民,官聲極好,在上海縣知縣任上因以丁憂去職時,當地百姓還為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復後擢光祿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後升萊州知府。

因李楘有在南直隸任職的經歷,弘治十八年政權迭代時,謝遷門下曾有人拉攏過他,彼時他剛好知府三年任滿,考績上上,是可以升遷的。可惜他素來不喜鑽營,厭惡結黨,進而婉拒了。

於是,他就在萊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動。這在山東諸府里是頗為少見的。

當然,許是因他沒有入謝黨而躲過了劉瑾事後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過到底與謝黨有這層嫌隙,因此在沈理來山東後,李楘與之始終是不遠不近的關系。

沈理也在同沈瑞講山東各府情形時提過這位,對其評價還是頗高的,「能干、務實,」彼時沈理道,「只是年紀大了,頗為固執。」

沈瑞收到帖子當然要給面子,便在路過萊州府府城時候特地去拜訪了李楘。

萊州府衙後知府宅邸布置得極是清雅,沒有什么名貴的山石花木,卻別具匠心,擺設簡約而並不寒酸。

李楘雖有清廉愛民的名聲,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樣的人。

他宴請沈瑞的這一席,亦是雖以清淡為主,卻也隨了山東尚四為尊的規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剝干果,面食兩道、米飯兩道,頗為豐盛。

李楘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紋顯得十分嚴肅,但實際上交談起來他還是頗為慈和的。

他直言看過沈瑞青篆書坊刊印的農書,也通過同年故舊聽說過沈瑞的賑災札子部分內容,因此特邀來一見。

沈瑞原以為李楘會談海貿,卻不曾想他談的卻是耕種。

好在沈瑞這一路上同兩位於師爺聊山東種種,因災荒特別問過耕種問題,想想萊州的情況,也就不奇怪李楘所問了。

山東中部、東部多丘陵,倒是中間青州府、萊州府有部分土地為平原,地力要好上許多。萊州耕地面積只有青州一半,每頃征糧額卻和青州相差無幾,可見土地相對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占了絕大多數,耕地面積在山東諸府中為最少,此時只有五萬余頃,比之萊州少了一萬五千頃,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積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書坊絕大部分農書里的耕種技術,理論上說,在登州這丘陵薄田上沒什么施展空間,卻是比較適合萊州。

李楘既是守舊務實派,自然要從土里尋生機。

沈瑞本就欲推廣農耕技術,見李楘有興趣、萊州有條件,自然不會藏著掖著,他也希望萊州大熟,這樣也能減輕登州的糧食壓力,便仔仔細細將所知統統講述出來。

李楘越聽越喜,越談越投機,原就在京中好友書信中得知御道投書事中沈瑞作為,對他印象頗好,如今幾乎是以忘年交論了。

沈瑞也是一邊兒聊一邊兒暗暗點頭,這位李知府確實是位做實事的官員,也難怪其在上海縣知縣任上能得百姓愛戴,自發為他建生祠。能與這樣的知府毗鄰,日後許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贏的。

這場交談中,沈瑞也同樣受益良多,李楘基層官員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經歷,在行政上的經驗也非幾位師爺可比,他視沈瑞如子侄輩般諄諄教導,讓沈瑞也窺得了不少為地方官的竅門。

一席宴是真正的賓主盡歡,沈瑞辭別萊州府時,李楘親自相送,並相約彼此書信往來,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

出了掖縣入招遠縣便是登州府境內。

新知府來了,登州各縣自然熱情巴結。

招遠縣知縣早早就派人在登萊交界驛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駕了,沈瑞一行剛剛踏上登州地界,招遠知縣就帶著縣丞、主簿、教諭以及一干鄉紳耆老到了驛站相迎。

大約是覺得沈瑞少年新貴,應是喜熱鬧好臉面,故此一番搞得場面頗大,就差沒清水潑街黃土墊道了。

這是歡迎,要是歡送,准保得祭出萬民傘啊遺愛靴的戲碼。如此形式主義,這馬屁也就結結實實拍在馬腿上。

沈瑞沉了臉,冷冷同陳師爺道:「我原不想學張禬那套質問,但看來這世上腦子拎不清的人實在太多。」

陳師爺笑道:「東家也不必生氣,巴結上峰也是人之常情。東家不喜他們務虛這套,點撥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責。」

小於師爺三十來歲年紀,比所有師爺都年輕,與沈瑞同輩相處,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氣,知道他隨和,便湊過去笑著道:「招遠雖也是山多地少,但田畝還是不錯的,東家不若問其耕種,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經道:「多謝小於先生教我。」

小於師爺嘿嘿笑了兩聲,道:「學生一會兒也去敲邊鼓問問那邊幕友。」

此地因在登萊邊界,常有商賈路過,驛站倒是不小,這一群人還能容納得下,只是講究的椅子便沒那么多了。驛吏費盡心力才張羅了些體面凳子給諸位大老爺坐。

沈瑞打見到他們便沉著臉,招遠知縣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著,待到驛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遠知縣剛想說兩句場面話,卻聽得沈瑞先開口了。

「諸位特地而來,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本府。」

招遠知縣差點兒沒從椅子上滑下去。哪兒來的好消息!!

下頭主簿同知縣是一條心,見大老爺臉上發僵,忙出來圓場,無恥繼續拍馬道:「大人來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諸位消息靈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兩位御史胡大人、張大人到山東。這兩位還不曾來過登州,本府在濟南府有幸見著了兩位大人,張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來……」

眾人也都知道京里派御史下來了,是查糧倉賑災什么的事兒,登州雖偏遠,但衛所多軍屯也多,且因要往遼東運物資,各處物資匯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萊縣設有多處倉儲,巡按御史是必要來查的。

因此便紛紛應聲,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准備。

沈瑞臉上方緩和了一二,點點頭,道:「既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來你們此來也是將各處情況都盤點個明白了,那便將寫了文書,連帶寫一寫如今招遠各處春耕情況、水利情況、民生情況、有否災民等諸事,煩勞知縣帶去府衙,屆時本府也會讓各縣報來,本府與各縣知縣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暫且不聽諸位親口匯報了。」

招遠知縣是真坐不住了,眾人也都苦了臉,原是想來露個臉,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噓,怎知道這小沈知府竟上來就發任務,還要將諸多情況寫下來!知縣大老爺是不可能自己動筆寫的,那就得他們下頭人層層上報了。

招遠知縣其實對地方上真是不很了解,因登州多山地,運輸不便,驛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驛路更只有過招遠的這唯一一條,商賈也好,物資也好,都要從這里過。

招遠知縣每天坐在縣衙里,就有孝敬銀子從驛路上流進他的腰包,他如何還會去認真關心百姓疾苦,自然都樂不得都丟給下頭人以及師爺,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變那就萬事大吉。

他原想著給新知府做做臉,私下里再送點兒銀子,他就還能過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後對之前兩位知府,也都是這么做的。不想這個年紀輕輕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